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就只是这样。”
祁言礼坚定地重复了一次。
池霭拗不过他,眼见得不到答案,也只好一同下车。
故地重游带给她的感受没有多少熟悉,大部分都是陌生。
尽管记忆力很好,但回忆母亲去世之前的事,一切仅是遥远和恍若隔世。
慈恩福利院的院长接待了他们,叫谢茹,是位比他们的父母还要年长一些的老人,本应该是退休很久的年纪,不知何故仍然经营管理着这家孤儿院。
谢茹显然跟祁言礼很熟,从见面打招呼便可以看出。
她说了声“言礼你来啦”,又侧过头来略带好奇地看着长大以后第一次走进福利院的池霭:“这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祁言礼故作正经:“谢姨,要去掉女字。”
“你好,谢院长,我姓池,你叫我小池就行。”
池霭伸手过去和谢茹握了握,不过对方依然坚持称她作“池小姐”。
朴实无华的寒暄结束,祁言礼问起福利院的孩子:“应该已经吃完饭在午睡了吧?接下来要做什么,有没有工作是需要我们帮忙的?”
池霭自己还没吃饭,看祁言礼的样子明显他也没吃。
想不到这个人平时一向周到妥帖,结果这个时候竟然会让自己饿着肚子干活。
池霭面色不露,她不动声色观察着祁言礼,观察着谢茹和福利院,也跟着问道:“谢院长,还有我,我也是一起来帮忙的。”
谢茹说:“那这样吧,池小姐你和我一起去晾晒下孩子们的衣物,言礼你就跟护工去厨房,我们打算下午准备些酸奶和水果给孩子们吃,你帮着搬下东西,切切水果。”
谢茹的一番安排,将两人彻底分开。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池霭不由得回头看了祁言礼一眼。
对方对她一笑,用口型无声说道:“放心。”
于是组合一分为二,池霭跟谢茹朝福利院的住宿楼走去,而祁言礼则向左去了厨房。
谢茹年纪大了,步伐略显迟缓,池霭时不时要她身后停下来等等。
她们路过沿途的一片草坪,草坪旁边树立着一面和招牌一般浑浊泛黄的荣誉栏。
荣誉栏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张贴着日常表现出色的少年儿童名字,黑体的方块字被书写在贴纸之上,粘贴在各个奖项的后头,泛着与整面荣誉栏相反的洁白和崭新。
看得出来,经常在更换。
池霭的目光又被另一部分的鸣谢栏吸引。
这半面不仅有名字,还有对应的照片,是历年以来慈恩福利院的资助人和卓越贡献者。
池霭在靠近边缘的角落里发现了母亲徐怀黎的照片。
这是一张大合照,她牵着年幼的池霭的小手,身边跟着小小少年模样的池旸,在她的面前还坐着两个笑容灿烂的孩子,簇拥着他们的两边,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其余的儿童。
照片下面有一串模糊的字迹:感谢徐怀黎医生自费救助两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
谢茹走出一段距离,察觉池霭没有跟上去,便折返回来问道:“池小姐在看什么?”
池霭指向被封存在玻璃后的老照片,带着一种怀念和伤感说道:“她是我的母亲。”
“徐医生是你的母亲?”
谢茹惊奇道,“你是霭霭吗?”
