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陡然靠近的一张脸,琉璃下意识身子后仰,打算退后,后脖颈却突然覆上一只大掌,阻止了她的动作,同时耳边传来呢喃。
“你的眼睛真的与平常人不一样,寡人记得幼时有次便看到你眼中有蓝光闪过,仔细瞧着,确实是深蓝的。”
琉璃心中咯噔一下,一把推开他的手臂,退后好几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眼睛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像我母亲,听说我母亲的母家先辈中有胡人血统。”她记得好像是有本人族典籍中记载胡人眼睛有异色,至于什么颜色,典籍未明言。
嬴政知道她在撒谎,不过并未拆穿,秦国黔首中有胡人血统,胡人的瞳孔颜色并不是墨蓝色的。况且,就算没撒谎,那又该如何解释樊尔的瞳孔颜色,他不信会那般巧合,两人的母亲都有胡人血统。
琉璃不知嬴政信了几分,未免被追问细节,她及时转移话题:“你方才有没有把我那番话听进去?我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喜欢芈姓姐妹,也不喜欢强势的妫西芝,那便选乖巧的姬如悦,吕不韦已离开咸阳,她们不会再被左右,或者你自己从诸国中择选贵女入宫也行。”
脸色沉了几分,嬴政不耐问:“你为何如此关心寡人婚事?”
“因为我不想你将来统一的天下一世而亡,你需要娶妻生育子嗣,培养下一任继承者,这是你作为君王的责任。”琉璃不允许自己踏上那位女鲛皇的老路,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嬴政因为自己而导致新的王朝一代而亡。
薄唇紧抿,嬴政转身径直走向前方殿宇,带动玄色衣袂浮动,一声‘寡人明白’幽幽飘入琉璃耳中。
凝望着那高大背影远去,琉璃不知嬴政是否真的会妥协,迟疑须臾,她没有跟上去继续唠叨。肚子这时传来饥饿感,她脚尖转动,向所居偏殿而去。
回到居所,宫人们恰巧送来飧食。
巍峨正殿内,宫人同样为君王送来飧食。
郑云初倾身将一双玉箸摆放在君王面前,左右纠结,终是没忍住:“可是琉璃先生方才惹大王不快了?”
嬴政拿玉箸的双手一顿,幽深眸子倏然扫向对面女子,面若冰霜呵斥:“放肆,寡人允许你留在宫中侍奉,不是让你随意置喙监视的!”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要关心大王,方才远远瞧见大王与琉璃先生在远处独自说话,故而才会… … 才会怀疑是她惹大王不开心的。”郑云初跪伏于地,脑袋紧紧贴着地面,脊背轻颤,看得出来惊惧非常。
听着那颤抖嗓音,嬴政面色缓和不少,淡漠道:“这次暂且饶了你,日后谨言慎行,不可再随意过问寡人私事。你既然执意留在章台宫,就该遵守章台宫的规矩,退下吧。”
“诺!”
郑云初松了一口气,垂着脑袋退出大殿,伫立在殿门口,暗自后悔方才的多嘴。父亲牺牲,吕不韦被剥夺权利远离咸阳,留在宫里是她唯一的生路。
其实,起初郑云初坚持要来章台宫,嬴政是安排她到琉璃身边服侍的,毕竟男女有别,也不好总让樊尔为琉璃束发。
琉璃得知那个安排,当即拒绝了。其一,南荣舟时常会擅自施法传音,被听到不好解释。其二,她不习惯人族侍奉,最重要的是郑云初曾是王后候选人,万一日后还有成为王后的可能,服侍过她传出去不好听。
本来嬴政殿中也不缺宫女,可郑云初那种身份服侍另外四位不合适,也不能送去王祖母宫里,最后纠结良久,只能勉强留她在章台宫。
一件事情的尘埃落定,有惩罚,自然有奖赏。
昌平君与昌文君平叛有功,分别被封为左右丞相,其余有功之臣同样有赏赐。
因吕不韦府上门客均来自六国,嬴政封赏功臣的同时,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作为相府门客,正在其列。入秦十载,他还没有任何作为,又哪里会甘心被就此驱逐。
早就洞悉秦王吞并天下的野心,李斯不眠不休用时两日,翻阅秦国所有历史,动笔将秦国历代君王所任用的所有异国政客一一整理出来,通篇不离天下一统,更是列举驱逐异国客的弊端,强调异国人才对大秦的重要性,字字斟酌,极具说服力。
