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被他按的低下脑袋,不满道:“樊尔,你怎可碰我的头。”
“抱歉,是我逾距了。”樊尔倏然收回手。
服车上布衣少年见人群中少女被旁边人按下了脑袋,面色稍微缓和不少,收回视线,回答身旁麻衣少年:“我没事。”
服车逐渐行远,直至消失在街道尽头,周围人才恢复自在。
那位爱闲扯的瘦弱商贩撇撇嘴,跟隔壁脸黑商贩小声嬉笑调侃:“咱们这位公子,每次出现在东市,总能让大家集体沉默。”
脸黑商贩冷哼:“他也就是命好,有幸生在王室。就他那目中无人的性子,要是在平常人家,他敢眼睛长头顶上,早一天挨揍八回了。”
“嘘!小声一点!”瘦弱商贩忙急切提醒:“可别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咱们那位公子可不是能惹得起的。”
脸黑商贩清清嗓子,脸上虽有不服气,但嘴上却不敢再言语什么。
把两人对话都听去的琉璃与樊尔,无声对望,心里都已了然。
从两人这语气判断,方才那服车上小少年想必正是赵王幼子赵堰。
他们在邯郸城已有些日子,多少也了解到一些关于赵王室的情况。
现任赵王赵丹有三子,长子幼时便被立为太子,前些年在战乱中出了意外,赵王悲痛之下迟迟不愿再立太子。二子春平侯德才兼备,品行仁厚,在赵国颇有威望,更是得赵王偏爱,有望被立为太子。
三子赵堰,与春平侯相差数岁,长相白净很是讨喜,自小便被宠着惯着。
长深日久,渐渐被养成了在外目中无人的脾性,惩治起人来手段狠厉,毫不犹豫。
听说这位公子堰,在父母兄长面前甚是会卖乖讨巧,时常讨的他们开怀大笑。可在外人面前却毫不掩饰本性,无权无势的普通黔首们每每在街市上见到他,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想到公子堰过往种种,樊尔庆幸:“还好他刚才没有与你计较,不然当街闹起来,我们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施法还击。”
“你这话说的… … ”
琉璃嘴角耷拉下去,“怎么有种很憋屈的感觉!我们何时这般畏首畏尾过!”
樊尔无奈叹气,忍不住揶揄她:“谁让你不听劝,非要与嬴政母子有过多牵扯。若是真起争端,大不了我们一走了之,可那对母子怎么办?那公子堰定能查出你曾帮助过他们,怒火无处撒,遭殃的不还是嬴政母子。”
这话倒是点醒了琉璃,是啊,若是那公子堰方才刁难,还真不能正面冲突,她与樊尔尚且可以一走了之,可嬴政母子… …
秦军退兵还不足两月,兴许赵王会因所考虑不会真的要母子性命,但刁难吃苦头定是不会少。
“嗐~ ~ ”
琉璃长叹一声,挪动脚步向前走去。
低声呢喃飘进樊尔耳中,“想我堂堂鲛族继承者,自打来到陆地,活的还真是憋屈。”
听到那略带傲娇的语气,樊尔哭笑不得,大步跟上。
第023章 蓄意邀约
赵堰所乘服车远离东市,行驶过三条街道,前方右侧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位披头散发的男子,拉车的两匹棕色高头大马受惊之下嘶鸣着扬起前蹄。
马夫用力拉住缰绳,试图平复马的情绪。
后面原本端坐的主仆俩惊慌之下死死拽住对方手臂。
“快快快,快控制住它们。”赵堰声音里蕴含着少年变声期常见的嘶哑,紧紧抱住他手臂的伴读也紧跟着重复一遍。
能为王室公子驾车的马夫,对付马匹自是有一套本事,很快便控制住两匹马。
那位披头散发的疯癫男子,被马儿嘶鸣声吓得跌倒在地,双腿抖如筛糠,站都站不起来。一双手胡乱摆着,口中念念有词:“不要索我性命,不要索我性命,我一生从未作恶,不过猎杀几只畜生而已,我不曾杀过人的,你若有怨气,就去找害你之人,千万不要缠着我… … ”
“他在说甚?”赵堰问身旁伴读。
伴读跳下服车,上前凝神倾听片刻,回答:“看样子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吓得精神失常了。”
赵堰不耐一甩袖子,催促:“挡在前面真晦气,快把他拖到路边去。”
“诺。”
伴读俯身辑了一礼,不由分说拉住男子手臂,便要朝着路边拖去。
男子眼露惶恐,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我不要去城郊密林,我不要去城郊密林… … ”
见他一直重复这句话,赵堰不免心生好奇,提起衣摆跳下服车,挑眉问:“城郊密林有何物?为何你不愿去?”