对方脱口而出的称呼,亦叫池霭生出几分讶然。
十多年过去,池霭早就忘了这片被母亲帮助过的地方,谢茹却还记得她的名字。
“是我。”
池霭顿了顿,缓缓道,“不过抱歉,时间太久了,很多事我都已经记不得了。”
“没关系,毕竟你们一家都很多年没有来过了,当时你那么小,不记得也很正常。”
得知她是徐医生的女儿,谢茹的和蔼中更多了一丝善意的关怀,“你的母亲身体还好吗?我时常会想起她,她真的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
母亲。
池霭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她去世很久了。”
“啊……”
谢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几秒后才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事……”
“没关系,这不怪您。”
池霭深深呼出口气。
想起母亲,她的心仍然会感到疼痛,但所有的泪水仿佛在年幼时皆已耗尽。
她再次指着那张照片,客气问道,“谢院长,我可以拿走这张照片吗?母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想把它当作是一个纪念。”
谢茹略一思索,答应了下来,并亲手将其取出,郑重递到池霭的掌心。
池霭打开手提包的珍珠扣,把照片放进了内里的夹层。
……
后续的晾晒衣物工作,池霭做得平静又麻利。
谢茹时不时抽空看看她的状态,发觉她的脸庞再也没有露出过怀恋的神情。
那站在荣誉栏前,自内而外散发的伤感,仿佛到往无痕的微风。
慈恩福利院生活着几十名孤儿,幸好初秋的衣物尚算轻薄,有池霭的加入,再加上谢茹和另一名护工,耗费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小时。
忙完这边的工作,谢茹又带池霭去到了祁言礼所在的厨房——距离下午两点的孩子们午睡起床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作为院长,她需要检查一下水果酸奶的准备情况。
尽管整个福利院的外表,都展现出与滨市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格格不入的破旧,但厨房内部的卫生和清洁程度,倒是出乎池霭的意料。
厨房工具,以及烹饪炊具,明显看得出来是这两年新推出的优质产品。
池霭甚至在流理台旁边看到了嵌入式的进口洗碗机。
瞧出池霭眸光的变化,谢茹隐含骄傲地对她说道:“这些东西都是言礼捐赠的,孩子们现在能吃上新鲜的饭后水果酸奶,也多亏了言礼这几年的资助。”
正说着祁言礼,厨房内间的窄门内便出现了他系着围裙的身影。
见到池霭,他拜托谢茹道:“谢姨,您先带她去食堂坐坐。”
说完,他又转身消失在窄门之后。
池霭不明就里地上前一步,被会意的谢茹拉住手臂道:“那池小姐你先跟我来吧。”
食堂就在厨房的外面,走出另一边的正门,池霭坐在座位上依然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谢茹招呼她坐下就说自己还有事要忙,让池霭先在这里等等。
于是池霭又拿出手提包里的照片,珍视地回顾着这点自己和母亲共同拥有过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空荡荡的桌面上放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抬起头来,是围裙穿在身上仍未脱下的祁言礼。
他也端了一碗面条,在池霭的对面坐下。
一模一样的白瓷碗,一模一样的宽面条。
区别在于,池霭的这碗上面窝着个溏心荷包蛋,他那里只有几根简简单单的青菜。
迎上池霭的目光,祁言礼咳嗽一声,移了移腕上的机械手表:“这毕竟是孩子们的伙食,我也不好意思太过分地‘公款私用’,你多吃个荷包蛋好了,我也不是很饿。”
池霭将照片重新放了回去,拿起筷子,用顶端拨弄着金黄的流心。
蛋液散开在清醇的汤汁里,鼻尖闻到一股随之而来的鲜美香气。
祁言礼以为她是嫌弃面条寡淡,便说:“下次再补偿你吃一顿好的。”
池霭没有出声,捧着大碗埋首下去,浅浅喝了口汤。
再扬起面孔,褒奖道:“你的手艺很好。”
祁言礼自谦道:“我只会一些很简单的饭菜,你觉得能入口就行。”
当饥肠辘辘的肚腹遇上新鲜出炉的食物,没有人再浪费一张嘴拿来说话,咫尺之间,仅能听见低低的喝汤声,以及细腻滑韧的面条吸溜进口腔的声音。
吃饱喝足,池霭低落的心情奇迹般地被治愈不少。
她清楚地看见祁言礼的目光在触及自己手上的照片时,轻微地偏转了一寸。
但他选择假装没有看见,什么都不问。
对于这一点,池霭很受用。
孩子们起床后,两人帮着分发了水果酸奶,而后又将空碗空杯回收。
将沾染了奶渍和甜腻汁水的餐具洗净,他们告辞出福利院时,四点过半。
不上不下的时间,而池霭的心也有些不上不下。
她一边好奇祁言礼和慈恩福利院的关系。
一边又在思索,要不要打电话给林希诺,前去拍摄场地跟她汇合。
结果微信消息和号码拨过去,林希诺都没有回复。
池霭半靠着车座椅背,手指无意识蜷缩在手提包内照片对应的外围。
她酝酿着向祁言礼探求真相的问题,却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从何问起。
她知道祁言礼是祁家家主的私生子,由于联姻的妻子生出一个十分病弱的孩子后不能再生育,祁家家主三十年以来陆陆续续在外面养了三四个情人。
而祁言礼的母亲身份最为不堪,早前是舞女,后来跟了一个富商。
再后来,又被富商转送给看上她美貌的祁家家主祁柏庭。
这样的出身尽管不光彩,但至少祁言礼是一直拥有家人的,应该不至于到孤儿院来。
池霭一时分析不出祁言礼特地带自己来做义工的用意。
她出神地想着,忽然听见祁言礼问道:“你上次说,有机会很想摸一摸Puppy,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我家里坐坐?”
