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说完,还要接待客人,方知省带着方知悟告辞出去。
他没有选择最快能够到达舞会厅的道路,而是绕到通往花园的后门,望着在景观灯的辉映下,显得葱茏而缄默的花草树植,对方知悟发出邀请:“我们沿着这里走回去?”
被江晗青通知完尽早结婚的方知悟心情也有些复杂和沉重。
他闻言一点头,陪伴自己的兄长一同走入夜幕之中。
花园的曲径旁树立着几丛修剪成不同式样的植物塑像,方知省环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终于忍不住跟方知悟发泄起自己的不满:“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母亲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池霭失去母亲,她就一定要赔个儿子到池家?”
“我认同徐伯母是母亲的恩人,是我们方家的恩人,可是补偿的方法分明有很多种,像扶持池伯父那样,给钱给人脉给项目不就好了吗?”
“阿悟,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跟池霭结婚!”
最后一句话,方知省的语调也有些重。
在他看来,池霭和方知悟之间的问题并不只是简单的家世差距,而是不合适。
池霭聪明、冷漠、理智,绝非会愿意为爱退让隐忍的人,而方知悟又在万千宠爱和围绕重长大,他向往一切纯粹的东西,纯粹的偏爱,纯粹的信任,纯粹的感情。
倘若他们真的在一起,池霭给不了方知悟想要的,方知悟也很难成为池霭欣赏的类型。
天长日久下去,他们只会成为一对怨偶。
方知省舍不得自己的弟弟品尝爱情的苦楚,也不愿他陷在感情失衡的泥沼中难见天日。
他难得发挥兄长情怀,坦心剖怀地对方知悟说了许多。
然而说得口干舌燥,作为唯一听众的另一人也始终不置一词。
过去几年,兄弟俩每次私下相处,方知悟总会抱怨和池霭解除婚约的日子遥遥无期。
如今,他一反常态的无言,也令方知省意识到了不对劲。
方知省停下脚步,扭头去看落在侧后方的弟弟,迟疑地唤了声:“阿悟你……”
“我知道你说的都对。”
“恩情是恩情,婚姻是婚姻,两者不应该被迫捆绑在一起。”
“可是哥。”
有像是潋滟的水光,又仿佛泪痕的碎影在那双绿松林般的瞳孔间转瞬即逝。
方知悟苦笑起来,“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怎么办?”
……
冰凉的夜风里,花园的另一侧,另外两道身影也在端着高脚杯交谈。
池霭和陈诗蔚肩并肩相望着深处被阴影覆盖的风景,她抿下一口酸甜清新的草莓汁,才发觉陈诗蔚真的很高,相较穿上八公分细跟鞋足有一米七十多的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
她克制着注意力的游离,回过逸散到其他层面的思绪,对迟迟不开口的陈诗蔚礼貌问询道:“说好了聊一聊,陈小姐怎么只和我站在一起欣赏夜景?”
“抱歉,总觉得池小姐您的身上有种很舒服的东西。”
“原本打算说些心里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只想和您一起静静享受美好的夜晚。”
修长手指抵在香槟杯的下方,转过面孔向池霭道歉的陈诗蔚眉眼间呈现出隐秘的笑弧。
就在这个瞬息,池霭陡然明白过来,对方身上难以描述的气质从何而来。
那是一种脱离男女性别,仅对女性这个符号的追逐和迷恋。
池霭不动声色微笑道:“陈小姐很风趣。”
“那也只对值得的人才风趣,譬如面对阿言,我是懒得风趣的。”
或许是因为远离人群,陈诗蔚刻意端起的大小姐腔调也弱化几分,她将掌心托在另一只手的肘部下方,目视远方直接道,“其实阿言从第一天被迫和我相处的时候开始,就和我坦白过,他有喜欢的人,就算这辈子不跟她在一起,也没办法和其他人发生感情。”
“好巧,我也是。”
陈诗蔚吐出一口湿热的呼吸,慢悠悠地看着它在与空气接触化为模糊的白雾,继续说道,“不过我倒不是为了什么人而守身如玉,而是单纯无法接受和男人发生亲密接触。”
“简而言之,我喜欢女人。”
由于心底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在听见陈诗蔚亲口承认时,池霭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
陈诗蔚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光发亮问道:“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
池霭委婉道:“陈小姐的气质确实很与众不同。”
“既然你能接受,那接下去的话就很好说啦!”