他出自荀卿门下,才学自然过人,通篇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从始至终,嬴政都承认李斯的才华,纵观秦国历史,若是没有那些异国政客,兴许如今的大秦不会这般强大。
那篇文章,他反反复复看了一天,也思考了一天。之所以决定驱逐六国客卿,最大的原因是曾独揽大权的吕不韦,他知道那个决定很偏激,也十分赞同李斯文章中的列举。
楚系势力经过几代经营,已在秦国根深蒂固,这些年大秦王室在朝堂中已然成了势力最薄弱的一方,这次好不容易拔掉吕不韦那棵大树,嬴政只是怕再度重用六国之人,会培养出另一股势力。
他刚加冠掌权不久,正是需要培养势力的时机,那些客卿若能都为他所用,自是再好不过,就怕他们有异心,日后会有所谋划。
李斯虽表明自己忠于的是大秦,是君王。可其他人心中如何谋划,他尚且不知,不敢随意撤销诏令。
琉璃看到那篇文章时,也不由惊叹李斯的雄才谋略。
“他学识的确过人,只可惜当年跟了吕不韦,耽误这么多年。”
嬴政赞同点头,“寡人其实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却又怕他会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琉璃却不以为然,“怕甚!只要家国大权在你手中,他们便掀不起风浪,若是发觉他们有异心,及时弃了便是。”
第129章 决定坦白
即位至今不过短短九年半, 便发生了成蟜与嫪毐两次叛乱,因而在用人方面,嬴政愈发谨慎。
“你所言, 寡人亦是明白, 可在诸国争锋的乱世中, 朝臣过度更迭不是好事。”在说这话时,年轻君王神情凝重, 那双狭长丹凤眼深不见底。
琉璃收回置于燎炉上方的手,揣进袖子里回到奏案前坐下。
“他们不辞辛苦前来秦国,无非是想谋一份好前程, 其实效忠的是谁并无所谓,只要能达成所愿皆可。从前你年少未亲政掌权, 大秦是吕不韦说了算,那些人自然投奔他门下。如今吕不韦失势, 他们转为效忠于你,亦在情理之中。既然过度更迭不是好事,那便掌握好拿捏的力度, 让他们对你养成敬畏之心。”
嬴政眼神复杂凝睇着对面仍旧少女之姿之人, 能懂得拿捏人心,又怎会是剑客那么简单。
“你究竟… … ”
“我研读了十七年诸子著作, 多少还是懂些帝王之术的。”琉璃教授他十七年,一眼便能看透他想质疑什么。扶案起身, 她转而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淡淡应了一声, 嬴政目送她消失在殿门口, 视线落回李斯那篇文章之上。
虽然信任不足,但翌日议政殿上, 嬴政还是收回了驱逐诸国客卿的诏令。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他给那些人一个机会,也算是给大秦一个机会。
忐忑等待一日的李斯接到官复原职的通知,心口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消散。
琉璃自武庚口中得知嬴政的决定并不意外,他若真的不想用那些人,昨日也不会纠结着迟迟不下决定。乱世之中,诸国都是正需要人之际,若将那些人驱逐出秦国,他们势必会效力于其他六国,那样会对大秦十分不利。
一身月白袍子,身姿飘逸的武庚斜斜依靠在牖楣外,欣赏着簌簌而落的雪花。疾风而过,风雪交织而来,穿过他的身体,吹进殿内。
寒风灌入领口,围坐在燎炉旁的鲛人少女霎时裹紧狐裘,一双幽蓝眸子扫视过去。“你这魂魄没有五感,也不能连累我呀!”话音未落,她指尖微动,一道灵力击向那根撑杆,牖扇应声合上。
武庚平时多数时间都待在嬴政身边,由于不能现身,生前沉默寡言的他也变得话多了不少,每次来偏殿,他都要把所见所闻告知琉璃。
因还有事情未说,他身形晃动,轻飘飘进入殿内,低沉嗓音同时响起。
“午后,李斯入宫谢恩,与君王谈起了吞并六国之事,但依我之见,不易操之过急。秦国内乱刚刚平息,与魏、赵两国的交战还未结束,吞并六国还需制定一个周密计划才行。”
琉璃放下煮茶的木勺,为自己斟了一觞热茶,漫不经心问:“嬴政答应着手吞并六国之事了?”