第16章
尽管祁言礼用的是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邀请池霭进入家中, 见一见日思夜想的小猫咪Puppy。
但在成年人的世界,大家都清楚,有些门在跨进去的那一刻会改变很多。
池霭看着他, 未开口拒绝, 一瞬不瞬的目光却说明了一切。
祁言礼倏忽问道:“是因为阿悟吗?”
第一次在对方的面孔上看到这样近乎落寞的表情,池霭条件反射就要摇头。
但她想了想,还是打算顺水推舟。
“虽说我和知悟的关系只是一场交易,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感情, 可江阿姨的手术一日没有动完, 我们的交易就还在有效期内, 我不想节外生枝。”
祁言礼听完她的理由,又说:“在国外的时候,阿悟也经常去夜店。”
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方知悟并不谨守本分,只是回国来,不得不在长辈面前装装样子。
对于祁言礼的试探,池霭有一百种办法迂回拒绝。
然而今日经过母亲老照片失而复得一事, 她不知怎的突兀感到心事沉沉的疲倦,于是回望他, 坦诚地说道:“非要听我说实话吗?祁言礼, 你让我觉得危险。”
她伸出细白手指, 抵在祁言礼欲要开口辩解的薄唇前, 眸光平淡地说道:“相比锋芒毕露的方知悟,你温和有礼, 不会露出任何刺痛人的棱角, 但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一半是表里如一的老好人, 一半是城府很深的野心家,你认为你是哪种呢?”
柔滑如水的表象褪去,祁言礼亦初次触碰到池霭的凉薄和锐利。
仿佛闪烁着寒光的雪亮刀锋,即将划破相隔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薄膜。
在这样气氛近乎凝固的时刻,祁言礼突然缓慢地眨了眨眼,率先卸下心间涌起的防备,轻笑着说道:“我认为,我是表里如一的老好人。”
这个笑话很冷。
池霭一时有些无言。
但配合祁言礼轻松玩味的神态,她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不同于平时应付人的公式化笑容,她低头捂住肚子,肩膀一抽一抽,克制不住的笑声溢出了唇角。
……所以为什么要去分辨野心家还是老好人呢?
为了接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不管是什么样个性的人,也都会不自觉地算计。
在池霭边笑边下定义的时刻,祁言礼注视着她的目光却异常温柔和纵容。
像是仰首得见始终虔诚的信仰,又仿佛面对自己最心爱的孩子。
他对池霭说道:“如果不想探究真心,也不想付出感情,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工具,一件没有任何使用压力,想要感受快乐时就捡起的工具。”
池霭慢慢止了笑容。
她不明白祁言礼对自己这般隐晦又汹涌的感情出自哪里。
又或者。
其实并不是感情,而是惦念某种自小得到救赎,有能力以后想要如数报答的恩情。
可不论是哪种。
池霭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因为原始的欲望和彼此契合的相性悸动了一瞬。
-
在澄明的天色尚未被黄昏全然取代的下午,池霭跟着祁言礼,推开了独居的家门。
和平时驾驶的宝马五系一样,祁言礼的家也坐落在滨市不好不坏的地段,开阔的落地窗和黑白灰的色调,共同组成了一个简洁利落的大平层。
它的层数很高,二十楼以上。
夜晚站在窗前,可以看到万家灯火,和远方拔地而起的帆船状办公大楼。
祁言礼为池霭取出一双全新未使用的女士拖鞋,码数三十七,正好是她脚的大小。
池霭的视线掠过脚上软绵绵的毛绒拖鞋,又被他领着来到窗边的开放式客厅坐下。
“绿茶、红酒、牛奶、矿泉水,想喝什么?”
祁言礼朝冰箱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还有好几种风味的咖啡,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到了傍晚不喝咖啡,现在是五点,勉强也算傍晚,我就不给你推荐了。”
池霭道:“其实所有的饮料里面,我最喜欢牛奶。”
祁言礼问:“热的,加糖?”
池霭眼睛亮亮地应了一声。
祁言礼去厨房准备,阔敞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人。
池霭不忘今日拜访的目的,她看着四周,寻找着矮脚猫的痕迹,却听见皮质沙发的底部传来又绵又软的一声:“喵~”
她沿着声音的来源,半跪在长毛地毯上垂眼望去。
在没有光线照射到的隅隙里,骤然亮起的的圆润眼珠与她对视。
那是一只比阴影更漆黑的小猫咪,紫莹莹的瞳孔仿佛剔透纯净的玻璃糖。
池霭没有养猫的经验,实在不清楚怎样才能令它亲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