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一尝而已,不算嗜酒。”琉璃拿起他面前的耳杯,执意递到他唇边。
一滴清甜酒水粘在唇上,樊尔下意识抿了一下,舌尖染上酒气,确实与鲛族的酒不一样,入口香甜,后味酸甜,有点像是人族那些果子。
琉璃弯起眼睛,“是不是味道不错?”
樊尔含糊点头,接下温热耳杯,捧在手里,并未饮下。
最后,在琉璃再三劝说下,樊尔被迫饮了两觞。
大约人族酒水香甜的缘故,所以并不醉人,主仆俩意识清醒,若不是身上酒气,完全看不出饮了酒。
天色渐晚,两人放下耳杯,打算起身回宫。
在外闲逛的星知主仆这是恰巧回来酒肆。
子霄面无表情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堆东西,有吃食,有衣物,也有饰品。
星知拉过子霄手中一个布包,献宝似的凑到樊尔身边,“我在饰品铺子看到一枚玉质发冠,觉得十分适合你。”
布袋打开,里面的发冠是和田玉雕刻而成,栩栩如生的精细雕工,没有任何杂质的上好玉器,一看就十分贵重。
樊尔推回星知面前,郑重道:“多谢三少主好意,我不需要这些。”
星知蹙眉撅起嘴巴:“我花费好多钱财买的,你就不能… … ”
“既如此,三少主拿去退了便是。”
樊尔面无表情,一身酒气,星知以为他是醉酒说胡话,于是伸手抓住他搁置在膝头的右手,拿起那枚发冠,硬塞进他手里。
“买下又退掉岂不是很丢脸面,你若不想要,就自己拿去退。”
无奈瞅了一眼手中温润雅致的发冠,樊尔打算再次递还给星知,让她送给子霄,可却先一步被按住手腕,抬头对上琉璃那双墨蓝眸子,他狐疑挑起剑眉,用眼神询问。
“买下又退回着实不好,还是收下吧。”
“少主… … ”
“我命令你收下。”
“可是… … ”
樊尔还想拒绝,星知抢先道:“你不听我的,难道还不听琉璃的?”
指腹用力,捏紧掌心发冠,樊尔犹豫片晌,勉强收下,亲侍是不可以拒绝少主命令的。他忽略子霄那凶狠目光,拿过案上布袋装好挂在腰间。
已至傍晚,主仆四个未在耽搁,先后走出酒肆,向宫门方向而去。
路过望夷宫附近,迎面遇上自华阳宫方向而来的芈姓姐妹,姐姐芈檀平时见到樊尔,双目总是柔情似水,今日不知为何变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只见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樊尔,最后看向星知和子霄,双目闪过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她身后的那名宫女脑袋低垂,一双手无意识揪着袖子。
琉璃视线落在小宫女手上,那反应似是在害怕,她左右看看,武庚并不在附近,小宫女应该不是感受到阴冷之气的缘故。想到芈清那张扬性子,她转而看去,对方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不像是想要刁难人的模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刚刁难过,才会显得心情不错。
芈清察觉到琉璃的视线,凌厉眼神扫视过去,得意扬起眉梢,阴阳怪气道:“王祖母今日说,待年后选个好日子,让我与姐姐一同嫁给大王。”
“????”
琉璃不明白芈清为何要突然说起这个事,不过既已回到咸阳,华阳王太后为了楚系势力有所打算,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似乎芈檀仍旧不情愿,那张方才还平静的小脸,听到自家妹妹那些话,顷刻苍白到毫无血色,如鹿般清澈的双眼慌乱看向樊尔,看起来比身后的小宫女还要忐忑。
不过对于那些注定的结果,琉璃并不想置喙什么,她刚抬脚欲走,却再次听到芈清言语挑衅道:“如此迫切想逃,莫不是伤心了?”
琉璃突然发现这个芈清与南荣舟一样,都有让人无语的本领,只不过她更加气人而已。秉着大度不计较的原则,她挤出一个假笑:“那便事先恭喜二位了。”
“笑的那般假,定是伤心了。”芈清不依不饶。
“是是是,我现在特别伤心。”
琉璃懒得再搭理她,转身离去。若说这片陆地她最讨厌什么,绝对是芈清那张嘴,对方品行倒不坏,就是说话忒难听,尤其喜欢臆想。
樊尔冷眼睨了芈清一眼,大步跟上去。
星知恶狠狠冲着芈清举起拳头,第一次主动维护琉璃。
芈檀鼓起勇气追上去,小跑着跟在樊尔身边,低声问:“倘若我放弃一切,包括身份,你可会考虑我?”