听到这个问题,男子口中呢喃停止,似是想起什么,他眼睛越瞪越大,似疯癫似恐惧,呵呵笑着。待笑够,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城郊密林看到鬼了,血红的眼睛,难听的哭声,可吓人了。”
说完这些,疯癫男子突然挣脱伴读的手,爬起来就跑,钻入巷子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赵堰嗤笑一声,转身回到服车上。
“胡言乱语,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鬼!若当真有鬼,战场上死那么多将士,怎么不见他们变成厉鬼找敌军索命。”
“是是是,公子说的是。”伴读笑容谄媚爬上车,连声附和:“那疯子疯癫言语不可信。”
待二人坐稳,马夫扬鞭驱马继续前行。
轻微颠簸中,那少年伴读,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转,想到一个整治人的点子。他歪嘴一笑,凑到赵堰身边,附耳道:“公子,你前些日子,不是曾因学术… … ”
因怕前面马夫听到,他声音越来越小。
赵堰凝眉聚神听完,才开口:“不妥,万一因此出事,君父怪罪下来,你来担着?”
“公子方才也说了,这世上本就无鬼。”伴读怂恿:“若真有什么恶鬼作祟,那个疯子为何还活着,我看那人不过是老眼昏花,自己吓自己。上次他在学术上让公子那般难堪,公子何不借着此事吓他一吓。左右不会出人命,他不是一贯态度高傲,这次若是能吓得他失态,公子也算是出口恶气了。”
伴读这番话,让赵堰很心动。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瘪,若是能借机讨回来,多少能挽回些颜面。
心里一番纠结,他看向天边红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剑。低声吩咐:“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你亲自上门拜访,就说本公子想要邀他后日午时在城郊密林比试剑术。”
“诺!”
那少年伴读立时应下,小眼睛里全是狡黠之色。
热闹东市,人声鼎沸。
琉璃与樊尔约莫闲逛半个多时辰,终是不可避免遇见星知主仆。
星知笑容粲然,凑近樊尔:“隔很远,我便觉得背影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樊尔不动声色后退两步,提起手里吃食给她看,“嬴政母子吃食不多,过来帮他们买些。”
“你不必过多解释,我明白你先前不是有意拒绝我的。”
“… … … ”
樊尔突然后悔多余解释那一句。
“行了!”琉璃实在受不了星知那痴情眼神,“我与樊尔先回… … ”
“我们也要回去,刚好一起。”星知打断她道。
琉璃与樊尔无声对望一眼。
樊尔唇角无奈挂上一抹苦笑。
回到城北,天色已暗。
琉璃吩咐樊尔把吃食送去嬴政母子那边,她自己则揣着手先回去歇息了。
次日,天色阴沉,再次飘起雪来。
嬴政身板笔直跪坐在奏案前,垂眸默读着简策上的文字。
简兮怕他冷,煮了些热粥送过来。
“今日寒冷,快吃些热粥暖暖身子。”
嬴政双手捧过母亲递来的热粥,并未着急吃。
“母亲,你可有听闻关于父亲的消息,他何时才会来接我们?我想父亲,我想告诉他,我现在已能认识许多文字了。”
简兮看着外间大雪,半晌才微笑着摸摸嬴政面颊,宽慰他:“应是快了。”
她从母家那里得知,良人而今已被华阳夫人认作己子,想是很快便能稳固地位,只是不知到那时,他还能不能想起自己还有妻儿在赵国。
嬴政不再言语,默默吃完热粥。明知希望渺茫,他每日总还奢望一觉醒来父亲能来接他与母亲。
当时混乱中,父亲只是最后看了他与母亲一眼,便头也不回离去,那时他就该明白结果的。可… … 在无法离开这邯郸的日日夜夜中,总要有希望才能坚持下去。
而今身边有琉璃与樊尔,生存虽没有起初那么艰难,可他终究会长大,他们也早晚会离开。
嬴政垂目看着简策上,那些被琉璃特意圈起来的复杂文字,置于膝头的双手禁不住蜷缩。
这一刻,他突然不想那么快长大,虽然琉璃没说,但他也知道自己长大后,她就会离开。
大雪漫天飞舞,直到深夜才停歇。
琉璃裹着衾褥睡了一日,夜里再无困意,于是爬起来从玲珑袋里翻出一本神话故事来看。近来懒惰,她实在提不起精神研读人族著作。
临行前一晚,阿婆嘱咐她多带些术法典籍,兴许用得上,她敷衍着带了两本,其余全是神话故事集。
不知不觉晨曦将至,琉璃才惊觉竟看了一夜,她打着哈欠躺下,在心里埋怨故事太精彩,害得她忘记时间。
日夜颠倒,琉璃傍晚醒来,趴在牖楣上看樊尔扫雪。
简兮脚步匆忙冲进来,脸色煞是难看。
琉璃见状,朗声询问:“可是有事?”
“政儿出事了!”简兮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肿。
琉璃猛然起身,肩头狐裘滑落脚边。
“又是哪个刁难他了?”
