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让年轻君王如遭雷击,直愣愣杵在王位上,久久没有反应。他期盼了整整七年的成人礼,到头来还是阻碍重重,就连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值得信任的,每个人看似都很尊重一国君主,可又都以各种子虚乌有的理由阻止他拿回本属于王的权利。
在这个燥热的秋日里,嬴政身体冰冷,犹如置身在雪虐风饕的冬季。
简兮掩下心底愧疚,握住儿子僵硬手腕,拉他坐下,脸上是久违的慈爱微笑。
“政儿,这都是为了你好,母后宁可错信,也不可不顾你的安危。”
嬴政唇角噙着嘲讽笑意,眼神复杂望着母亲,这一刻,对面人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久居雍城的这几年,他不知道母亲经历了什么,为何会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境诓骗所有人。无声长出一口气,他一根根掰开腕上手指,起身离开。
简兮佯装出的平静面容终于显露慌张,她顾不得去看下面众臣反应,匆匆跟了上去。
旁观的魂魄见此情形,化作一缕看不见的烟雾飘出大殿,直直向着琉璃所居偏殿而去。
今日樊尔去教授成蟜剑术,不在章台宫。
琉璃抱着一卷农书倚靠在案几旁,正研究的入神。
其实,鲛族也有人族的农书,是千年前鲛皇琉年来陆地历练时,那位弟子赠予他的。后来历练还未结束,那人就崩逝了,琉年便把那些农书留作纪念带回了无边城。
不过鲛人生活在深海,无需农耕,是以那些书籍一直存放在海渊阁。琉璃曾无意中翻看过,当时她没有在意,只是奇怪鲛族不种地,为何会有农书。直到最近看到樊尔寻回的这几篇农家典籍,她才知道海渊阁那几卷竟是人族古籍。
历朝历代,有不少统治者认为,要想使家国强盛,百姓安乐,发展农耕是必不可少的。十五年来,琉璃也算了解的差不多了,人族一日两餐,多食五谷,诸国因常年战乱,粮草十分重要,再加上不控制人口出生率,所以粮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当初嬴政明知韩国遣人来献计修水渠,实为居心不良,可他仍然坚定采纳。因为他知道水渠对农耕有多重要,农耕对一个国家又有多重要。
这些年,琉璃研读了不少诸子著作,不得不说,人族生命虽然短暂,但智慧无可比拟。
刚展开新的一章节,余光里便出现了一缕慌里慌张的魂魄。
“不好了不好了… … ”
武庚身影飘忽,速度极快,言语间,已然行至大殿内。
琉璃不解看他,用眼神质问发生了何事。
“方才议政殿上… … ”
武庚左一句右一句,大致把议政殿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
“你说甚?”琉璃猛然起身:“她竟然以托梦的说辞让宗正延后了君王冠礼?”
“对,君王愤然离殿,太后也跟了出去,我估摸着母子俩可能会有争吵,故而前来寻你… … ”
琉璃不等武庚说完,套上布履便闪身出了寝殿。
空旷甬道上,母子俩一前一后走着。
嬴政脚步很快,简兮跟的有些吃力,在拐角处她一个不慎差点绊倒。
听到身后“哎呦”声,前方年轻君王终于止住步子。
简兮快步上前,仰头看着挺拔如松的儿子,嘴唇嗫嚅几次,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政儿,只是短短两年而已… … ”
“两年?我已经隐忍七年,您现在却告诉我还要忍两年。”嬴政冷冷嗤笑出声:“您久居雍城旧宫,可有关心过我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初即位,人人都说我年幼,能力不足。好!那我就潜心学习,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些年我研读诸子著作,学习帝王之术,甚至连最不喜欢的王室礼仪都学的十分认真,就怕在冠礼之际被挑出错处。可您呢!却在这种紧要关头与他人合谋,以先王托梦为由推迟我亲政的时间。周文王十二岁行冠礼,周成王十五岁行冠礼,为何我就不可?十三岁即位至今,已有七年之久,这还不够嘛!”