陈诗蔚靠近池霭一步,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撞上池霭的肌肤。
那种迎面而来的冷意,迫使池霭的后颈和胳膊迅速浮起细小的颗粒。
而更加使得池霭的心情出现微妙起伏的,是陈诗蔚随之而言的陈述:“我需要一个合法可靠的伴侣替我管理春夏集团,而阿言需要一个妻子帮助他夺得祁家的权利,我把这种往来看作是交易,所以虽然拥有纸质的结婚证明,但我和阿言只能算作利益捆绑的合作伙伴。”
池霭笑意不改:“好,我知道了,不过陈小姐向我解释你们关系的目的是?”
面对池霭的装傻,陈诗蔚也不生气:“阿言想跟你在一起,但失去祁家继承人的身份,他会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生吞活剥。你放心,我们俩的婚姻只是一场协议,结婚后我会长居国外,继续我的模特事业,不会回国来打扰你们。”
完成应尽的说明,陈诗蔚想,作为祁言礼的朋友兼合作伙伴,她已经努力将自己出现带来的威胁降到最低,好确保避免对方之间的关系出现破裂的因素。
她等待着池霭的答案。
然而池霭的神态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她笑意盈盈地颔首:“谢谢你的告知,陈小姐,等到你和言礼举行婚礼的那天,我会以朋友的身份出场,向你们献上鲜花和祝福的。”
陈诗蔚在说那些话时,脑海中模拟了很多种即将出现的场景。
愤怒是最寻常的。
也许会有讥讽,也许还有难过和无法接受。
她甚至做好了池霭冲上来和自己厮打在一起的准备。
但哪种想象,都不会是池霭现在的模样。
陈诗蔚几乎怀疑祁言礼是否把一场彻底的单相思看成了两情相悦。
她咬着嘴唇,找补道:“池小姐,你很在意婚姻的那层关系吗?我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是不喜欢被世俗和常规束缚的那种人。倘若你真的很在意,我会尽力去寻找更合适的代替我掌管集团的职业经理人,等过两年阿言彻底掌控祁家,我也会选择和他离婚。”
“不,陈小姐,你认为的没错。”
池霭望向她的目光充斥着温柔和漠然两种矛盾又和谐的特质,“我确实不在乎婚姻,也不是那么重视道德,但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隐瞒,更觉得和已婚人士来往太麻烦。”
陈诗蔚还想说下去,头一抬却瞧见从花园小径里现身的方家兄弟二人。
“阿悟。”
池霭将杯中的草莓汁一饮而尽,态度自然地走到方知悟的身边。
她和情绪不明的方知省交换视线,得体打着招呼,“知省哥。”
方知省见方知悟的表情在须臾的虚浮过后,变回了寻常,便没有在旁继续充当电灯泡,他和池霭、陈诗蔚一一回礼后,说道:“我还要招待客人,先走一步,你们玩得开心。”
“陈小姐,认识你很高兴。”
池霭认为一场对话已经结束,自己也明确了对于祁言礼和陈诗蔚婚姻的态度,于是顺势告别道,“我要和我的未婚夫跳舞去了,失陪。”
……
今晚的交锋,陈诗蔚铩羽而归。
但她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反倒对池霭纤细的背影露出几分探究的兴味。
等到两人彻底不见踪影,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还不出来吗?”