武庚摇头:“这倒没有,不过看他神情,似乎加深了对李斯的欣赏。”
捧起耳杯,琉璃唇角浮起一丝弧度,“不必担心,诸国之间,他最欣赏的还是那位韩国公子,他不会轻易被李斯左右决策。”
提起那位,武庚噤了声,他记得嬴政似乎提及过几次想要抽空入韩见见那位公子,只可惜作为君王政务繁忙,无法抽身。
不知不觉间,已至大寒,整个冬季最冷的一天,星知在严寒之下,也显得精神萎靡许多,乖乖窝在殿中,没有来章台宫缠着樊尔。
由于嬴政掌权后更加繁忙,琉璃比从前清闲不少,只是偶尔才会揣着一卷简策去正殿。大寒这日酉时三刻用过飧食,她如往常一般揣着简策溜达到正殿。
候在殿外的郑云初见到她,主动上前,想要帮忙解下狐裘。
琉璃抬手制止,“不用。”
郑云初垂下手,退回原位,眼睑低垂,俨然已经习惯宫女身份。
琉璃禁不住侧目,她不太明白郑云初为何想不开做宫女,宫里大多数宫女年龄都很小,她这个年纪还不如安心等着做个侧夫人,吕不韦虽然倒了,但她并不会被赶出王宫。
未再深想,琉璃抬脚迈入殿内。
两名寺人在她入内后,贴心帮着关上了殿门,二人在君王身边侍奉多年,知道琉璃极是怕冷。
端坐在奏案前的嬴政闻声抬头,殿门合上,琉璃身后最后一丝微光被顷刻截断,看清她怀里抱着的那两卷简策,他唇角浮动,心下了然。
琉璃走上主位,弯身将简策搁置在奏案上,“樊尔前日寻到了两卷农书。”
嬴政拿起放在奏案一角,继续批阅未完的奏章。
掏出一块糖放入口中,琉璃将布袋递到君王面前,见他摇头,她并未劝。关上殿门的大殿昏暗一片,她左右闲着也无事,索性帮着一一点亮殿中灯盏。
殿外两名打算进内的寺人见殿内透出光亮,默默退了回去。
琉璃点亮所有灯盏,走到靠近燎炉的蒲团上坐下,暗自捻了一个净水术,净手之后,再次掏出一块糖放入口中。
听到窸窣声,嬴政头也没抬,启唇轻声道:“嗜糖对牙口不好。”
琉璃挑起舌尖舔了舔满口皓齿,每一颗都整齐光滑,没有任何损伤。可能是鲛人不会如人族一样换乳牙的缘故,那些甜腻的糖块并未妨碍她的牙齿。
“无碍,我牙口好。”
听到这一句,嬴政持笔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睇了对面人一眼,有些无奈,但并未出声置喙什么。
今日朝臣呈上来的奏章并不多,戌时初嬴政批阅完最后一份,放下笔,抬手捏了捏泛酸的脖颈。
琉璃斟了两觞热茶,一份推到对面君王面前。
“昨日出宫遇见燕丹了,听他话里意思,似乎有想回燕国的意思。”
关于燕丹想逃回燕国这件事,嬴政早有察觉,单手拿起茶水呷了一口,雾蒙蒙的寒气自唇边溢出。
“寡人知道他想逃,可寡人不会轻易放他离开。”说着,他放下热茶。
琉璃不解:“为何?当年在邯郸,他对你不错,我以为你们是朋友的。”
年轻君王抬眸望向中柱旁的青铜灯盏,眼神有些许茫然,“就是因为是朋友,寡人才想着将他困在咸阳,以免他日后在国灭时丢了性命。”
就算当初燕王没有主动送子入秦,嬴政也会找个理由要求其入秦为质的,作为燕国太子,将来燕丹势必会为了燕国而战。只有将昔日好友牢牢困在秦国境内,日后才不会被战争波及,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护下好友地办法。
作为一国之主,嬴政深知斩草要除根的道理,他也能预想到倘若灭了燕国,燕丹会有多恨自己,他甚至考虑过为了燕丹而绕过燕国,只灭另外五国。然而理智告诉他,漏掉任何其中一国,都不能称得上是让天下归一。
当年邯郸城中的照拂,嬴政始终铭记于心,幼时父亲曾教导过他,身为嬴姓子孙,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燕丹于他有照拂之恩,他计划灭他的家国已是不义,他不想连那份个人恩情也舍弃。
“寡人与他之间,似乎越来越疏远了。”一声喟叹自君王唇齿飘出。
凝视着对面年轻君王,琉璃不知该如何劝说。灭六国是残忍之事,可不灭,乱世将永远持续,最痛苦的还是那些生在乱世中的普通人,他们无权无势,只能是上位者争权夺势的牺牲品。除却那位女鲛皇,每一代鲛族历练者所踏足的陆地都是乱世,结束乱世不止是人族君王的使命,更是鲛族历练者必须完成的任务。
十七年来,琉璃每日研读那些人族著作,就是为了能顺利完成历练任务,在灭六国之事上,她比嬴政更加不能心软。
“六国之中,有不少王室贵族效力于他国,不如我帮你劝劝燕丹,让他安心留在秦国,入朝为官。”
嬴政摇头:“燕丹不一样,他是一国太子,不会效力于秦国,那些贵族不过是王室旁支,与其在母国被打压,还不如投奔他国谋一个前程。”
“我却认为他在燕国的处境未比别人强,年少时被送去赵国为质,年至三十又被送来秦国。他的父亲若当真疼爱他,又怎会一次一次为求安稳让他去做质子。”琉璃不太懂人族的父子,但她知道自己的君父不会这般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