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霭踌躇几秒,发觉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没什么立场开口。
她只能佯装低头看时间,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又对池旸说道:“哥哥,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吧?我想吃医院食堂里的手工鲜肉月饼,你能不能去帮我买两盒来?”
这点小事,池旸自然不会推辞。
但他顾虑另一个问题:“等会儿拿完X光片还要回杨叔叔那里,我去排队你怎么办?”
“哎呀,我一个人可以的,你看我扭了脚以后上了那么多天班不也好好的。”池霭催促着池旸,“但是我想吃的月饼你如果不早点去排队,很快就没有了。”
池旸望向她手表显示屏上亮起的时间,眼下十一点过半。
医院食堂出品的手工月饼,只有在午饭和晚饭期间才会供应。
不愿拒绝池霭这点难得的请求,池旸略一思索,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快去快回,你如果实在脚疼,就在这里坐着等哥哥,我回来我们再去看医生也一样的。”
“好,我知道啦。”
池霭的嗓音软绵绵的,笑着从池旸手中接过自己的提包。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之后,她脸上的舒缓散去,没有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干脆利落站起,走向另一个方向,坐电梯去了三楼的骨科门诊。
复诊的人再次排队享有优先诊断的权利,没几分钟,门口的护士就叫号让池霭进去。
她推开门,把手里的X光片递给坐在电脑前的杨医生。
见池霭再来仅是独自一人,杨医生将片子一一查看过后,终于吐露实话:“X光片的结果跟我最初的想法一致,你的脚踝处不是扭伤,是撞击到了某种硬物上才会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撞伤还是崴脚,作为当事人的池霭怎么会不知道。
可池旸陪着她来的时候,她说的明明是不小心扭了脚。
杨医生回忆着池霭当时面对着池旸,对自己露出的请求神色,想了想,和蔼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你哥哥知道?”
“杨叔叔,我很抱歉刚开始撒了谎。”
池霭听着他的话,为难地低下头去,揪住自己膝盖上的布料,“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哥哥一直对我都很紧张,他不太满意我现在未婚夫的性格,但我的伤恰好是在和未婚夫出去的时候受的……我之前对您那样说,只是不想叫哥哥对我的未婚夫产生更多负面的想法。”
杨医生是池霭母亲的朋友,对池家的变故和后来的际遇也略有耳闻,他清楚池霭口中的未婚夫是谁,也清楚池旸对那个青年有意见的成因。
闻言,他眼中不禁露出同情的神色,对池霭说道:“小旸那里,我会帮你保密,不过,方家那个孩子确实不是个好个性,你跟他在一起,别太受委屈。”
说着,他给池霭开了些消炎止痛的药,嘱咐能少走动就尽量少走动。
池霭道谢出来,在自助机器上准备付钱。
她一面按下对应的按钮,一面漫不经心地回想起崴脚事件的真相。
当时她和方知悟打完电话,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不好收场,等洗完澡,祁言礼开车送她前往建德大厦的过程里,她让他停车,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故意买了双不透肉的丝袜。
她提前几分钟进入建德大厦的卫生间,争分夺秒将它穿上。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方知悟就算看见她真的崴了脚,也不会心软或是后悔。
毕竟这与他没什么关系。
于是池霭策划了这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把裸/露的脚踝往厕所后方的大理石置物台上撞过去时真的很疼。
但好在方知悟的反应让她很满意。
方知悟一向对他的直觉很笃定。
唯有通过环环相扣,将他的情绪撩拨到极致,接着让他正好发现自己的愤怒,发现真的冤枉了自己,他才会产生强烈的后悔情绪,并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忍让顺从自己。
扫码付款,池霭听着药品单从机器中吐出的咔咔声,面无表情地想道。
-
池霭取完药,在医院食堂的绿化带旁坐了小半个钟头。
进出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才看见提着两盒月饼从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出来的池旸。
她对池旸招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等两个人上了车,池霭看了眼放在后车座上的月饼礼盒,感叹道:“这些年妈妈工作的医院别的都没怎么变样,倒是这个月饼越卖越好,到现在都做得全国有名了——也不知道以后想吃,会不会根本抢不到。”
池旸一边开车,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心,上次我不是和你说,护士长告诉我医院嫌弃管理系统老旧,打算找个新的软件合作商吗?我在公司和医院中间牵了下线,现在两方已经到了商讨合同细节的阶段,等正式合作,怎么也会给乙方公司的员工一些内部福利。”
他的话出口无心,池霭望着后视镜中自己的眼睛,眸色却是微微加深。
她沉默一阵,闲聊似地问道:“好久不来医院,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想起了一些往事。哥哥你对妈妈过去经常去的福利院还有印象吗?我记得她是不是亲自上手术台救了两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孤儿,救助的地点是不是也是在她工作的地方?”
