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结下意识滚动两下,他刚想开口,却听琉璃道:“不要总是皱眉,会有沧桑感。太后只是病了,她不是故意的。”
眉心将将舒展,嬴政脸色却因为后面那句话而阴沉下去,琉璃曾不止一次说过母亲是因为病了,才会做出那般荒唐之事。然则,他并不信,母亲曾经虽因为父亲娶了侧夫人而性情变了许多,可那些都不是她宠信假寺人的理由。
见他眉宇间又凝结一团,琉璃再次抬手,余光却瞥见远处走来一抹窈窕身影,她及时收手,转头看去,正是妫西芝。
妫西芝浅浅一笑,她对琉璃没有敌意,甚至是有些敬佩,明明看起来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可剑术学术却又是那般了得。她是觊觎王后之位,但并不介意君王心仪那位剑客师父,若她是男子,说不准也会被那般仙人之姿吸引。
嬴政顺着琉璃视线看去,“你为何又来了?”
“冠礼在即,我不勤快点,怕你把王后之位给了别人。”妫西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 … … ”
又来了!这番说辞,嬴政听了不下百遍,妫西芝只要开口与他说话,必然绕不开王后之位。
妫西芝并不在意君王黑了的脸色,而是凑到琉璃面前,目光灼灼盯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我一直很好奇先生是如何驻颜的?为何你这容貌没有丝毫变化?”
琉璃不动声色后退两步,讪讪摸摸鼻子,随口胡诌:“心态好,天生丽质。”
明白她不想说实话,妫西芝不再追问,转而厚着脸皮问嬴政:“大王可否择定王后人选?”
“冠礼仪式,乃是为寡人加冠而准备,并非是册立王后的典礼。”
嬴政语气淡漠疏离,并没有表明态度,若是琉璃不可,五人里,妫西芝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 … 他不甘心,作为一国君主,他却事事都身不由己。
妫西芝明白君王心思,真诚保证:“大王放心,我不觊觎你的身体,我只要王后之位。而今我父亲已即位齐王之位,选择我为王后,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一点,琉璃是认同的。鲛族虽信奉命数论,但鲛后人选还是要从氏族中挑选,普通鲛人是没有资格参选鲛后的。
齐国公主于嬴政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楚国两位贵女背后是楚国的芈姓势力。卫国公主虽乖巧好掌控,但卫国着实太小,在乱世中不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被牵累。还有郑国那个郑云初虽然漂亮,可漂亮在这诸侯纷争的乱世中是最没用的东西。
琉璃刚想开口劝说,便听嬴政问:“你为何如此执着王后之位?”
“因为只有王后之位才配得上大齐公主。”妫西芝说这话时,眼底的自信与野心达到顶峰。入秦之前,父亲曾叮嘱她,务必夺得王后之位。
嬴政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思忖稍许,他深深看了琉璃一眼,才道:“此事不是寡人一人能决定的,还需商议。”
作为一国公主,妫西芝自然明白君王婚事牵扯众多,不是君王一人能做主的。可近来关于太后与长信侯之间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这种敏感时期去找太后着实不妥,不然她也不会屡次找君王。双肩因为挫败有些颓然,她没精打采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妫西芝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琉璃好奇问:“冠礼之后你便可以掌权了,婚事真的做不了主?”
