想到这里,她一颗心便像在热水中被捂着,七上八下的,此事,究竟应不应当让沈寂知晓?
“千澜。”
沈寂见她久久不曾说话,不禁出声唤她。
千澜猛然回神,“啊,我……无事。”
说罢又望向聂允,“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了,一时不察碰倒茶杯,让厂督见笑。”
恰好此时去拿药的小厮返回,“夫人,这是我们小店自配的冰霜膏,寻常烫伤或红肿,用此药最妙。”
沈寂伸手接过,低声道了谢。
“大人,我自己来吧!”
药是好药,装药的瓷盒十分好看,气味也好闻,留有暗香,如同冬日雪中的梅,在凛冽中保留着一道柔和的清香,但千澜给自己上药的动作却着实算不得温柔。
她几乎是搓着伤处上好的药,见聂允依旧望着自己,她并不想回答他目光里的审视,于是岔开话题道:“这冰霜膏的气味倒是好闻,似乎是别处闻不到的。”
聂允看出她的意图,轻轻勾了唇,神情却隐隐有些凝重,“这是含香居特制的冰霜膏,能治伤也能留香,寻香辩位,别处可买不到,沈夫人要是喜欢,送你了。”
千澜眉梢微动,不拿白不拿,“多谢厂督。”
“客气。”
“我无碍。”她又扭头望向沈寂,伸出手拍拍一旁的座位,“大人,咱们可以继续谈正事。”
方才是说到默言失踪这里,正好沈寂也有话要问,随即撩袍在千澜身旁坐下,这才望向对面的聂允。
“依厂卫的手段,天底下想必没什么人的行踪探察不到,许家人若真入了京城,没道理会失去踪迹。除非……是有人出手将消息压了下来,能避开厂卫的耳目,可见地位不低。”
聂允笑着靠上椅背,自嘲道:“沈大人说笑,扶凌门众人的踪迹厂卫不就寻不到吗?”
这话却不好接。
好在他没有过多拘泥在此,起身去将雅室的小窗推开了一扇,站在窗边朝远望去,“沈寂,有些事情还真是挺叫人无奈的,这本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沈寂未动,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是旧事,亦是今朝事。”
“好一句今朝事!”
沈寂抬眸,“厂督,劳驾了。”
聂允听到他这句客套话,望着窗外笑了。
……
从含香居离开,千澜跟在沈寂身边慢慢踱步,二人谁也未先打破沉默。
下晌的暑热虽有些要消散的意思,走到大街上仍旧让人后背析出一层薄汗,衣物贴着肌肤的黏腻滋味属实说不上好受。
千澜不自在的抻了抻后背。
她本以为自己动作算得上很轻了,然而片刻后,沈寂带她停在一个卖扇子的小摊前,示意她挑一把。
是有这么一个人,哪怕在自己心事重重时,也会分出心力去在意你的任何举措。
千澜心头一暖,低头在摊子上挑了把素面的折扇。
沈寂付了钱,又低头看她被烫伤的手,轻声问道:“还疼吗?”
千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摇了摇头,“不疼,只是有些发热。”
“先回家吧!”
千澜抿了抿唇角,依旧跟在他身旁往家里走去。
他这般低迷的原因,自己似乎猜得到,但千澜却不懂得怎么捅破这层自己以为的窗户纸,也不知道在得到她的答案之后沈寂会作何反应。
沈寂担得起聪敏二字,自己藏心事的方法又这般拙劣,只怕他早便起了疑心。
她纠结思虑了一路,直到回到家中,直到沈寂扶她坐下,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抓住沈寂的手。
开口时,她不自觉带了些哽咽,“沈寂,你猜到了,是不是?”
沈寂被她抓着的事不由收紧,眼眶逐渐带了些异色,目光也复杂起来,她的这句话如同给他判了刑罚,这一刻,曾困扰他十数年的所有愤恨、困惑与不公,像洒下云层的日光,一泻千里。
这是千澜第一次看见沈寂落泪。
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脆弱。
“沈寂……”
她语气里带着颤意,一头栽入他怀中。
此刻,千澜能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一个动作。
“对不起,我瞒了你!”
沈寂摇摇头,抬手拥住她,话里却难掩喑哑,“千澜,那日在侯府,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第265章 第三个死者
她确实不善于隐瞒秘密。
可此事要怎样对作为当事人的沈寂说呢?
她久未言语。
许是看出她的为难,沈寂轻轻叹了口气,抬首看她,语气却远比之前冷静,“你不说,我也大致能猜出些端倪,我......可是非我双亲所生?”
