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存在即合理,人族著作中既然有人能写出那样的真理,琉璃觉得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初来邯郸之时,她就与嬴政颇为有缘。
樊尔见劝她不得,只得妥协:“既然少主坚持,那就由我独自前往城郊密林。”
语毕,他转身便走。
琉璃快步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无奈道:“我知你心有不悦,可也不必与我如此赌气。”
“我并未赌气。”樊尔面容郑重严峻:“此去凶险与否未可知,理应我这个亲侍代你前去。”
“我又怎可放心你独自前往,我说过的,我从未将你当做下属看待。”琉璃松开他手腕,“倘若那真是狐妖作祟,我们一起去胜算才会更大。”
樊尔想要拒绝:“少主… … ”
琉璃打断他:“我术法不比你低,你这般会让我觉得你在看低我。”
“樊尔不敢!”
樊尔站姿僵硬,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释。
见他面露窘迫,琉璃哭笑不得拍拍他宽阔肩膀,“我信你不敢。落日即将消失,我们不能再拖了。”
就在两人争辩之际,天边红日又隐去不少,天色开始转暗。
主仆俩不敢再耽搁,趁着四下无人,施法掠上路边残破屋脊,朝着城郊而去。
夜幕降临之时,主仆俩顺利抵达城郊那条溪水附近。
冬日严寒,溪水已结了一层厚冰。
周围枭声阵阵,致使城郊更添荒凉。
琉璃与樊尔深一脚浅一脚趟雪前行。
“入夜之后,温度似是更低了。”
听到琉璃这话,樊尔解下身上狐裘,欲披在她身上。
琉璃后退一步,推开他的手:“不必,我身上有,这狐裘本就沉重,你再给我披上一层,怕是在这雪地里行走会更加艰难。”
樊尔犹豫片刻,才缩回手。
地面积雪甚厚,主仆俩行走不便,累出一身汗来。
琉璃用手背擦擦额头,突然想起一事。
“我们披着狐妖子孙的皮毛去见狐妖,会不会不太妥当?”
乍听到这个问题,樊尔脚步不由一滞,垂眸看向肩头松软的狐狸毛。
“那,是否要将这狐裘暂时弃之?”
琉璃搓搓手,揣进袖子里,这雪夜着实寒冷,若是弃了狐裘,怕是走到地方也被冻得还不了手,只剩挨打的份。
思忖再三,她裹紧身上狐裘,“不弃,怕什么,我们这是买的,又不是亲手猎来的,那狐妖难不成还把仇怨赖在我们头上。”
这傲娇语气让樊尔紧蹙眉头舒展不少,他大步跟上,与琉璃并排而行。
约莫三刻左右,主仆俩终于抵达密林入口。
深冬,枝头已无任何树叶,光秃秃的枝丫横亘交错,密密麻麻展现在他们眼前。
林中隐约回荡着枭声,凄凉感更甚。
琉璃自玲珑袋中翻出自己的忆影剑挂在腰间,因有樊尔在身边,她一直未曾拿出过自己的剑。
用力握握剑柄,她步履坚定,“走吧。”
樊尔快步走到她前面,戒备注意着四周。
“一切有我,少主紧跟我身后即可。”
琉璃瘪着嘴跟上,但还是忍不住吐槽:“我发觉自打来到陆地,在你眼里,我成了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废物。”
樊尔面上一热,尴尬解释:“我没有把少主当做废物… … ”
后面跟着的琉璃还欲开口,突听前方有凄厉风声传来,疾风裹挟着地面积雪凝聚出一道雪柱,犹如飞龙盘旋而上,呈飞天之势。片刻之间,周围又凝聚出数十道雪柱。
“看来真的是有妖作祟,而非鬼魂。”
琉璃呢喃出声,这明显是术法而为,鬼魂是不会术法的。
樊尔腰间赤星立时出鞘,呈戒备之态。
凄厉风声大作,趋势着雪柱向着主仆俩周围聚拢。
琉璃转身背对着樊尔,右手紧紧握着忆影剑,双目注视着周围雪柱。
就在她凝神之际,雪柱之后陡然显现出无数双红色眼睛,伴随着尖利鸣叫,似是婴孩啼哭。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近,琉璃捻诀,身体腾空,周身瞬间凝聚莹白色灵力。她身后的樊尔亦是捻诀施法,周身灵力大盛。
主仆俩同时将手中萦绕着灵力的剑向着面前滚动的雪柱劈去,在灵力撞击下,前后两道雪柱顷刻倒塌,化为碎雪落于地面。