躲藏在树植背后的祁言礼从一旁转出。
他专注地凝视着池霭离开的方向,手畔不远处陈诗蔚慢悠悠地道:“你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做完了,刚才我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看样子,你的小情人并不愿意等你。”
陈诗蔚称呼池霭用到的“小情人”三个字令得祁言礼绷紧下颌。
他随手拂去挂在西装上的落叶残枝,偏过面颊,用极冷的目光与陈诗蔚对上:“我只是让你和霭霭解释清楚,你会和我一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可没有让你自作主张说些假结婚、两年后离婚之类的,根本没有经过我同意的决定。”
陈诗蔚仍旧是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态,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告诉她的不就是你心里的答案吗?相比其他冒险的做法,只有和我结婚才是最安全、最快速掌握祁家的途径。”
“阿言,你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难道真会愿意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
陈诗蔚的反问尽管尖锐,却也是事实。
她和祁言礼早在国外留学时就相识,远非上流圈层中所传的那样不熟。
也正是因为清楚祁言礼个性深处的冷酷和利益至上,她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想要跟祁言礼在一起,池霭必须要花费时间等待——等待祁言礼离婚,等待得到一个名分。
陈诗蔚的话令得祁言礼进入漫长的沉默。
然而这份沉默并非真相被戳穿的心虚,他默默思忖着有些计划不能再缓慢进行,他要加快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扫清所有障碍,方能如愿以偿站在池霭身边。
不过这些真心话,他又有什么必要对着一个外人提起?
月色未至处的夜幕在祁言礼的五官轮廓处投下深邃阴影。
陈诗蔚观察着他,却难以分辨那阴影之后的真实表情。
就在她逐渐失去耐心,因着寒意想要先行回到别墅时,她又看见阴晴不定的青年抬起眼睛,宛若纠正常识错误一样认真地纠正她道:“有件事你错了,霭霭不是我的情人。”
“从始至终,都是我在高攀而已。”
第79章
无论投身其中的人们想法如何, 时间却是从来不等人。
迎接元旦的最后六十秒,江晗青邀请池霭上台敲钟。
她们携手共握一只纯金小槌,和台下的宾客们倒数五个数字。
“五。”
“四。”
“三。”
“二。”
“一。”
咚——
钟声敲响, 元旦来到。
漫天的喷射彩带混合金箔的碎片, 洒向立在台上的江晗青和池霭。
她们相视而笑,池霭平淡清秀的面孔也在万千华彩的簇拥中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她的目光温和坚定,像是无人欣赏亦能迎风盛开的野栀子。
而渴望将这朵栀子攀折在手的两位青年同处台下,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透着敌意疏离。
在宾客排山倒海袭来的响亮欢呼声中, 他们三人站成了结构稳定的三角。
难以抽身, 难以离析。
……
晚宴结束后, 江晗青将池霭、祁言礼和陈诗蔚留在半山庄园做客。
天色已晚,面露疲惫的江晗青与众人打完招呼便乘坐电梯上楼休息。
池霭照例来到三楼为她准备的卧室。
她用惯的洗漱用品,喜好的品牌衣物,钟意的床纺风格,皆在这间房间里一一俱全。
泡了个简单的热水澡以后,池霭擦拭着湿透的长发,方才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今日与陈诗蔚发生的对话在她的脑海中再次闪现。
想象着和祁言礼告别分手的场景, 池霭居然在坚硬的理智之下捕捉了一丝细微的不适。
内心有一道尖刻的声音在对她发出嘲笑:
“看吧,就算祁言礼为了你跳过海, 但在利益面前, 你还是成为了被抛弃的一方。”
池霭很难描述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在母亲去世, 父亲另娶的残酷现实里学习到, 唯有自己强大,才能游刃有余地选择。
这些年, 她也始终做着那个选择的人。
选择和方家达成交易, 选择大学就读的专业,选择今后要过怎样的人生。
怪只怪祁言礼的种种行为表现得太真。
真到甚至令她出现了瞬息想要将选择权交托一半到对方手上的犹豫。
幸好。
幸好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
池霭很快说服了自己, 也适时把仅对祁言礼升起的罕见情绪隐匿。
她对着镜子练习着素日示以人前的亲和笑容。
但触及微微弯起,却没有任何欢欣之意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压抑。
她尚未分清这股压抑感来自何方,位于浴室旁边的房门就被人轻轻敲响。
“霭霭,你睡了吗?”
“我想进去和你谈谈。”
是祁言礼。
池霭本能推下了即将开启的吹风机按钮。
她很累,要在明日与祁言礼相见之前思考好如何处理这段关系。
眼下不适宜与他私下见面。
在她房间的两侧,是方知悟和方知省的房间。作为客人,祁言礼和陈诗蔚被安排在二楼。她不知道祁言礼冒着这样大的、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风险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祁言礼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池霭亦站在原地缄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