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寒雪也阻挡不住他们的赤诚热血。
但这一切落在千澜眼中,愚蠢的不像话。
她掀帘看了会儿,在心中合计这件事情锦衣卫会怎么处理,眼下他们公然对抗皇上下的命令,妄想用群情逼迫锦衣卫放人,最终的下场只会是被押走下狱。
可五十号人在这当口入诏狱,又多数是些来年春闱的举子,锦衣卫行事难免束手束脚,一则这是在闹市,他们不仅仅是挑动学子们这般行事,更是做给百姓们看。二则,拿施昀已然引起动荡,若再将他们一众人下狱,那才是真的乱套。
这大概是这些学子们有恃无恐的底气。
然而皇权又不可不维护。
沉默良久,她叹了口气,叫停马车。
“澜姐姐?”念娘望向她。
“别担心我,你们先去接瑜表哥。”
念娘还欲劝她,“可是……”
“别可是了,放心吧,他们伤不到我,我也不会冲动到站在他们眼前让他们打骂,近棋能在此处,想必朝中各部势力都在人群里看着,不过只是想看看锦衣卫会怎样做,以此来揣摩皇上的心思罢了。”
说罢她拎着裙摆下车,穿过人群径直走向近棋。
“你在这儿守多久了?”
她站到他眼前。
“姑娘?”近棋看见来人不由凝眉,“您怎么来了?”
“路过,我见你在这儿,过来瞧瞧。”说着望向人群里正激扬阔论的一名男子,“我也听了一会儿,这个人说的最多,言语句句露骨,编排朝廷如同闲话八卦,煽动学子,心思不正。”
近棋抱着剑点头,“只是他们在此处聚了有半个时辰,锦衣卫没来人,将才倒见到秦列带着两个西厂的人过来,却也只是列站在一旁,属下猜不透,这是想放任他们?”
千澜搓搓有些发冷的手,“锦衣卫没来人我不知为何,但西厂不动手,大概是想看大人会怎么做,这是桩容易惹腥臭的案子,自然是能交由大理寺便不会自己来。大人何时会到?”
“被大理寺的事拖住了,只怕还用得片刻。”
千澜皱眉,“再等他煽动一会儿,只怕要带着人去北镇抚司门口叫嚣了,不行,等不及大人过来,咱们俩先去阻止。”
“啊?”
近棋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娘您不要冲动,你我二人两张嘴一把剑,打不赢也骂不赢,如何阻止?”
嗓子嚎破了都于事无补啊!
千澜望着他,“你信不信我?”
近棋面露为难,“主要属下是不信任自己。”
“放心吧!秦列不会看着我们俩被他们用口水淹死的。”千澜拍拍他肩头,示意他把心揣肚子里,又道:“你能不能擒住当头那个喋喋不休的人?”
近棋换了个姿势拿剑,应声:“没问题。”
“那你先去把他擒住。”
“然后呢?”
“再将人拖下高台,把我扶上去。”
近棋怔住,“姑娘您这是打算舌战群儒?”
千澜直视前方,很有自知之明,“当然不是,我骂不赢他们,我只是想打他们。”
第217章 我们赌一把
虽然这个主意不怎么靠谱,但想到这群人要是闹到北镇抚司门口,文人与皇权碰上,事就大了。而且锦衣卫隐忍不出,西厂事不关己想把事情推给大理寺,于他家大人也不利。
所以近棋还是战战兢兢地飞身上前,拔剑落地,不过一霎长剑已经横在高台那人的脖颈上。
或许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学子们有片刻的愣神,反应过来时高台上已然多出一名女子,她瞧着年岁不高,身上是今年时兴的淡青襦裙,清雅如兰,只是从干净贵气的衣袍中能看出此女莫约是位官家女子。
反应快些的忙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朗朗乾坤之下,你欲何为?”
“是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还不快些将剑移开。”
“莽撞武夫,有辱斯文!”
……
口口声声问他们二人是谁,意欲何为,却始终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千澜眼眸垂下,手指轻抚过她别在腰间的那条软鞭,再抬眼时眼眉上带了笑意,看上去很坦然,毫无惧怕之意。
耳际总算传来方才那人有些发哑的声音,“姑娘不像无理取闹的人,只是眼下何故刀剑以对,在下应当没得罪过姑娘。”
千澜弯起嘴角,把软鞭自腰间解下,拿在手里把玩,“你让他们闭嘴,我就告诉你我眼下意欲何为。”
君子端方,最看不起别人威胁他,“在下堂堂男儿,为何要唯姑娘的命是从?我等在此是为声张正义,施阁老乃吾辈楷模,今朝含冤入狱,吾辈自当陈其冤屈,好叫世人明白何为浩然之气。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而今皇上得奸人欺瞒,纵容锦衣狱残害忠良……”
“得了吧!”
千澜揉了揉耳朵,开口打断他的话,“真是好一个浩然之气,简直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于是你就撺掇别人跟你一起不要命?”