樊尔脚步停滞,冷漠拒绝:“不会。”
前方琉璃驻足回转身,眼神复杂望向芈檀,她没想到这芈姓姐姐竟会如星知一般执着,这么多年不仅没放弃,反而更加坚定。果然,这世上不止男子喜欢绝色容貌,女子亦心悦之。
“为何不会?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甚至是身份。”芈檀神情执拗仿似变了一个人,那如小鹿般的双眸没了从前胆怯之色。
匆匆跟上来的星知将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一把抱住樊尔手臂,扬起下颌宣誓主权:“樊尔是我的,他永远不会考虑你。”
芈檀咬紧下唇,眼神如刺骨冰凌,冷漠睨了星知一眼,并未出言理会她,而是语气坚定重复一遍:“樊尔先生,我一定会让你考虑我的。”语毕,她转身跑开。
樊尔抽回手臂,退后几步,以免星知再扑上来。
“请自重,我不会考虑芈檀,亦不会考虑你,还望以后不要再纠缠。”
星知被纠缠二字惹怒,指着琉璃问:“那你会考虑谁?她吗?”
“莫要胡言乱语,鲛族上下,自有我的选择,无需三少主操心。”
樊尔没敢看琉璃,向着章台宫方向而去。
星知幽怨瞪了琉璃一眼,转身愤恨离开。
琉璃沉默望天,她始终不明白,她们为何那般执着樊尔。大概是自小看惯了鲛人的貌美皮囊,她每日对着那张脸,心中毫无波动。
三百多年来,君母与几位长老对她最多的教导便是:“作为继承者,理应心系全族每一位鲛人,仁爱每一位鲛族子民。”
不知是自小受那套所谓继承者仁爱论的影响,还是没有开窍,亦或是心系历练任务,琉璃对樊尔并没有任何特别强烈的想法。因为没有想法,所以她无法理解星知和芈檀求不得硬要求的心态,君父曾说过,这世上最无法强求的是感情。
袅袅热气溢出唇齿,琉璃裹紧狐裘,迎着夕阳向章台宫走去。
九十九层石阶之上立着一人,那愈发伟岸高大的身姿看起来十分有压迫感。
琉璃仰头,那抹玄色身影背光而立,恍惚之间,当年那个倔强男童仿佛就在昨日。人族真是神奇,不过短短十几年,就可以让一个孩童成长为挺拔如松的成年男子。
嬴政遥望着阶梯之下的琉璃,手指微微蜷了蜷,主动迎下去。待走近,一股酒气裹挟在寒风里迎面而来,他微微蹙眉,“你饮酒了?”
“小酌而已。”琉璃睃了他一眼,继续拾阶而上。
“你看起来似乎心情不佳,是因为吕不韦的离开?还是因为华阳王太后计划年后让芈姓姐妹同时嫁给你?”
闻此话,嬴政身形一顿,狐疑问:“你怎知王祖母的打算?”
琉璃解释:“回来路过望夷宫,遇到芈姓姐妹,芈清亲口告知我的。”
“她与你说那些做甚?”嬴政眉心蹙起,面露不悦。
“自是为了炫耀,想让我为此伤心。”
“那你… … ”嬴政迟疑问:“伤心吗?”
琉璃骤然止步,回转身居高临下凝睇着下方阶梯上的年轻君王,认真想了想,“说实话,确实有那么一些伤心。”
嬴政唇角刚有浮动,就听她接着道:“不过我是为你伤心,芈檀心心念念樊尔,芈清那张嘴太过惹人嫌,我最心仪的还是妫西芝。生在王室,一切当以利益为重,那个齐国公主无论学识,亦或魄力,都极为适合成为一国王后。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册封她为王后。”
表达完意见,琉璃继续爬剩下的三十七层石阶。
抬起长腿,嬴政一步跨过两层,与琉璃并排而上。直至踏上平整路面,他才突然问:“为何不能是你?”
