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甫一对上视线, 见来开门的人并不是自己想看见的池霭,宋妈面上亲和慈爱的笑意顿时变得公式化起来,她客气地问道:“池先生你好,请问池小姐在吗?”
池旸支臂挡住进门的空隙, 觑着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
宋妈退后半步, 露出身旁跟着的两位保镖手上提着的保温食盒, 好声好气对他解释道:“太太很是思念池小姐,知道池小姐刚入职新公司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半山庄园做客,所以特地嘱咐我过来送点池小姐喜欢的滋补汤水。”
随着宋妈话音的结束,作为跟班陪她一起来的保镖们,却没有将东西拎进去的意思。
他们根据上楼前宋妈的指示,沉默垂头, 把保温盒递到池旸的眼皮底下,姿态恭敬。
池旸的目光落在纯白的盒身上逡巡一个来回, 多亏沉浸职场数年磨砺出来的自制力加持, 才没有冷声开口叫他们把东西从哪儿来送哪儿去。
他不说话, 保镖们的双手只好举着。
时间一长, 宋妈的笑容更多出几分尴尬。
如果在平日,她吩咐保镖把东西放在池家的门口也是可以的。
然而——
宋妈透过池旸脑袋边的缝隙向屋里瞧了瞧, 把唯剩的希望寄托在池霭身上。
她刻意提高音调, 希冀这间房子的另一位主人能够听见:“请问池小姐在家吗?”
池旸看穿她的把戏,动了动嘴唇, 维持着最后一点礼貌,下达逐客令:“把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回去后替我谢谢江阿姨。”
说到这里,他想方家的人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转身打算关门。
然而管家几十年,接待了许多豪门显贵、名流政要的宋妈,却像突然失去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样:“池先生,我可以进去看望下池小姐吗?就跟她聊两句,也好给太太回话。”
果然,只要生活在方家,无论姓氏是不是方,都有一脉相承的厚脸皮,稍微给他们点好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方家的长辈是这样,方知悟是这样,连方家的佣人也是这样。
这是他和池霭的家,怎么可能会放拆散家庭的仇人进来?
池旸不耐烦起来,他索性表面功夫都不装了,拢在门把手上的指尖做出关的举动。
背后却传来池霭的声音:“是宋妈吗?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打扫房间,没有听见。”
池旸回头,池霭已经边说边快步走到了他的身畔。
她笑眯眯地同宋妈打招呼,肩膀抵着池旸的身体,隐晦暗示他让出条道来。
宋妈如蒙大赦,立刻松了口气重复一遍自己的来意。
“好,那您快进来吧。”
池霭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池旸只好退一步。
他不情不愿让出条勉强供人进入的道路,又将跟着宋妈进来的保镖引到厨房放下东西。
保镖们完成任务之后,忙不迭走了出去。
见徘徊在自己身边的宋妈眼神里明显藏着话,池霭稍一思考,对池旸说道:“哥哥,你不是说今天超市里的葡萄和猕猴桃都不错吗,要不洗点出来给宋妈尝尝。”
这支开的意图太过明显。
池旸看着她,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仿佛在问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然而池霭坚持,从不会在外人面前不给妹妹面子的他,只好勉强从齿缝中挤出个字,然后再次走进厨房。
池霭拉着宋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宋妈回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再转过头来,面上虚假的客气才多出几分真切的亲近。
她反手拍了拍池霭的手背,终于道出今日前来的目的:“这些滋补健骨的汤水都是二少爷吩咐我为您准备的,他说您前些日子和他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
“只是小伤而已,痛也已经减轻了许多,还劳烦您费心跑一趟。”
宋妈和方家其他的佣人不同,服务几十年,算是半个长辈。
池霭的称呼用上敬称,三言两语间委婉感谢了一番宋妈对她的好。
没有人不希望接受者能够看到自己付出的善意,宋妈听着她的话,应付池旸时叫苦的心绪都宽慰几分,她又关怀池霭道:“可您和二少爷出门好端端的怎么会伤到脚呢?”
“也不算是和知悟出门的时候扭伤的,是我在见他前已经不小心扭了脚,见面后知悟没瞧出来我人不舒服,兴冲冲要我和他一起去裁缝铺试穿样衣。”
“一天下来,路走的多了,所以这几天恢复的就慢了些。”
池霭唠家常似地说完,望着宋妈的眼睛诚恳补充,“不怪知悟,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没瞧出不舒服。
什么都是自己的问题。
宋妈在方家工作几十年,也侍奉了方知悟二十六年,他是怎样的个性她怎会不知道。
多半见面时池霭就事先说过,可方知悟依旧我行我素不当回事。
这才使得原本轻微的扭伤加重,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
也难怪池旸总是不待见方家,本来就是方家理亏,方知悟还老是这么对待他的妹妹!
宋妈捋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动把其中的空缺部分填满,心早已偏向了池霭——她觉得方知悟真是不懂事,自己做错了事情,却叫佣人炖了汤水来代为道歉。
暗中决定回去一定要想办法让方知悟亲自来和池霭赔礼后,宋妈又细细慰问了几句。
她正说着话,厨房里忍耐到极点的池旸从橱柜里掏出果盘,故意制造出叮梆的噪音。
池霭有些无奈,用气声和宋妈说了句“对不起”。
宋妈体谅一笑,站起身来:“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池小姐,我也不打搅你了。”
-
送走宋妈,池旸才端了盘放得满满当当的水果出来。
池霭见又是父亲又是兄长的他做出这样幼稚的行为,只觉得可爱之余还有点好笑。
她用牙签插了块最顶端的黄心猕猴桃,却是拿在手里没有吃下去,只拉着站在自己眼前闹别扭的池旸撒着娇地说道:“坐到我身边来一起吃水果嘛,哥哥。”
池旸没出息地被她轻轻一拉就坐下,嘴上依旧生硬:“我还以为你要留她吃个饭。”
“这是我和哥哥的家,我是不会把外人留下来吃饭的。”池霭清楚池旸介意的到底是什么,将猕猴桃递到他嘴边,低声哄道,“放心,哥哥,等江阿姨做完手术,就都结束了。”
得到池霭的保证,池旸没有舒展眉峰。
他就着池霭的手把猕猴桃取下放回果盘,忽而道:“你脚受伤的事怎么不和我说?”