“你……”
学子气结。
“我再说一次,让他们闭嘴,不然他们多说一句,我就抽你一鞭!”
“你这女子……简直粗鄙不堪!”学子义愤填膺,指着她骂:“你瞧瞧这个样子,哪有半分姑娘家的模样,实在不堪!有辱斯文!”
千澜让他说完,才扬鞭朝他抽去。
鞭声破空传过,竟生生阻断学子们七嘴八舌的言论,那一刹那空气都冷凝起来。
她没使多大的力道,但碍不住鞭子是门能借力的武器,就算是穿着冬衣,那学子也还是疼得龇牙咧嘴,鞭痕一瞬间落在衣袍上,甚至能看到内里的棉絮。
众人纷纷默声,将高台上的女子上下打量,连带着她手上那根鞭子,一并成了这个坊市最特殊的存在。
在他们的观念之中,女子就该是知书达理在内院相夫教子的,但眼前的女子不单抛头露面,还在一众男人堆里扬鞭打人。
用伤风败俗四个字似乎不够形容她的乖张。
学子们想骂,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贴切她行径的词,因此安静了几息。就在众人欲言又止时,千澜居高临下俯瞰他们,言语间冷得像今日的风,“谁再多言,可是也想尝尝滋味?”
学子们面无惧色,因她这一句话又欲奋起口诛。
千澜先其一步开口,高声道:“你们在这儿说了大半时辰,孜孜不倦,可辩出一个所以然来?施大人身陷囹圄,你们可作出个什么计谋来救他水火?眼下朝廷未曾定施大人的罪,他并非罪臣,依然是那位身居高位的内阁阁臣,试问你们如此着急,究竟是想救他,还是想让朝廷觉得施大人罪大恶极,不得已煽动天下学子为之开脱?”
“你们一人一张嘴,谁人都说不过你们,寒窗十数年,自诩圣人门生,如今你们又是怎么对待圣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读书做官究竟是想做一个空有文心却对道理策论毫无诚意的人,还是欲做实事,成为一个公正廉明的人?换言之,你们敬仰拥戴的,究竟是那一本本之乎者也,还是皇城之内的皇上?”
“我且问你们,今日若因此救了施大人,日后人人效仿,皇权形如虚设,受苦受累的是谁?施大人又很希望见到这样一副局面吗?”
她的话句句珠玑,像冬日的雹击打在人心上,一时竟没人回话。
千澜片刻不敢放松,清清嗓子又道:“或者你们现在可以不听我的话,去北镇抚司门口闹,看看锦衣卫敢不敢将尔等下狱审问,聚众挑起事端也是一项罪状,且尔等还是以施大人的名义挑的头,我们赌一把,我赌赢了,那你们就一起下诏狱,为施大人再添一道莫须有的罪名,我若赌输了,正顺你们的意全你们的名。如何?”
此话落地,率先出声的不是台下的学子,反倒被近棋钳住的学子先道:“既如此,吾辈赌这一把又何妨?只要能救施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应他的却又是千澜扬起的一鞭。
她对上他惊恐的眼,“你先不要上赶着催他们去断送前程,春闱将至,你不要考别人还要考!我是在问他们,至于你,赌不赌都得入大理寺的狱!”
说着,又听她朝近棋吩咐道:“先将此人带回大理寺交给大人。”
近棋听懂她的意思,皱眉道:“属下怎能留姑娘一人在此。”
“我并不是一人在此,这不还有秦列嘛!”千澜稍稍眯眼,示意他看向不远处迎风而立的三人,为首之人果不其然正是聂允身边的秦列,“而且我都做到这份上了,锦衣卫要还是按耐不发,那不如就让他们去北镇抚司闯闯!”
近棋垂眸想了下,“姑娘当心,属下速去速回。”
眼见他要将人带走,学子们立时站不住了,纷纷拥上来,“你们要做什么?凭什么带李兄走?”
“对!凭什么?”
“是啊!为何要带走李兄,莫非你们也私设刑罚,你们这般行事可将大楚律放在眼里!”
千澜闻声嗤笑,“你们又都将大楚律放在眼里了吗?你们与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的不是!近棋,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近棋想带走谁,在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面前易如反掌,当下扯过李姓学子的衣襟,纵身一跃,再落地时已在人群数十步开外。
第218章 抓住他
很快两人的身影愈淡,千澜将视线重新放回到众人身上,说话时带着随意,“他们走了,现在你们可以决定和不和我赌这一局,若是赌,我立刻从这下去,不再多说半句,若是不赌,列站诸位今日别想离开此处,走一个,我就抽他一鞭。”
这是在赤裸裸地威胁他们,不答应就不能离开,可若是答应,她方才所说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此行若真的闹去北镇抚司,这不是在上赶着坐实施昀的罪名吗?