“什么?”琉璃没听清。
“寡人的剑术学术均是你所授,你的学识魄力远在齐国公主之上,为何不能是你?”嬴政靠近一步,眸光幽深。
琉璃后退两步,讪讪摸摸鼻子,但很快恢复镇定,端起师长姿态,故作严肃:“你当年既然选择继任王位,就该接受用自由换权势的代价。我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你莫要像芈檀星知那般执着,况且我是你师父。”
这番话,让嬴政更加断定琉璃和樊尔的身份不简单,但他没有继续追问,他明白这种时候问再多,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倘若他坚持追问,琉璃可能会忍不住坦白身份。
早在雍城的王宫刺杀,嬴政不顾安危去救琉璃,被砍伤肩胛骨,她便对他完全信任。能在生死关头不顾自身相救,在生性重情义的鲛人看来,是值得信赖的。
第128章 不能强求
风声萧瑟, 掀起两人衣袂相触,青色与玄色交汇,犹如一种庄重的生命力。
琉璃见对面君王薄唇紧抿不言语, 主动凑近一步, 踮起脚郑重拍拍那宽阔肩头, 语重心长道:“人生来并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的,生命短暂, 莫要忘记幼时心中所愿,你的使命是结束乱世,不必在乎身边人是谁。”
嬴政侧目睃了一眼肩头纤细手掌, 转而望向天边那抹正在消散的红霞。
“寡人没有忘记,可寡人亦是有血有肉之人, 同普通人一样有着喜怒哀乐。”
“作为君王,理应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让人看不透,才不会被拿捏。”这是鲛皇琉年教给琉璃的。被册立为继承者之后,她曾问君父, 要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君父告诉她,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止要在族人面前维持领导者的威严, 还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不露出任何破绽, 才不会有被拿捏的可能。
虽然鲛族长老、将领以及占卜师们都极是忠于鲛皇,可总有一些氏族不安分, 特别是历代鲛后的母族。因鲛后不得参与任何政见, 她们的母族对此颇有意见,也没少对鲛皇施压, 故而历代鲛皇必须谨言慎行,喜怒不形于色,才不会被那些氏族寻到把柄拿捏。琉璃不清楚南荣族是怎样一个氏族,但南荣舟性格开朗,想必他的家族也不是蛮不讲理的鲛人。
自即位至今,这并不是琉璃第一次嘱咐嬴政要喜怒不形于色。
这些年,嬴政也极少在臣子面前大怒大喜,甚至前些时日面对母亲当众刺杀地变故,他都未曾在众臣面前表露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于秦王这个身份越来越得心应手,方才说那些话,并不是幼稚闹脾气,他只是不甘心。作为大秦的王,他不想连册封王后的自由都没有,几国公主贵女均是冲着后位来的,他不想应付完朝堂众臣,还要应付后宫。
“放眼诸国,后宫干政不在少数,其实一个国家不是必须要有一个王后的。”
对于这一点,琉璃是赞同的,当然她是以继承者的身份看待问题。当年鲛族历史上那位企图谋杀鲛皇篡位的鲛后,就说明了后宫干政的弊端。设想一下,倘若日后南荣舟生出野心,企图杀她取而代之,那她一定会在对方稍微有点苗头的时候便及时掐灭,并且不留丝毫余地。
那位齐国妫西芝,性格并不是唯唯诺诺,甘于屈居人下之人。她若为后,大概率会觊觎权势,难保不会生出事端。可嬴政百年之后,这个国家总要有人来继承王位,子婴是成蟜的孩子,并不是第一继承人,总归名不正言不顺,他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才行。
说到底,这还是繁衍的问题。天上地下,无论任何种族,似乎都对繁衍生息极为看重。无论是生命,亦或权势,都需要后代去延续。
琉璃在心里斟酌一番,才开口:“你说得对,一个国家昌盛与否,与册立一位怎样的王后并无关系,可一个国家再强大,若没有继承者,那也只能一世而亡。你应该明白那些道理,子婴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可以不册立任何人为王后,但还是要娶妻生子的,大秦王位需要有新的继承者,你总不想日后辛苦统一的九州拱手让给王室旁支吧。”
听到最后那一点,嬴政不免陷入沉思。当年祖父有二十多个子嗣,到了父亲这一代,却只生育了他和成蟜两个孩子,两年半之前成蟜叛变身死,这一脉便只余了他一人,他自然是不甘心将大秦王位让给王室旁支的。他是执着于天下归一,可他也是一个正常男子,人生在世,谁不想所愿皆成真,然而他所求却不能强求。
有时候嬴政会想,如果态度强硬一些结果会怎样,可心中那份对幼时救助的感念,让他无法真的去强迫。是时间不对,还是身份不对,他说不清楚,或许都不对,也或许都对。
若是幼时没有相识,没有琉璃传授剑术,毫无自保能力的他或许没有机会长大。反之,倘若而今相遇,没有那份积攒多年的感念,兴许他不会心动。
嬴政不信命,但又不得不承认,人生每个阶段,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琉璃瞧见他眼神茫然,迟迟没有回应,伸手戳戳他手臂,“在想什么?”
“在想… … ”本能脱口之后,嬴政回过神,恰巧最后一抹微光落入琉璃墨蓝双眸,奇异流光一闪而过,但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凝神俯身凑近去瞧,清雅淡香混合着酒气钻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