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声响渐灭。
她又等了片刻,确认无人敲门后,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门把手。
方家的房子绝不似池霭居住的老式小区那样,开门时会发出陈旧的吱嘎声。
她开启得无声,而门外倔强站立的青年望过来的眼神同样无声。
尽管庄园的内部一年四季都处于恒温状态,但在深冬的时刻,为了在上楼时避免发出多余的动静而选择光着脚掌的祁言礼站在面前,依旧无可避免地令池霭体会到了一丝冷意。
惊讶过后,她压低声音:“你的咳嗽还没有好全,这是在做什么?”
祁言礼的目光低微到了尘埃里:“霭霭,可以给我五分钟吗?五分钟就好。”
两厢僵持之下,池霭只好将他放入房内。
她左右环顾,确定无人被惊动,随即将房门关紧。毛绒拖鞋在厚实地毯上犹疑地向后挪动一步,尚未来得及转身,就被祁言礼展开手臂自后向前紧紧抱住。
“我没有、没有答应要跟陈诗蔚结婚。”
“那都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这辈子我都不可能会跟别的女人登记注册。”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陈诗蔚去打扰你。”
“霭霭,对不起……”
池霭的手不知该握哪里,只好用力抵在门把手上方骨节屈起。
她的头发处于半干状态,贴合身体的末尾仍会蜿蜒下淋漓的水痕。
她倾听着祁言礼解释的急迫话语,又在靠近后颈布料处感觉到温热的湿意。
在一片冰冷的黏腻中,这抹带着热度的触感格外鲜明。
池霭清楚从自己头发滴落的余水早已冷却。
那么这点热意只能是——
“祁言礼,你哭了吗?”
池霭放松了撑在把手上的力度,情绪不明地出声询问。
谁知身后拥紧自己的人一下子僵硬起来。
“没有、不是的……”
池霭鲜少见到如此语无伦次的祁言礼,她反手按住桎梏着自己腰肢的健壮手臂。
祁言礼的语调立刻上扬了些许,愈发手足无措:“霭霭,霭霭,你不要转过来……”
池霭充耳不闻,却是稍许加重力气一拧,就挣脱开来调换了位置。
她侧过身,见嘴上说着没有哭泣的青年,正可怜兮兮地垂着眼帘。
他浓长的睫毛像是阴雨天被雨滴打湿的蝴蝶般无助依附在眼眶。
随着池霭转过来的动作,受惊似地飞快抖索两下。
沮丧的、易碎的、哀求的。
所有有关脆弱的描述词交织在一起,便组成了她眼前的祁言礼。
池霭呼吸微滞。
她不得不承认,那股被压制的不适感再度攀升。
祁言礼应该是匍匐在她掌心的蝴蝶,她不允许起飞,他就没有任何向往自由的权利。
事业、地位、家族、财富……
如果真的爱她,就不应该有任何东西比她还要重要。
池霭终于明白蛰伏在心里的不适,来源于自身过火又蛮不讲理的阴暗占有欲。
她并不以此为耻。
慢条斯理抬起纤细手指,仿佛对待易碎的玻璃制品般徐徐擦去祁言礼眼角的晶莹。
她温柔而克制地询问:“我也听过了陈诗蔚对于这种做法的解释——如果不这么选择,那你该怎么办呢,阿夜?为了跟我在一起,你会甘愿放弃即将拥有的一切吗?”
听到池霭问题的祁言礼却没有着急回答。
他收回拢在对方身上的手,一粒一粒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
笔直的锁骨,优美的身躯,结实的腹肌,逐渐袒露在池霭眼中,而最吸引她注意的,则是纹绘在正对心室的肌肉上方的花体英文。
Belong to Lily.
这并非是池霭第一次瞧见他身上的隐秘纹身。
事实上,在季雨时暂住在家的时候,池霭便已然将其细致抚摸品尝。
她小幅度侧动眼珠,注视着伴随呼吸上下起伏的那处皮肤。
而后被祁言礼抓住手掌,毫无犹豫地覆盖其上。
“你知道吗?”