“啊……”
池霭语塞一秒,转了转眼珠,“哥哥听到我和宋妈的对话了吗?”
“没有。”
见事实和自己猜测的一致,池旸的面孔沉得能滴下水来,“他们送来的东西我不放心,就拿手机查了查食材汤水的功效,结果显示出来的都是强健骨骼、滋补愈合之类的信息。”
池霭只好把同宋妈说过的话又跟池旸说了一遍。
怕池旸一时上头去跟方知悟发生冲突,她将添油加醋暗示告状的内容去掉。
池旸听完一声不吭弯下腰,就近抓住了池霭的一侧细伶脚踝。
偏偏不巧,这只脚正受了伤。
尽管痛感不重,平时可以正常走路,但被手指握紧的一瞬,池霭还是发出了低低的痛呼:“哥哥,你碰到我的伤口了……”
被气愤占据思维的池旸这才放轻手上的动作。
他倔强的脾气上来,俯身姿势不变,半是心疼半是强硬地说道:“给我看看。”
池霭不由得低头看向他望着自己的目光。
怜惜、坚持、执拗、愤怒……数不清的情绪如同泛滥的汪洋,将她包裹在其中。
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骨肉血亲之外,谁也无法赋予她的沉重爱意。
某个刹那,池霭陡然为自己的计划和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在她利用一点小伤完成反制方知悟的目标的时候,似乎忘记了有一个人看到她的伤口会感到由衷的心痛。
她的心软了下来,也为着池旸眼底的心绪平添几分歉意。
她老老实实将盖住脚踝的裤腿卷起,然后配合着池旸,将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
“哥哥,你看,其实已经不肿了,根本不疼的。”
如池霭所说,当日踝骨周围发红发肿的肌肤已然变得平整,肌理细腻的皮肉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美中不足的是,正对骨头的位置,仍有肉眼可见的小片淤青。
深紫的色泽,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池旸的指腹停留在淤青几厘米外的位置,唯恐伤到池霭,再也不敢靠近一分、
“真的不是方知悟做的吗?”
他的口腔中吐出这个名字时,有种抵着牙根厮磨的隐忍和狠意。
池霭怎肯让他们之间本就冰封的关系再度僵化。
她伸手扣住池旸的指尖,声音如同停留在他耳畔的一抹柔风:“哥哥,你知道的,我没有为方知悟说话的理由,真的不是他,是自己走路太急了没注意。”
听了池霭的解释,池旸垂着头许久没出声。
等到再抬起面孔,他呼出口气,表情已恢复池霭习惯的镇定内敛。
他道:“我不放心,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池霭亦不愿再违背一次哥哥的意愿,脱口而出一句乖巧的“好”。
她收回放在池旸膝盖上的脚,偏过头一圈一圈缓慢放下裤腿,突然听见身边的池旸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有的时候,真想让方家的人也感受感受我们体会过的痛苦滋味。”
第20章
喝完一碗宋妈送来的滋补汤水, 池霭便和池旸一前往医院检查。
这家老牌三甲医院名叫“惠和”,是他们的母亲徐怀黎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里面的不少护士医生都和徐怀黎熟识, 连带着对他们兄妹二人也颇为照顾。
挂号取票, 电梯上楼,排队等候。
一切都显得驾轻就熟。
问诊的医生姓杨,池旸和池霭称他为叔叔。
轮到池霭时,他对池霭的情况做完详细了解, 建议为求保险还是去拍个片。
拍完片出来, 池霭坐在了放射科前的等候座椅上。
池旸跟她说着话:“崴了脚肯定要减少走动, 要不周一上班还是请假在家办公吧。”
“哥哥,你没听杨叔叔说嘛,我的脚伤不严重,拍片只为排除风险,图个心安而已。”
不过扭了个脚而已,池霭望着池旸郑重其事的表情,很想伸手抹去他眉心皱起的沟壑。
医院排队的人很多, 只空出一个多余的座位,池旸立在池霭面前, 替她拎着包, 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诫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这种事情可不能马虎。
池霭害怕反驳会迎来更滔滔不绝的教育, 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她没有化妆,一张素白的面孔, 显得年纪越发小。
说无可说时, 池旸终于停下。
他怜爱地摸了摸池霭的头发:“不要那么在意工作,有哥哥在, 哥哥会养你。”
“哥哥,别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明年就要大学毕业啦。”
面对老生常谈的诺言,池霭满脸不认同地把池旸的手从头顶摘下。
她偏过头嘟囔着,像是说给池旸听,又仿佛自言自语,“……更何况,哥将来也会组建自己的家庭,等有了嫂子和孩子……我总不能还一直掺和在里面。”
池霭说的是真心话。
池旸今年二十八岁,在他的年纪,他们的母亲早就有了两个孩子,而池旸没个女朋友不说,这些年几乎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曾放在别人身上过。
池霭希望有个人能来照顾池旸,也希望池旸能遇见填满生命缺憾的另一半。
她的话被池旸听在耳朵里,池旸却说:“在你结婚之前,哥哥不会结婚。”
池霭一下哑了火。
她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如果池旸真的打算这么做,难不成他们兄妹两个人要一起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