池旸比池霭大六岁,相比年幼的池霭,当时已经成长为少年的池旸对此印象更深。
他随口嗯了声,奇怪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公司可能要跟一个导演合作拍摄公益广告片。”池霭不紧不慢道,“我想起妈妈也常去做义工,在思考那家福利院能不能作为素材。”
池旸就池霭提出的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那些导演拍摄给全社会看的公益广告片,肯定更喜欢采用一些大场面,震撼人心的事迹,你说到妈妈救助的往事,他们未必感兴趣。”
池霭本也不指望真的能将慈恩福利院剪入安德烈导演的片子中,她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过渡到这里,然后说出真实目的:“感不感兴趣另说,哥哥你们公司要是跟医院合作,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妈妈救助过的那两个人的信息,我想抽空采访他们收集点素材。”
这不是什么难事,准确来说也不是什么隐私。
毕竟当年徐怀黎医生为社会弱势群体做出的贡献,还在医院内部受到了公开表彰。
只不过不通过福利院入手,而从医院的角度,光凭池霭自己还是有些难度。
池旸答应得很痛快,他经常有求必应到叫池霭怀疑,哪怕她让池旸杀人放火,他也甘之如饴:“好,我帮你查查,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依照我们公司的权限也未必查得全。”
池霭的眼前又闪过祁言礼微笑的面孔。
认真深究起来,她很了解祁言礼所拥有的表象身份,却又对他的内里实质一无所知。
她知道他是祁柏庭的私生子,也是祁家这一代人中最为出色的青年才俊。他从高中起就搞定了麻烦大王方知悟,成为深受他信赖的朋友、兄弟和跟班,这么多年以来无怨无悔。
可池霭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短短几次接触,他就愿意对自己付出这么多。
什么救助人和受恩者之间的羁绊回馈,成人后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种荒谬的事情,池霭虔诚地向天祈祷,千万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承认在那天的气氛之下,对祁言礼□□的吸引短暂占据了清醒的理智。
但肉/体关系也仅仅只是肉/体关系。
和任何人发生感情,对她而言,都是一件麻烦事。
第21章
池霭提出的到此为止, 只是失控关系的彻底结束。
纵使对一个人不满,她也从来不会如同方知悟一般决绝。
祁言礼仍然躺在她的微信列表。
他甚至毫无自觉,隔三差五地给池霭发送消息。
只不过池霭不会回复, 而他发给她的内容, 也不再是过去如同朋友一般的谈天闲聊,而是有关安德烈·卡佩导演的一些在市面上很难找到的资料。
比如学生时代的作品,比如曾经发布在网络上记录生活的Vlog短视频。
对于这些代表他道歉诚意的珍贵资料,池霭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接受。
一连几晚高强度的信息归类总结下来, 她发现了分布在安德烈导演身上的谜团。
在没有成为广告片导演的二十多年前, 他曾有过一个御用的剪辑师, 他们从大学开始就形影不离,安德烈导演第一部 公开面向世人的片子里面,还特别感谢了他的参与付出。
往后每一部作品,这个剪辑师都如影随形。
不过大学毕业没几年,他的名字就消失了,安德烈导演也改行拍起广告片。
池霭翻墙去国外一些相关的网站搜索,仅仅得到对方二十五岁时卧轨自杀的消息。
至于自杀的原因, 以及安德烈导演改行的真相,她很难找到蛛丝马迹。
池霭苦恼了几天, 而祁言礼像是知道她在为这件事犯愁一般, 又发给了她五六个画面非常模糊的短片, 经过池霭查看, 竟然通通跟剪辑师有关。
其中两个短片是安德烈导演陪同剪辑师去教堂进行礼拜。另外三个短片,则是两个人前往社区、养老院、孤儿院等社会福利机构做义工, 陪伴老人儿童的一整个系列。