今日之前,他还天真的以为,母亲早已在雍城宗庙安排妥当,这次回咸阳就是接他去雍城行加冠礼的。期待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他不明白为何要有二十弱冠那种规定,一个人若有才能,就算十几岁也可以有所作为,比如去年骤然离世的甘罗,在十二岁时便能有所作为。反之,若是废物,就算及冠也是废物,能力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第089章 亲自宽慰
事已至此, 已没有挽回余地。
简兮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袍,面上愧疚消失,挺胸抬头端起严厉母亲的架子。一声‘政儿’出口, 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对面站着的是毫不相干之人。
“你还年轻, 还担不起一国责任,论经验, 论学识,议政殿上那些老臣哪个不比你精明。听话,延后冠礼对你没有坏处。”
“寡人早已不是孩子, 还望母亲莫要再用这种哄骗语气与我说话。”
嬴政退后几步,躲开母亲伸上来的手, 垂在身侧的双掌因为收紧而骨节泛白。
论经验?论学识?吕不韦还真是可笑!这些年他处处打压不给机会,转头却在母亲面前拿经验学识说事。然而, 没有实践,他又哪里有机会施展学识积攒经验。
“母亲,您知道继任王位之后, 我最讨厌的是哪一项礼制吗?”他扬起唇角, 勾出一道冰冷弧度,“是君王行冠礼才可亲政, 大秦男儿十七岁便可上战场,为家国拓展疆土洒热血, 而我二十岁却无法亲政,您说可不可笑?”
“就算您不承认, 我也知道, 是吕不韦让您假借托梦说辞延后冠礼的,他这么做的原因, 无非就是不想把权利还给我这个君王。当年初入咸阳,他目光那般炙热盯着章台宫,我便看出了他的野心,这些年他把持朝政,想必早已被无上权利熏黑了心。可王的权利终究属于嬴姓子孙,他再不甘也不可能永远霸占着不放手。两年后呢?他是否还要沿用托梦说辞继续延后?还是说又耍其他阴谋?”
面对儿子的控诉,简兮张开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此事的确是吕不韦授意,对方以她和嫪毐的私情做威胁,她也是没办法才妥协答应的。
先王去世后,她一时昏了头,与一名假寺人发展至今。可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她不能任由吕不韦将事情传扬出去。
思忖良多,她佯装无奈叹气:“政儿,母后这都是为了你好,都是… … ”
“够了!”嬴政不耐打断:“您无需再找借口狡辩。”
简兮霎时冷下脸,想要以长辈威严迫使儿子妥协低头。
瞧见远处母子俩相对而立,琉璃驻足没有上前打扰,侧身退后,站到廊柱旁。
魂魄武庚虽不被肉眼所见,也下意识挪到她身后,以廊柱挡住飘忽不定的身体。
远处甬道上只有母子二人,看情形,两人都不高兴。
又是一番争辩后,年轻君王转身离去,挺拔身影带动玄色衣袂飞扬,似是黑色波浪。
太后简兮目送着君王大步离去,没有再跟上去,原本挺直的脊背显出疲态。
就在琉璃犹豫之际,听到身后魂魄问:“恩人,你要过去安慰她吗?”
“她能做出那种坑孩子的事情,哪里会需要我的安慰。”
简兮回咸阳已有半个月,琉璃一直未与她见面,此刻看来更没必要了。
说实话,在她看来,对方作为母亲是极其不合格的。从前她偶尔也会怨怪君母太过严厉,可纵使百般严苛,君母内心还是十分疼爱她的,遇事也都向着她,从来不会如简兮这般,和外人合谋算计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嬴政有多渴望行冠礼亲政,有多想天下归一,她都看在眼里。苦苦期盼七年,到头来却是这种结果,他能忍住没在议政殿上大怒,已是不易。若是她即位鲛皇七年还不能亲政,想到那种可能,她不一定能有更好的忍耐性。
绕开前方甬道,琉璃拐上另一条通往君王所居殿宇的路。
武庚纠结片刻,止住步子没有跟上去,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要凑热闹为好。
简兮望着儿子宽阔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幽幽叹息一声,打消念头转身离去。
嬴政回到寝殿,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厚重殿门合上,殿内陷入昏暗。
一众宫人战战兢兢候在外面,他们从未见君王如此盛怒。
琉璃提衣拾阶而上,及时制止宫人们行礼。深呼吸之后,她脚步沉重走向前,用力推开厚重殿门。
“寡人说了,不要进来打扰… … ”
“是我!”