底下众学子们半晌无话。
“你到底是何人?”兜转间还是将问题问回到最先的那一个。
千澜轻笑,她也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负手朗声道:“延宁伯府,赵千澜。”
诚然,延宁伯三个字在京城还是有几分威望。
那个护佑大楚子民,战无不败的战神元帅,是眼前这名女子的父亲,好像因此,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无伤大雅了。
学子们哗然了一阵。
“所以你们还去不去北镇抚司?”台上的女子面露笑容,逆着天光,仿佛有无尽的底气。
“为何不去!”就在学子们踌躇之际,人群中再次迸出一道姑且称得上豪迈的声音,千澜闻声看去,说话之人身穿一件藏青直裰,头戴六合帽,端看眉眼很正派,却没有读书人身上的书卷气,倒像个常年阵前拼杀的将士。
“贪生怕死之徒才会踌躇不前,你们口口声声说施大人清风亮节,要为其鸣不平,要为天下文人鸣不平,怎么,眼下竟要因这女子寥寥数语就畏首畏尾,如此莫非要叫天下耻笑我等?此女见识浅薄,此番吾辈若不为施大人在笔墨中一战,怎能让皇上耳清目明,皇上错信奸佞,吾辈莫非要眼睁睁地看着江山社稷任由奸佞指指点点,诸位,你们的良心过得去吗?”
他说完,原本偃旗息鼓的学子们再度被点燃内心的火,这一阵风,煽得不比李姓学子的要差。
学子们继续喋喋不休。
“对,刘兄说的在理,今日若不战,岂不助长厂卫的气焰?”
“他们自诩皇上亲信,自恃甚高,上至朝堂,下至民间,谁人不见谈及色变?”
“长此以往,这天下岂不叫他们这群人收入囊中,届时还有何人为生民立命?死有何惧,但求无愧于心,我来与你赌!”
“我也来!”
“我也与你赌!”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叫一个女人欺辱,赌这一把又何妨?为大义,死亦无惜!”
诸如此类云云……
他们,甚吵。
千澜被吵得头疼。
直到刘姓学子准备再度开口,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喧闹场面安静下来。
但千澜却不准备再让他说话,隔着人群望向一旁的秦列,她高声道:“秦列,再等下去,只怕不好向厂督交代吧!”
然后她淡笑,轻轻抬手指向那人,“抓住他!”
话音坠地,秦列飞身上前,几招内近身方才要说话的男子,对方显然没料到他动作那么迅速,错愕一瞬也拔出怀中的匕首格挡。奈何秦列招招迅猛,不多时他便已落于下风,被秦列并西厂两个侍卫擒拿。
与此同时,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家酒楼传来器皿落地的声响,下一瞬,一把匕首被飞快掷来,直往刘姓学子身上掠去。
一切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学子们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秦列又拔剑挡开暗器,喝道:“去查!”
人群中立即闪过几道身影,迅速地往方才的酒楼奔去。
秦列神情冷冽,扭头下令,“将此人带回西缉事厂,好生派人看守!”
两人应声退下。
秦列才走向千澜处见礼,“卑职送姑娘回去。”
千澜将长鞭重新在腰间别好,抬头回他:“不用,近棋差不多要回来了,西厂事忙,秦侍卫慢走。”
秦列掀起眼帘看她一眼,并未坚持,施礼告退。
方才一众事来势汹汹,学子们缓了半晌才将自己从惊吓中剥出来,眼前就只剩下高台上那位负手朝他们笑的姑娘。
“我才让西厂的人捉拿你们口中的那位刘兄,立即就有人投掷暗器想要置其于死地,列站诸位都是些读圣贤书的文化人,不妨猜猜,是谁想要他的性命,又是为何想要他死?”
“嘶……”千澜眉梢微挑,“难不成是怕他去了西厂,会说出些什么见不得光的话?”
“好了,我着急回家用午饭,你们要去北镇抚司断送大好前程,那便去吧,如今无人撺掇你们,也无人阻挠你们,一切就遵从你们的内心就好。告辞!”
说完,她拎着裙子下高台,转身离开。
只给众人留下一个有些清冷的背影。
……
西厂在酒楼搜查,大半日过去却毫无所获,索性直接查封酒楼,不许店家经营。
直到月上时分,酒楼后院的灶间传来异响,掌柜的掌灯走到米缸旁,竟从里面扶出来一个身高莫约六尺的健壮男人。
男人身穿锦袍,青丝用一支木簪束于头顶,此刻显得有些歪扭,想是他上庭极高,因此用一块黑布条遮挡,被扶出米缸时八字胡气的抖动,他忍不住痛骂后面爬出来的人,“崔满,你小子再敢这么鲁莽,坏了公子大计,你这小命也无需再留着了。”
崔满被呵斥,不敢多言。
掌柜忙在一边打圆场,劝道:“余阁主还请息怒,事已至此,怪罪崔满也于事无补。到底要怪延宁伯府的那个丫头,谁能想到她并非想阻挡学子们去和北镇抚司硬碰硬,而是要将我们安插的人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