画面里, 不同于如今头发花白、苍老严肃的形象,尚且年轻的安德烈导演和剪辑师迎着温暖的日光, 相互勾住肩膀,笑容热情洋溢,看得出来关系很是不错。
池霭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点。
她又把之前通过观看安德烈导演的广告片,记录下来的一些频繁使用到的意象元素组合到一起,经过对比得出,有一样事物出现在他所拍摄的每一条公益广告片中。
那就是黄玫瑰。
池霭查过这种花的花语和文化意义,对于友情,它有着纯洁和祝福的意思。
而对于爱情,则象征遗憾、歉疚和失去的爱意。
结合两人做礼拜和热衷于公益的内容,池霭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做完全部功课,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的那天,正好距离参加文夫人举办的慈善晚宴,还有倒计时两天的空隙,池霭清楚没有祁言礼,她很难更加透彻地了解安德烈·卡佩。
于是在两人的微信对话框中发送了一句“谢谢”。
这些天以来,第一次收到池霭回复的祁言礼,在看见的瞬间,对话框上方的状态就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池霭盯着屏幕,等待他说出耗费这么大力气帮助自己的根本目的。
然而状态换了又换,直到手机屏幕快要熄灭,祁言礼依旧没有回复。
与此同时,微信又叮咚一声响起新的未读消息。
池霭退出去一看,是方知悟。
他的消息内容言简意赅,活像个谜语人,唯有池霭才能读懂。
上面写着:老地方见。
-
池霭等不到祁言礼的回复,便收起手机,跟池旸说自己要下楼散步消食。
对于总是需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欺骗哥哥,池霭的良心也有些过意不去。
奈何没有办法。
自打宋妈上次回去,第二次再来送滋补汤水的人就变成了方知悟。
但他不仅没有顺利完成任务,还站在门口和池旸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
池霭好说歹说,才把两人劝的各退一步。
只是安分了没多久,急着把亏欠感还清的方知悟再度蠢蠢欲动。
就在两天前,他又想上门来。
池霭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和池旸再起争执,便只好欺骗池旸说自己的脚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每天吃完饭不散步,总觉得入睡前撑得慌,还是希望下楼走动走动。
池旸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在池霭颇为忐忑的时候,却是颔首同意,半句都没多问。
于是,曾经和祁言礼一起待过的咖啡店,就成了池霭和方知悟的秘密根据地。
自己做了错事,也不好叫人等着,方知悟这几日都来得早。
他照例唤来服务员,点了十杯八道菜单上最贵的甜品咖啡,然后坐在远离落地窗的角落,最不容易被人察觉到的位置,等待着池霭的赴约。
池霭推开店门,方知悟正将保温桶从手提袋里拿出。
她在方知悟的面前坐下,两人打了个招呼,她又语调委婉道:“我的脚好了很多,走路已经不痛了,感谢你特地为我做的滋补汤水,明天过后可以不用接着麻烦了。”
池霭这么说,是给足了方知悟面子。
这些年虽说她拜访半山庄园的次数不太频繁,但宋妈亲手做的汤从小到大喝了没有一百回也有五十回——方知悟送来的汤,究竟出自谁的手她一尝就知道。
可是方知悟今天表现得却是很郑重其事。
他拿出碗勺,拧开保温瓶的旋盖,将里面乳白色的汤物倒了出来。
在这过程里,池霭不小心瞧见了他手指侧面的刀口。
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间萌芽。
她接过方知悟递来的汤喝了一口,分明是上好的食材熬制,却寡淡无味,还有点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