“也不全然是… … ”嬴政垂眸盯着衣襟上的暗纹,苦涩一笑:“嫪毐若当真造反,势必会牵扯到母亲,一个失势的太后自然不再有资格过问君王婚事。寡人一直在等太后主动坦白,主动与嫪毐撇清关系,只有如此,寡人才能保下她。还有三日… … ”
琉璃想,一个君王最大的容忍也不过如此了。解下腰间布袋,她拿出一块蔗糖,握住嬴政手腕,将糖块放入他手心。
嬴政眼睫微动,转眸瞅着掌心糖块。
琉璃松开他的手腕,“这是雍城的糖,比之咸阳的更加苏甜。”
犹疑半晌,嬴政终于把糖块放入口中,香甜很快满溢唇齿,但滑过喉间时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甜吗?”琉璃问。
“甜… … ”
嬴政勉强笑笑。
琉璃拿出一块塞进嘴巴里,含糊不清道:“明日,我去劝劝太后,你不必忧虑,安心准备冠礼仪式便是。”
嬴政侧头俯视着身旁因糖块而弯起眼睛的少女,沉重心情轻松不少。
第108章 双向维护
秋日天气凉爽, 风声萧瑟。
奢华殿宇与那些枯黄落叶形成强烈对比。
近来太后一直不曾接见任何人,五位王后候选人都曾主动前来拜见,但她一位也未见。
朝食之后, 琉璃假装闲逛, 溜达过去, 打算与简兮聊一聊。
简兮本也不想见,可转念又觉得这些年把长子丢给琉璃不闻不问, 对方来雍城这段时间,她更是不曾主动召见,此刻再不见着实寒人心。
琉璃跟随一名宫女走进暗红帷幔缭绕的寝殿, 一股刺鼻熏香扑面而来,她不由脚步一滞皱了皱眉, 环顾左右,她快步跟上宫女, 走入内殿。
入眼的是极致奢靡,比之君王在咸阳的正殿还要华侈惹眼。
太后简兮闲闲倚靠在床榻上,半边身子沐浴在微弱日光里。听到脚步声, 她缓慢掀起眼皮看向宫女身后的琉璃, 原本疲倦面上倏然露出惊讶之色,已显老态的右手情不自禁抚上眼角细纹。
相识十七年, 上次见面是两年前,琉璃容貌比之那次见面仍旧没有丝毫变化, 而她不但更老了,还胖了不少。想到腹部的褶皱和纹路, 她不禁有些黯然, 难道这就是嫁人生子和未婚未育的区别?
少女时期她也曾灵动貌美,身姿纤柔曼妙, 舞动起来犹如温煦的春风,美好且青春。如今的她虽因为儿子而被尊为一国太后,可也变成了年华不在的妇人。
一声轻微叹息自红唇间溢出,简兮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
宫女施了一礼,低着头走出内殿。
琉璃以为简兮神情黯然是源于愧疚,于是默默收起到嘴边的质问,关切道:“听闻太后近来身子不适,不知可有找医师前来诊脉?”
“无碍,只是秋日身子疲乏罢了。”简兮坐直身子,拍拍床榻边沿,“坐过来,陪本宫说说话。”
琉璃没有过多客气,几步过去,提衣在旁侧坐下。
常年久居高位,简兮早已习惯众人对她恭敬行礼,见琉璃仍如从前那般枉顾礼仪制度,她脸色禁不住沉了几分。
不清楚她内心曲折的琉璃,看她变了脸色,不解问:“太后这是?”
简兮很快压下心头不悦,淡笑摇头,对方毕竟帮她照看儿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若计较这些,会显得不够大度。拉住琉璃白皙纤细的双手,她微笑寒暄:“这些年,辛苦你照顾大王了。”
“辛苦谈不上,大王平时衣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我每日不过是督促他剑术与学术而已。况且,他自小便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并不需要旁人过多约束。”
言语间,感觉到手背上粗粝的摩挲,琉璃垂目看向那双已有皱纹的手。人上了年纪,不止是骨骼会发生变化,皮肤也会逐渐粗糙,简兮为假寺人诞下双生子时,年岁已不小,加速衰老也在情理之中,况且那两个孩子不足三岁,要想恢复先前状态最少也需要个五六年。
看来生命短暂还是有不少弊端的,鲛族因生命漫长,诞下孩子百年之后容貌几乎都不会有变化,而简兮不过是在四十岁生了一次孩子,就苍老这么多。鲛人四十岁的时候还在幼年期,人族四十人生却已经过了大半。
听说人族六十已是长寿,看着简兮显露老态的手,琉璃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是鲛人,不会因生育孩子而加速衰老。
简兮顺着琉璃目光垂目看去,手心那双小手依旧柔软细腻,而她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纤纤玉手却有了明显的褶皱。
手指僵硬片刻,她将手缩回袖子里,“本宫老了,不像你,还是这么年轻好看。”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琉璃同样用袖子遮住手,话锋一转,说出事先准备好的那番话:“大王一直很敬重太后,还望太后不要让他失望。这些年,我多少了解过一些秦国历史,知道秦国历史上也曾有一位太后为他人生育过孩子,可那位太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秦,她从来没有因为那个男子伤害过自己的孩子,甚至为了秦国亲手杀了那个男子。”
殿外,嬴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宫人无需进内通传。
几个宫人对视一眼,眼睁睁看着君王抬脚走进殿内。
与此同时,内殿里。
琉璃那一番话下来,简兮总算明白她是何目的了。她对长子是有愧疚,可她更舍不得两个幼子和长信侯,于她而言,一人性命终究不如三人性命重要。
沉默须臾,她才艰难开口:“大王是本宫的孩子,奇儿和元儿亦是本宫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在本宫心里他们同样重要。”
听到母亲那番说辞,嬴政止步在内殿拐角处,并未进内。
而琉璃眼神复杂,语气突然犀利起来:“可手心和手背终究是不同的,无论如何手指都无法反方向握住,在太后心里,究竟谁是手心谁是手背?”