当下听见沈寂亲口问出了这句话,千澜竟觉得有一阵短暂的轻松,她当真是不善于隐藏秘密。
只是她不免去想,此刻沈寂的内心会有多痛苦呢?沈敬夫妇待他这般好,怎么能让他接受自己不是他们二人亲生孩子?这是在往沈寂心中扎刀子,寸寸没入血肉。
未曾经历过这些的人又如何得知他心里的纠结。
千澜的沉默当是回应,沈寂的目光也在这一刻黯淡下来。
“原来......是这样。”
随着他的尾音落地,千澜心里也像堵了口气似的,有些酸胀。
屋内久久沉寂,直到天色逐渐昏暗,千澜才起身点灯,回首见沈寂仍然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原本就有些清瘦的身影愈发显得单薄,她心中不免暗暗叹息。
“沈寂。”她捧着灯盏走向他,在他身边蹲下,仰视着他。
“沈寂,不要去想过去,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算一定要寻个什么人的错处,那也一定不可能是你,而公爹与婆母用心教养你,在他们心中,你定是与亲生儿无异的。所以沈寂,你不要回头看,你只需记住他们待你的好,这世间亲或不亲是难说的,而且公爹他们定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知如何去开解你,哪怕我从祖母那里得知此事至今,都一直在想该以哪样的方式去面对你,但现下我想通了,我只想陪着你,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自弃。”
她温软的话语传入沈寂耳中,才渐渐令他的思绪聚拢。
沈寂轻轻吐出一口气,“千澜......”
他像是心里有很多想要说的,又不知心底的那团麻絮该从何处说起。
这一切都过于杂乱无章了。
他不是他父母的亲生骨肉?这是他自省自究了十来年都没想过的缘由,原来老太太看不起他与母亲竟是因为这个么?
“我在。”千澜笑着回应他。
“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能想通的,若是想不通,可以不用逼着自己去想,来处倒也不要紧,去处才是我们最能明晰的事。”
话至此,她才发觉自己话里的苍白无力。
来处怎可能不要紧,那是一个人的根啊!
沈寂又怎么可能不会去想呢?他曾那么敬爱的父母,如今却跟他说,那其实并非他的亲生父母,自己是个不知生父生母是谁的孩子,作为现代人的她都不敢说自己在经历此事后,能够很快的走出来。
何况是身处如今这个时代的沈寂。
但老天似乎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去想通这件事,在下人进来通传城中发生第三起五爪钩杀人案以后,至少在今夜,他没了继续痛苦的权利。
千澜望着沈寂面色如常的起身,然后如往常般问话小厮,再转身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去。
他越这般不显于人前,千澜便更担心。
她自然要跟着去的,哪怕在如今形势上,她的行动那么像一个累赘。
......
案发地点是个青楼,名字也十分随意,真叫青楼。
死的是黄国公府的二公子,当今邹太后的侄孙邹正皓,来头很大,死状也属实是惨,发现尸首的地方是青楼花魁芸儿的房间,原本两人正在郎情妾意,芸儿下楼取个酒的功夫,回来人就没了。
脸上同样是一道五爪钩的伤口,血肉翻飞甚至还泛着鲜红的血滴,而身上一道道刀口,就如同咧着的大嘴一样,血流如柱,染红一大片地板,顺着缝隙渗入到楼下,令正在行事的二人惊吓大叫。
最要紧的是,凶器握在死者自己手里。
廖瑜见到这副场面,眉头蹙得简直能碾死几只蚂蚁。
“荒唐!荒谬!这些伤口莫不是他自己割的?”
在屋外便听见他不敢置信的声音。
千澜对屋内的情况着实好奇,伸着脖子准备走进去看,却被沈寂拦在门口,用的依然是往常温柔的口吻,“真要进去看?不担心会睡不着觉?”
说起来尸首她也见过不少了,但被沈寂这么提醒的却是少见,她好奇心作祟,还是鼓起勇气跟着走了进去。
她也就瞅了一眼,立马就自觉走到门口了。
屋内花魁还在哭哭啼啼,廖瑜带着人在盘问她,越问越荒唐。
此女说她亲眼所见,邹正皓是自己自尽的。
廖瑜根本不信。
千澜也不信,还很热心肠的走上前,朝她挤眉弄眼的问道:“这么多刀口,他也割的下去,不疼么?”
芸儿一怔,嘴角紧跟着抽了抽,“应......应该疼的吧!”
“你既亲眼见着,怎么没见去阻止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杀了自己?”
芸儿再次一怔,随后嚎啕大哭,“我......我也不知,我进门时他眼睛还望着我,屋里头也没别的人,我是被吓懵了,直到他落了气才算回了魂,紧接着楼下的人就大喊起来,我......”
“官爷,姑娘,人并非我杀的,与我毫无干系,望青天大老爷明鉴啊!”说着她便扑通跪了下去向着廖瑜磕头。
千澜伸手欲扶,哪知她自己又爬了起来,“对了大人,我进屋前先是闻到一道香味,后头才是血腥味。”
闻言,屋内查看尸首的沈寂回过头问:“什么样的香?”
芸儿道:“不好说,但很不寻常,楼中从未焚过此等香料,邹......邹公子身上早前也是没有的。”
千澜眉头一动,“又是做出常人无法做出的事,又能闻到异香,想来邹公子是中迷香了,我们老家那边便有人研制出毒......那个药品,能使人致幻,在这过程中无论做了什么都会不记得,没有痛觉,如行尸走肉般,说不好邹公子便是中了此香。”
“仔细说说。”
“我们......老家?”