琉璃与樊尔再次凝聚灵力于剑身,向着其余盘旋而来的雪柱劈去。
看着一道道雪柱在灵力之下逐一被击灭,琉璃信心增加不少。
来时,她是有过担忧的,万一狐妖有上千年修为,以她与樊尔的灵力,恐难以应付。
而今看来,那狐妖也不过如此。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数十道雪柱尽数被击散。
琉璃与樊尔降落地面,逡巡周围那些泛着红光的眼睛。
就在他们准备施法对付那些眼睛之时,半空中突然响起娇俏笑声,两人同时抬头去看,只见一位身着白衣、长相妩媚的女子翩然降落,双足裸着踩在雪中也不觉寒冷。
女子长发坠地,那双妖冶双眸里是戏谑之色。她似是没有骨头般依靠在一颗百年树干上,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嫣红嘴唇。
不等主仆俩出声,她勾动唇角,笑呵呵道:“真稀奇,竟是小鲛人。”
轻而易举被识破身份,琉璃下意识看向自己那双与人族无异的双脚。
女子看透她的心思,轻轻‘哎呀’一声,“不用怀疑,我能嗅出你们血液里的味道。”
琉璃惊觉自上而下打量她,目光快速略过她那双半露不露的雪白双腿,她还从未见过有女子衣着如此大胆。想起身旁还有樊尔,她忙伸手去遮他眼睛。
柔软手心乍一覆上眼皮,樊尔禁不住眼睫颤动,那浓密长睫轻轻滑过琉璃手心。
看到琉璃这动作,女子低笑出声,随手拉过衣摆遮住双腿。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与你争抢这小少年。”
被误会调侃,琉璃不免有些尴尬,讪讪松开手背于身后。
樊尔耳根泛着红晕,幸好是暗夜,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二位小鲛人,你们是为何而来?”那女子把玩着鬓边发丝,漫不经心问。
琉璃上前一步,尽量心平气和:“不知你可曾见到三位少年与一位孩子误入这密林?”
女子轻轻挥动衣袖,短暂模糊景象在琉璃与樊尔眼前浮现,画面中正是昏迷的嬴政与燕丹他们。
“你把他们怎么了?”琉璃急切追问。
女子调皮一笑,冲她眨眨眼睛,“自是吃了。”
突听这话,琉璃下意识举起手中忆影剑直指那妖媚女子。
女子施出一道灵力,轻轻压下忆影剑尖,“瞧把你吓得,你这小鲛人还真是年少无知很好骗。”
樊尔终于开口:“既然你无害人之心,还请放过他们。”
女子并未就他的提议回应什么,而是好奇问:“你们鲛人都是这样一幅好皮囊吗?”
听闻这话,琉璃与樊尔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回答。
女子突然长叹一声,仰头望着上方纵横交错的树枝。半晌幽幽开口:“你这小鲛人与琉年那厮长得可真像,特别是那双眼睛。”
琉璃下意识摸向自己眉眼,“你认识我君父?莫非… … 你是千年前颠覆那个王朝的狐妖?”
“胡说八道!”
女子娇俏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后世的无知小娃娃,真会抹黑,我何时颠覆那个王朝了?天意如此,与我有何干系!”
似是想要倾诉,她施法幻化出三个木墩,邀请琉璃与樊尔坐。
主仆俩将将坐下,就听她道:“一个王朝没落衰败,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那些人族懂什么,自己无用,却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自古祸乱世人的都是掌握权利的男人,而非女人。”
琉璃与樊尔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回应,于是只能默声不答。
“对了,你说琉年是你君父,他何时娶妻的?”
“五百年前。”琉璃也不瞒她,这狐妖想必就是君父当年认识的那位。
“我还以为他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样子,一生都不会动心不会娶妻呢!”
女子挑眉轻笑,问主仆俩:“我叫思鸢,不知二位小鲛人叫什么?”