“纹身一旦完成,就算日子久了后悔,想要将它洗掉,也还是会留下痕迹的。”
“没有陈诗蔚,哪怕你跟别人在一起,哪天上床了对方看到这点残痕也会觉得扫兴。”
池霭假装不懂祁言礼把这处纹身露出来的含义为何,语气轻飘飘地刺激着他。
刺激得青年眼眶越来越红,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随着睫毛颤动大颗落下。
他忽然敞着衣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将池霭整个拥入怀里,在她耳边哽咽着说道:“你不要我了吗,霭霭?你不要我了吗?我是属于你的,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就算我被父亲扫地出门,什么都没有了,这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真是动人的告白。
真是豁出所有的勇气。
池霭感受着承载在自己身躯之上的力度和热意。
动容之余,却突兀想起那日在对方卧室门外,不小心听到的种种隐晦筹谋。
她决定再给祁言礼一次机会。
于是带着足以迷惑人心的温情,低声朝他问询道:“阿夜,只要你所有东西摊开来献给我,我就不会不要你——不过,你真的从来没有骗过我什么吗?”
祁言礼的耳畔传来她恍若叹息的话语,想要说些什么。
一滴泪却又落了下来。
在彼此无言的相拥里,池霭的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池霭,你睡了吗?”
这次,是方知悟。
-
方知悟当然不是来捉奸的。
事实上,他是为着几个小时前,母亲要求他们早日结婚的话语,才会辗转难眠。
裹着被子再次在大床上侧翻一圈之后,方知悟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去找池霭聊聊。
池霭的房间距离他的卧室不过几十米。
方知悟套上睡衣长裤,打开门朝着目标的方向走去。
他停在池霭的门前,举手欲敲,却突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莫名的味道。
低调的木质香,带着一些雨后树叶潮湿的气息。
方知悟的手悬在门板的咫尺间迟迟未曾敲下。
他思索片刻,倏而想到这股香气,来自今天出席母亲晚宴的祁言礼。
祁言礼的香水味道停留在池霭的卧室前。
其中的真相不言而喻。
厚实的门板彻底阻挡了方知悟陡然变得凌厉的视线,他死死盯住雕刻在门上的米白色花纹,高速转动的大脑模拟起这扇大门背后正在上演的场景。
……他们在做什么?
拥抱,接吻,还是上床?
方知悟只要想到最后的两个字,整个人就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微弱的理智提醒他,眼下不是个能够和池霭心平静气交谈的好时机。
而如同岩浆几欲喷发的情绪又爆裂地鼓动着他,敲开这扇门,去把祁言礼抓出来,他的未婚妻陈诗蔚就睡在上对池霭房间的二楼——他怎么能,怎么敢?!
方知悟用力地咬着嘴唇。
用力到唇齿之间隐约可以品尝到血液的腥甜味道。
可愤怒攀升到顶点之后,他又可悲地发觉,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方知悟颓丧地转身想走,漫无边际的目光又飘过不远处的另一扇门。
……对了。
旁边就是大哥,万一被听到。
至少不能,不能在家里。
方知悟的思绪仍有些混乱,但方知省的门扉像是一盏暗夜中的灯光,为他指明了方向。
他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说服自己,调整着外泄的表情,敲响了池霭的大门。
两分钟后,大门打开。
洁白而宽大的浴巾包裹在肩头,池霭暂停擦拭长发的动作,挑起眼梢望着他。
“阿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池霭的语调不慌不忙。
方知悟听见她声音的刹那,却是下意识避开她的身影,看向了房间深处。
他踌躇两秒,又开口说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池霭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问道:“是很重要的事?”
母亲要他们尽早结婚,怎么不算大事。
方知悟尽量寻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是来打小三的正室。
“好,那进来吧。”
出乎方知悟的意料,池霭无比坦然地让开了进门的道路。
就好像他刚才在门前闻到的香气,仅是一种情绪过度进展产生的错觉。
方知悟带着拘谨走进了这间他来过无数回的屋子。
缀着浅粉蕾丝的鹅绒被平铺在床上,丝毫不乱,没有一点睡过的痕迹。
方知悟又把注意力放在梳妆台和灯光未亮的衣帽间上,企图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在床上,所以祁言礼会在哪里?