沈寂和廖瑜的声音一齐响起。
珑汇大概是没有这种奇香的,千澜讪讪一笑,“是我在我们老家看过的古籍上说的。”
沈寂却明白她所说的老家并不是珑汇。
好在廖瑜也没有追问下去,转身走到窗边查看。
几人在屋内又细细查了半个时辰,见没什么有用线索,沈寂遂下令让人将尸首运去义庄,随后带着人回了大理寺。
第266章 假死为真
又只用了一夜的时候,第三起命案在京城内再次闹得沸沸扬扬。
更不知是谁传出五爪钩与王绪的干系,于是王绪有可能是真凶的传闻随妖后传言被世人愈传愈烈,如今京城中好事者大多分为两拨。
一是拥护太后与皇室,认为数起命案皆是为诬太后名声而生,是有贼人意图祸乱朝纲,王绪便成为这一拨人编排痛恨的对象。
其二是信奉神论,认为太后做出不苟之事,天要降罚,大楚已被天神厌弃,如今诡案丛生便是昭示,已经夸张的上升朝堂庙宇之上了。
传言在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下,已到了武力镇压都于事无补的地步。
这日近墨与伍六七策马回城,未及城门就已听见传言,一路听过来,神色也愈发铁青。
临近城门之下,当听见王绪祸国妖人的名号后,伍六七一脸莫名其妙地停了马,愤愤道:“不是......京城五爪钩案为何又与王绪扯上干系了?他们别荒谬行不行!”
近墨抿了抿唇,淡声应他:“想必是其中又出了什么差错,你我且先回衙门向大人禀明山东之事。”
伍六七闻言叹气,“这扶凌门可真难抓。”
近墨笑了下,夹紧马腹策马,声音顺着风声传来,“是京城鱼龙混杂,太好藏匿。”
回到大理寺衙门时,沈寂才从义庄验尸回来不久,身边还跟着衙里的仵作,听闻近墨二人回来的消息,忙让仵作退下,在公事房旁用于官员吃茶的耳房内见了二人。
见礼过后,近墨呈上一个被蜡封好的信件。
“属下与伍六七前往徐家祖坟查了徐凌的墓,棺椁中确实是有一具白骨不假,但那却并非是徐凌的尸骨。”
沈寂打开信封,里头是徐家旁支一众人的证词,详写了徐凌在徐家期间遭受家族冷眼与侮辱的过程,大有私吞徐父徐母与王妃为徐凌留下的家产,小有默许家中小辈欺辱他。
尽管年岁隔得远了,但桩桩件件他们都记得十分清楚,可见在当时他们迫害徐凌,是明白自己所做之事是错的。
然而他们还是去做了。
举家欺负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此事真令人咋舌,令人不齿。
沈寂不慌不忙的看完,眼底却闪过一丝厉色。
似乎在深宅大院之中,得势者欺负弱势者这样的事层出不穷,无论在何地,也无论是谁,始终无法断绝此类不平事的发生,因为将那扇朱红大门关上,无论屋内多么阴暗寒凉,屋外的人都看不到。对此,徐凌没有办法,沈宽没有办法,他亦如此。
他们都被家族这座山压得太重了。
沈寂沉默须臾,将证词折好放置一旁,抬眸问:“不是徐凌,那墓中尸骨是何人的?”
近墨又从包袱中翻出两封证词,一封为验尸的仵作所做的验尸笔录,一封是徐凌乳母之子的证词。
“徐凌病逝前,他的乳母离奇失踪,此事十分可疑,于是我们找到徐凌乳母之子问询,得知当年不仅有这一桩事离奇,在徐凌死后,他身边侍候的丫鬟小厮竟都不见了踪影。我们在山东辗转,却始终查不到这些人的踪迹,直到请仵作验了徐凌墓中的尸骨后,乳母才总算被寻到踪影。”
随后伍六七接过他的话,继续道:“墓中的尸骨并非男子尸骨,而是一名妇人的,据仵作所说,尸骨主人该有四十来岁,经查,正是乳母。她被人毒杀,尸首却不知为何葬入了徐凌的墓中。”
“当年徐凌后事一了,身边人尽数失踪,徐家旁支唯恐沾上人命官司,再让朝廷知晓他们欺辱昭王爷的小舅子,怕自己万劫不复,只敢草草了结此事,直到如今我们去查,才透露些许,不过想详查这些人的去处,却不容易了。”
“大人,徐凌假死一事为真,想必扶凌门背后的主子就是他!”
得此结论,沈寂早便心中有数。
但又难免以此为疑,若徐凌被欺压至此,可见当时的他毫无援助,那他是如何以假死金蝉脱壳的?又是如何从无到有建立起如今的扶凌门的?而他在羽翼丰满以后,为何寻仇对象里没有徐家旁支,反而要舍近求远向赵沈两家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