“不是刁难… … ”简兮不等邀请,快步进屋,噗通一声跪在琉璃面前,“我想求你们帮我去救政儿。”
琉璃蹙眉拉她起来,“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简兮用袖子抹着泪,说起晌午之事。
巳时,要去城郊的燕丹路过城北,因为顺路,他便带了些肉酱给嬴政母子。
言语间,他与嬴政提起昨日赵堰邀约他今日去城郊比试剑术。
燕丹剑术不精,常岳与明同本不同意他去赴约,可因当时赵堰那个伴读气焰十分嚣张,更是言语挑衅。
一向头脑冷静的燕丹忍无可忍,气恼之下便应下比试之约。常岳与明同亦是因为气愤没有多加阻拦,事后主仆三人后悔也无用,只能前去赴约。
嬴政与燕丹交好,当即便抓住他的手,要与他一起去城郊。
简兮深知不妥,忙委婉阻拦,可嬴政认为燕丹剑术不行,非要坚持一起去。
“政儿年幼,冲动不懂事,我拦都拦不住。我当时就不该妥协让他跟着去,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几人回来,情急之下便去寻找,可谁知… … 谁知… … ”
简兮说着突然哭出声来:“那城郊没有任何人影,我一路走,一路喊他们,都得不到回应,我是实在没法子,才想起来找你们。”
她极力忍住哭声,“秦国与赵国仇怨不浅,你说我的政儿是不是已经被… … ”
“他若是出了事,我可怎么活… … ”
“不会的!”琉璃出声打断他:“秦军已退兵,他们没理由还要嬴政性命。况且燕丹是燕国太子,他们不可能连燕国也一起得罪。”
“想来应是他们比试剑术之后,又去了其他地方。不如这样,我与樊尔去寻找他们,你在这里等着,万一嬴政回来找不到你,又该出去了。”
简兮本欲要同他们一起去寻找,可转念又觉得琉璃说的有道理,于是点头,对着主仆就要跪拜感谢。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琉璃及时拉她站起,安抚拍拍她的肩膀,匆忙与樊尔一起向外走去。
走到院外,樊尔突然低声提醒:“如果他们去的是城郊密林,应是与狐妖有关。”
过去半月有余,琉璃都快忘记狐妖之事了。倘若嬴政他们遇到的是狐妖,她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樊尔拉住琉璃快步走远一些,严肃道:“事关狐妖,此事我们还需慎重考虑。”
第024章 不可不救
天边落日已隐去一半, 眼见着即将迎来黑夜。
琉璃回头望向远处庭院,那里有一位母亲还在焦急等待。樊尔顾虑颇多并未错,可相处这么久, 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在, 若真因不想招惹事端而放弃寻找, 她心里着实难以安生。
“少主!”
见她若有所思,迟迟不表态, 樊尔禁不住复又提醒:“莫非你忘记鲛皇君主昔年历练中所遇狐妖了?那只狐妖曾颠覆一代王朝,可见狐妖是多狡诈难以对付。万一密林中的狐妖亦不是善茬,我们对付不得也就罢了, 可若因此为鲛族惹去祸端,就是我们的罪过。”
琉璃因他这话左右为难, 一边是种族安危,一边是教导许久的可怜男童。
初见时, 那孩子本就境遇凄惨,而今又遇性命之忧,她实在做不到放任不管。
细白手指蜷缩又松开, 松开又再次蜷缩, 反复几次后,她终于下了决定。
“兴许这就是历练中必须经历的, 一切才刚开始,我们若事事都畏首畏尾, 那历练的意义何在!”
不等樊尔有所辩驳,她再次道:“况且, 我已答应简兮, 就没有食言的道理。樊尔,你莫要忘了, 万年之前我们先祖也是曾生活在这陆地上的人族。”
樊尔面色凝重,声音因压抑而略显沙哑:“你已为那孩子逗留邯郸不少时日,你是一族少主,是鲛皇继承者,怎可为一个人族孩童,不顾自己安危。”
他并非铁石心肠,可他更在乎的是琉璃,作为少主亲侍,护卫少主安全是他的责任。
琉璃抬眸直视樊尔,良久才轻叹一声。
“樊尔,我知你一直不喜我帮助他们母子,可… … 我起初既然答应嬴政教导他剑术,就不可反悔半途而废。我还未将所会剑术全部传授于他,怎可眼睁睁看着他陨了性命。”
君父虽从未明说历练核心是什么,但琉璃隐隐也能猜得出。
千年之前,君父踏足陆地之时同样正逢世道艰难,他自万千人中选择做那人的师父,后来那人推翻前朝暴·政,建立新的王朝,让受尽苦难的人们有了安生之所。琉璃想,兴许那就是历练之根本,也是意义所在。
而今诸侯纷争,战乱不断,这天下同样需要一个人来结束乱世。
琉璃不知道嬴政是否是结束这乱世之人,她没有占卜他人命运的能力,可她愿意相信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