不好把目的表现得太过明显,方知悟在靠近阳台的沙发前坐下。
池霭坐到他对面:“说吧阿悟,不过需要快点,太晚了,吹干头发我打算睡了。”
方知悟勉强收起因为猜测不能落定而感到悸动不安的情绪,对她说道:“是这样的,今天我妈把我们叫去开了个家庭会议,说起明年你大学毕业我们要不要结婚的问题。”
池霭不笑时也仿佛含情的眼波一滞,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她的平静没有给方知悟压抑的内心带来半分好受的感觉,他烦躁地捋了下头发,偏开眼神道:“我跟她说你工作很忙,如果这时候结婚,两边不好兼顾,肯定会影响事业前途。”
方知悟找的理由合情合理。
一旦结婚,从一个人结合为两个人,肯定无法再像未婚时那般随心所欲。
见他还没有说出江晗青的答复,池霭仅是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即开口。
果然,几秒后,方知悟又踌躇着告知她道:“我说是这么跟我妈说了,可她觉得为别人工作,职业晋升的上限太低,倒不如出钱给你开个公司,让你自己经营。”
江晗青的话借由方知悟的嘴中说出,令得池霭唇瓣微抿。
她依旧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方知悟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妈的话我没法接,我和她说一切都要尊重你的意愿,她听了表情不太满意,我猜测这两天你住在我家,我妈还是会想办法说服你。”
“你自己要有个思想准备。”
方知悟将酝酿了一个晚上的话语内容苦口婆心地说出。
得到池霭言简意赅地回复:“好,我会顺着你的话拒绝江阿姨的,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真的可以结婚……
方知悟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在不确定是否有第三者存在的卧室内,想象起和池霭步入婚礼殿堂的画面。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眼见池霭的瞳孔中流露出倦意,便只好假装自己没有发现门口香水的细节,向她道别起身打算离开。
只是临走前,他又心不由主地说道:“其实,就算真的和我结婚,也未必不——”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不是池霭不愿再听。
而是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弱咳嗽声突然从黑暗的衣帽间响起。
方知悟眼神中隐约的期待尚未褪去,表情已然变得苍白森冷。
他一言不发地同池霭对视,就在池霭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调转枪头,快步走到衣帽间,砰地一声按下了墙壁上的所有照明开关。
霎时间,衣帽间内亮若白昼。
他循着动静过去,恶狠狠地拉开了正中央的衣柜。
赤/裸上半身的祁言礼站在层叠衣物的尽头,捂着嘴唇,湿意未褪的瞳孔并不回避。
他黑色的眼珠是那么的扎眼,靡红的下睑也是那么的扎眼。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方知悟看到他胸膛上的纹身时,内心所涌起的暴怒感觉。
好想把他的皮肤剐掉,好想把他的心脏挖出来。
……他是故意的。
做着躲在衣柜里的小三,偏偏还要洋洋自得的挑衅。
方知悟气得发抖,几乎能够听见自己牙关上下磕碰打颤的声音。
可他身后又有池霭的脚步传来。
“阿悟……”
池霭的话音带着鲜明的忧虑,堪堪叫了声名字没有再继续下去。
很久以后,方知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放心,这是我的家,我的父亲、母亲、兄长都住在这里,我不会凭借自己的喜怒而闹出什么事让他们担心”
他没有回头,视线像是择人而噬的恶狼般钉死在祁言礼无辜的面孔之上,“可是我也真的没有想到,陈诗蔚就睡在楼下,你竟然能够如此恬不知耻地上楼勾引另一个女人。”
第80章
“你先走吧。”
池霭站在方知悟的身后, 对着衣柜的方向说道。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各位谁都知道,在这样三方对峙的极端情景之下, 如果不想扩大矛盾, 应该自行离开的人是谁。
他抬起光/裸的脚掌,自挂满女性衣物的内部走出。
失去纽扣束缚的胸膛,类似情动的湿红眼睑,无声昭示着这间房内发生过什么。
方知悟的余光注意到祁言礼藏得匆忙, 甚至连鞋都不曾穿上, 更是觉得可笑。他几乎用尽了毕生自控力, 才得以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更加恶毒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