年轻君王闻声抬头,深不见底的黑眸犹如一潭死水,让人看不到生机。
琉璃缓步走近上首主位,拉过蒲团,在君王对面盘膝而坐。缄默片晌,她解下腰间布袋,打开推到对面。
“这里有满满一袋糖,一块不行,你就吃两块,两块不行,就三块,四块,五块,直到你心中阴霾散去为止。”
“没用的… … ”
嬴政唇角噙着一抹苦涩,无论他如何扯动嘴角,如何努力,那弧度始终到达不了眼角。
“你没有身居王位,不会懂那种落差。君王的不快乐,从来不是区区一包糖能化解的。年少时,我不懂父亲为何总是唉声叹气,直到我即位秦王,才明白他为何那般。一国君主,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却有着诸多无奈。我早该明白,想要拿回属于王的权利,没那么容易。”
琉璃伸手过去拿出一块糖放进口中,‘咔嚓’一声咬碎,香甜弥漫开来,她眉眼弯起。
“既然知道不会容易,又何必气馁!吕不韦若是轻易放手,就不是他了。”
年轻君王定定凝视着那双如弯月的眉眼,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些。是啊,吕不韦若是轻易还政于王,才更加蹊跷。
犹疑半晌,他抬手捏起一块糖放进嘴巴里。甜腻虽然没有令他心情愉悦,但似乎没那么气了。糖块很快融化,他又捏起一块,不多时又捏起第三块,第四块… …
琉璃单掌托腮,垂眸注视着那包糖渐渐见底。
兴是糖吃多了,嬴政口中隐隐有些泛酸,嗓子也齁的要命,他拿起旁边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怎么样?心情是否好了一点?”琉璃睁圆眼睛好奇问。
嬴政平静摇头,甜食兴许是可以改善大多数人的心情,但唯独改变不了他的。
下意识摸向腰间,琉璃有些后悔没有多带两包糖过来。
看出她的心思,年轻君王终于轻笑出声:“不必担忧,我无碍,七年都忍过去了,两年又算什么。如此也好,趁着吕不韦因得逞放松警惕,我也好暗中培养自己的心腹。”
“你是说蒙恬、蒙毅兄弟二人?”
“只有他们自然不够,百官,寡人都要,若谁执意站在吕不韦身边,两年之后,大秦朝堂不会再有他们的位置。”
琉璃淡笑不语,欣慰看着面容坚毅的君王,回想起几年前他因五位王后候选人而深夜醉酒失态的模样,不得不说,如今的他真的成熟很多,今日面对这等变故,他竟然能这么快恢复镇定,并且冷静做出新的计划。
不过,今日变故却让她忧心忡忡,简兮能因冠礼之事,亲自从雍城赶过来,可见她也是重视君王成人礼的。只是不知为何又转而与吕不韦合作,以先王托梦为由,阻止亲生儿子亲政,这其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对了,那个刚被封为长信侯的寺人,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此事与那人有关。想到另一种可能,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看来要尽快安排樊尔前往雍城了。
从嬴政即位秦王之日起,她就直觉未来不会那么顺利,现在看来这场历练任务果然没那么容易。
延后两年… … 也不知两年后,能不能顺利亲政。若不是怕扰乱人族秩序,她是真想动用灵力,神不知鬼不觉把吕不韦绑进深山密林里解决了。
那人真的是太添堵了,总是制造阻碍,若没有他,兴许嬴政即位即亲政。倘若积累七年经验,说不定现在已可以谋划灭诸国,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的太天真,这几年秦国与各国之间战乱不断,城池虽夺了不少,但损耗也不小。
两年时间于生命漫长的鲛人而言,不过浮云朝露,转瞬即逝,可也是会存在诸多变故的,就怕到时吕不韦又利用简兮制造新的麻烦。
琉璃眉心蹙起又舒展,舒展又蹙起。
嬴政明白她是在为自己忧虑,抬手想要握住案几上那只纤瘦雪白手掌,宽慰几句。然而抬起后,他又放弃了,宫中本就许多谣传,他倒无所谓,可琉璃毕竟是女子,名声比较重要。
不知相对而坐多久,琉璃突然起身将东南两边的牗扇撑开。
金灿灿的光线顷刻涌入殿内,驱散所有阴沉。
那束阳光仿佛照进了嬴政心里,注视着沐浴在光线里的少女身姿,他唇角终于扬起微不可察的淡笑。
琉璃半个身子探出去,迎面感受着凉爽秋风。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回转身,“说起来蒙毅新婚,我们都没有过去瞧瞧,不如今日去找蒙恬蒙毅兄弟二人。”
嬴政不假思索点头,仔细算起来,好像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
君王冠礼就此不了了之,百官起初还以为君王年轻气盛,会忍不住大闹一番。结果等了十多日,每日议政殿上,君王都一如往常端坐在王位,没有丝毫要发火的迹象。
简兮在事后第三日便回了雍城,嫪毐封侯之事既已解决,她也无需继续逗留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