琉璃愕然:“你不是名叫妲… … ”
“那是我当时历情劫时的人族称谓。”思鸢打断她,解释:“当时我只是普通人,可不是你口中颠覆王朝的狐妖。”
琉璃悄悄看了一眼她身后悠闲晃悠的六条尾巴,君父好像是说过那狐妖有两个身份,当时她不懂那是何意。现在听思鸢这话,她才恍然明白她经历过两世。
思鸢顺着她的视线,侧眸扫了一眼自己的尾巴,而后倏然收起六尾,面上故作妩媚的嬉笑消失了。
“其实我并不是妖,我是神族之狐。”
见琉璃眼露好奇,她斜倚着树干靠坐着。
“不如,我跟你们两个小娃娃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与樊尔对视片刻,琉璃点头,见不到嬴政他们,左右是走不掉的。
思鸢看着树梢上那轮圆月,思绪飘回到三千年前。
神族种族众多,九尾白狐是其中之一。
思鸢出生之时却只有六条尾巴,是个残疾狐狸,她的父母为她寻遍神族医官,却无医治之法。
不过好在思鸢天性乐观开朗,并未因自己只有六条尾巴而苦恼,更是时常宽慰父母不必为自己忧虑,甚至劝他们为了传承再生一个。在父母言辞拒绝她的提议后,她便不曾再提起过。
无论神族亦或人族,哪有父母不为儿女心忧的。
数百年来,父母始终坚持四处寻医官,思鸢觉得他们能有个念想也好,每次都乖乖配合治疗。
可残疾就是残疾,又不能凭空长出三条尾巴来。
长而久之,父母似乎是倦怠了。从最开始的每月寻医官回来,到每年寻医官回来,再到每十年,百年,千年。
直到,思鸢一千岁。
在她一千岁寿辰上,父母唯唯诺诺告诉她,她即将要做姐姐。
思鸢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干笑着说:“真好,我早劝你们再生一个,你们终是听进去了。”
她笑容很灿烂,心里却很酸楚。起初她是真心想劝父母孕育子嗣,可年深日久,当她习惯父母满心满眼全是自己之后,父母却突然告诉她要当姐姐。
在听到那个消息时,思鸢心里第一反应是惶恐,她是个残疾狐狸,日后父母有了健康的孩子,兴许便会渐渐开始嫌弃她。
想到日后有可能被冷落,她就有些想哭。
寿辰宴结束,她悄悄独自躲在山林,大哭一场。
六十年之后,妹妹顺利出生,是个特别健康的小狐狸,软软糯糯,十分可爱。
父母很疼爱妹妹,时常抱出去显摆自己女儿有多可爱。
忧虑之事尘埃落定,思鸢突然就释怀了。父母拥有健康子嗣,不必每日愁眉苦脸,她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那样温馨场景,不正是她所希望的!
悠悠岁月,不知不觉思鸢已有一千八百岁,依照神族规矩,她需得到人族历劫。
而每个神族所历之劫都不一样,有的需要历劫亲情,有的是友情,有的是事业… … 而狐族需要历的是情劫。
由于思鸢是残疾,修行缓慢,她还未来得及学会何为魅惑之术,便被丢到了人界。
人族有个苏氏部落,思鸢历劫身份正是族长之女妲己,自小就生的灵动貌美。
随着她逐渐长大,身边时常围绕着不少少年儿郎献殷勤,并不懂男女之情的她只觉得那些少年令人厌烦。
在她及笄之后,苏氏族长便开始为她张罗婚事,部落里模样周正的儿郎让她选了个遍,却无一满意。父母一向疼爱她,也未逼迫她从中选一个。
同年初秋,部族被入侵,族人们死伤惨重。
一向疼爱妲己的苏氏族长,为保全族人性命,忍痛将女儿与牲畜一起献给敌军,只因他从那帝辛眼中看出他对自己女儿的喜爱。
而满心恐惧的妲己,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都只有怨恨。作为族长之女本该为了一族牺牲,可年仅十五岁的她,还是小女儿心态,哪里承受得起被亲生父亲送人。
被带回殷都后,帝辛并未为难妲己,也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不愿之事,后来更是不顾反对,立她为后。
人心是最容易被感化的东西,兴许是帝辛无尽的好与宠溺,也兴许是妲己释怀,她最终还是放下一切,接受了那个面像有些凶的男子。
她觉得他虽然长得凶,但五官还是俊朗好看的,至少比苏氏部落中那些少年儿郎好看不少。
商王朝早已从内里腐败,世人无人可怨,于是把一切都归咎道貌美的妲己身上,口口相传,已经没人在乎真相。
他们编撰她祸国,干涉朝政,才导致商王朝的衰落。
帝辛为了制止流言,大肆残杀那些造谣之人。
也正因如此,世人更加认为是妲己用美貌蛊惑帝辛滥杀无辜,她有苦难言,整日郁郁寡欢。
在儿子武庚出生的第三年,苏妲己结识了一位长相绝美的男子。
那位男子愿意相信她不是祸国之人,并且宽慰她不要在意外界传言。
直到国破家亡,死去的那一刻,妲己仍然记得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