她这话有些不留情面,简兮脸色铁青,冷眼盯着她。
“先生这是在质疑本宫?”
琉璃双眉颦蹙,认识十七年,这是简兮头一回如此生疏唤她‘先生’,这一声之后仿佛从前那些和睦相处顷刻荡然无存。虽然嬴政从未亲口叫过她一声师父,但早在决定留下来之后,她就已经把他当做弟子看待,她一向护犊子,又哪里会容忍太后这般不清不楚的态度。
“我有一个不好的毛病,那就是护犊子,作为师父,我看不得有人让他受委屈,纵使是他的亲生母亲也不行。就算太后那颗心已经偏向了他人,他也是大秦的王,孰轻孰重,请太后仔细斟酌,不要做出让天下人耻笑之事。”
在听到那句‘我看不得有人让他受委屈’后,外殿的嬴政内心霎时划过暖流,真好,能被人这般维护真好。以往琉璃总是端着一副师长态度对他谆谆教导,能亲耳听到她这般护着自己,此生足矣。作为身居高位的君王,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贪心,他这一生的夙愿不过是希望乱世结束天下归一,亲人好友能始终都在。每位君王都自称寡人,可他不想因为权势而成为孤寡之人。
就在他唇角刚刚扬起之际,殿内却传出一声冷喝。
“放肆,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置喙本宫。”
内殿的简兮黑着脸,再也无法压制内心愤怒,扬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鲛人生性敏锐,琉璃又哪里会给对方打自己的机会,在巴掌距离面颊两寸之时,她轻松握住那只手腕,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幽蓝,随即嫌弃甩开,站起身退后数步。
“犹记得当年邯郸初见,太后是那般护着自己的孩子,我以为太后是一个好母亲,终究是我想的太美好了。”
忆起邯郸种种,简兮用双手捂住脸,突然哽咽出声,泪水顺着指缝蔓延至手背,很快划过手腕,钻入宽大袖子里。
“本宫不想的,先王薨殂后,本宫似是魔怔了一般,后来反应过来,已然与那长信侯有了感情,况且孩子是无辜的… … ”
“可大王也是你的孩子,他又何其无辜!”琉璃不知不觉也有了情绪,她以为这世间永远不会改变的关系是母与子,可简兮让她重新见识到了何为自私的母亲。
外殿,一直沉默听着的嬴政双掌紧握。是啊,这件事情当中,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母亲不顾他这个君王的脸面,更是直言那两个孩子无辜。手心手背终究是不一样的,不,兴许他在母亲心里连手背都不算。
就在他恍惚之际,内殿传来母亲的反驳:“不,不是这样的,只要政儿肯放过长信侯,一切兴许都可以避免。”
“只要?兴许?避免?”
嬴政一字一顿,脚步沉重走进内殿,唇角噙着冰冷笑意,嗤笑出声,那悦耳嗓音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简兮先是惊慌,随即恶狠狠瞪着琉璃,咬牙道:“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想要破坏我们母子的关系?以便更好的掌控大王?当年在邯郸,你主动帮助我们,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
“… … … ”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琉璃无语至极。是,她是有私心,可她的私心只不过是为了顺利完成历练,无论如何她的那份私心多多少少也是帮过嬴政的,其他不谈,就说两次救命之恩,若是没有她和樊尔,谁又知道嬴政是否真的能挺过去。
“够了!”见母亲还欲再指责,嬴政厉声阻止:“母后,明明错的是您!这些年,她若真有心掌控寡人,又怎会潜心教导,还多次为您开脱。”
简兮嘴唇嗫嚅,辩驳之言卡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嬴政对母亲更加失望,不想再多说,他几步过去,牵住琉璃手腕转身便走。
琉璃被拉出太后寝殿,待到无人处,她缩回手,低声道:“我劝说的话还未说完… … ”
嬴政停下脚步,眼神犀利扫视过去,“她那般污蔑你,你竟还想着劝说她。”
被污蔑,琉璃实则是生气的,作为鲛族少主,她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不过若能劝动简兮,避免一场叛乱,也算是好事,至少可以在这乱世中减少不少死伤,那些普通人族的性命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