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人,哪个不想要父母和睦,他亦不例外,当年回到咸阳,他无数次试图拉近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想要他们和好如初,然而却因为侧夫人,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母亲不闹了,与父亲关系好了不少,他以为是母亲原谅了父亲,没成想母亲竟然连他也记恨。
双目胀痛滚烫,他抬手捂住双眼,无力道:“寡人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完整的亲情,然而您却吝啬给予。”
立于殿脊之上的武庚,再也听不下去,足尖轻点,穿过殿顶,落入殿内。入眼的是衣衫不整的君王,双眼红肿的太后。
没有犹豫,他匆匆穿墙而出,前去寻找琉璃,到了偏殿,却空无一人。想起前日星知曾吵嚷着等雪停了,要去逛雍城集市,不敢耽搁,他化为一缕灰色光晕消失在雍城王宫。
琉璃他们是在回王宫的路上遇见武庚的。
看到他们,武庚瞬间飘过去,言语颠倒将君王寝殿发生的事情悉数传达。
来不及听完,琉璃便捻诀消失了。
樊尔环顾四周,放弃捻诀跟上去的念头,四下三三两两有一些行人,万一其中有人目睹他们凭空消失,雍城免不了会传出一些神鬼传言。
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琉璃没有直接现身在君王寝殿外,而是选择在殿宇拐角处现了身。来不及稳住身形,她抬脚快步跑向殿门。
还未近前,殿内争吵便隐约传入耳中。
“本宫说了,只要你肯放过他们,那些生养之恩即刻两清。”
“休想,要么他们死,要么寡人死,绝无第三种选择。”
“大王为何要如此逼迫本宫?”
“是母后一直在逼迫寡人!”
争辩声中夹杂着剑刃出鞘之声,琉璃脚下步子加快,甩袖挥开欲上来阻止的宫人,推开殿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反手关上殿门。
殿外宫人反应过来,抬头之际,只看到重新闭合的殿门。
大殿之内,太后简兮双手握着秦王剑,直指嬴政心口,满脸泪水威胁:“本宫不想要你性命,只要你答应放了他们。”
嬴政气急冷笑,脚步沉重上前,用身体抵着剑尖,并不惧威胁。“既然长信侯已被擒获,寡人便不会轻易放之,母后若不想顾及母子之情,便动手吧。”
“大王莫要逼本宫!”简兮双手颤抖,险些握不住剑柄。
琉璃大步过去,毫不犹豫夺下秦王剑。
“够了,太后到了这个岁数,为何还要如此任性!今日大王若为了您饶恕叛军,来日便会有数不清的人谋反,你可有为你的亲生儿子考虑过。”
自从冠礼之前那次争吵,简兮每次看见琉璃都没有好脸色,这次亦不例外。她倏而转身,步步逼近,“本宫早该猜到,你接近我们母子没安好心。你留在他身边,迟迟不肯嫁人,是不是觊觎那后宫之位?你比政儿大八岁,怎有脸面觊觎他!”
看来,这是转移目标了,琉璃差点被简兮气笑,她迎上那怒视目光,“人人皆知太后比长信侯大十一岁,您岂不是更加不顾脸面。”
第118章 盛怒囚禁
“放肆, 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置喙本宫。”
这是头一回有人敢当面攻讦,简兮恼羞成怒, 扬手朝着琉璃左边面颊打去。
不等琉璃抬手去挡, 嬴政先一步上前握住那只手。
“您闹够没有!”
简兮踉跄着后退几步, 难以置信瞪圆眼睛,颤巍巍指向琉璃, 质问嬴政:“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呵斥自己的亲生母亲?”
嬴政侧身将琉璃挡在身后,疲倦至极:“于寡人而言, 她从来都不是外人。当年邯郸城中的伤重,咸阳王宫的冰湖之底, 若不是她,寡人早已殒命。这些年, 您为了那个假寺人,借口躲到着雍城旧宫,对寡人不闻不问, 又有何资格置喙她?”
“本宫… … ”
简兮下意识想要辩驳, 然而张开嘴,却又无力噤声。当年吕不韦将嫪毐送给她时, 她不是很喜欢,甚至是有些反感。可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无法忽视那些无微不至的好与真诚,人人都说长信侯是因为权势荣华才对她奉承讨好, 她又何尝不是贪恋那份关怀才越陷越深。相比先王而言, 至少长信侯对她是专一的。
她承认,这些年确实因为一己之私对长子有所疏忽, 她并不奢求谅解,可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人被处以极刑。
方才话说的虽难听,可简兮内心还是十分感念琉璃的,无论对方是否有所觊觎,但这些年的帮助与教导至少都是真的。
泪水不可抑制涌出眼眶,脸上泪痕纵横,在这冷冽冬日,隐隐刺痛,就如心底难以释怀的隔阂。是的,就是隔阂,不可否认,那份母子之情终究是有了隔阂。
见母亲双目更加红肿,嬴政不忍心移开视线,方才语气再冷漠,他也做不到轻易割舍。
琉璃静静凝睇那轮廓分明的精致侧脸,心里无比复杂,她没想到嬴政竟会在亲生母亲面前如此袒护她,方才被那些话激怒,她说话其实也有些过分。
自有记忆起,三百多年来,琉璃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般难听之言,就算偶尔与星知斗嘴,她也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反击。这种时候,置喙太后与长信侯的关系,不止会让太后难堪,更是揭君王伤疤。
她上前两步,站到嬴政身旁,想要说一些话缓和缓和,却见对面简兮扯起袖子用力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嘴唇颤抖,声音沙哑道:“本宫知道这些年对你多有疏忽,你心有怨言理所应当,可你不该纵容一个外人对本宫造次。”
这番话让琉璃心中那些刚升腾而起的愧疚顷刻消散殆尽,果然人要是昏了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缓缓长舒一口气,她拖着秦王剑走近,神情冰冷而肃穆。
“造次?太后,你我之间究竟是谁在造次?”
不待简兮反驳,她冷哼一声:“看来太后还真是变了!当年初见,境地那般艰难,你都不曾有过舍弃孩子的念头。可如今,你不止不顾及母子情义,更是为了他人而污蔑我有所觊觎,我与长信侯,是谁有所觊觎,想必太后心里很清楚。”
说着,她又靠近一步,细长双眉微凛,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后宫之位于我而言不过一个虚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我若真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哪里会拖延至今。日后,莫要再用你那些肮脏心思过度揣度,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更不会… … 不顾脸面觊觎其他。”
最后一句,琉璃没有直言,但三人都明白指的是谁。
语毕,她回转头睃了一眼那有些颓然的高大身影,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比,虽然嬴政已比她年长,可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人,她总觉得他还是孩子。二十二岁在鲛族还只是幼年期的小娃娃,而在人族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琉璃承认嬴政已然具备成年男子的魅力,可作为曾见过他孩童阶段的人,她还没可耻到对一手培养起来的徒弟下手。十七年来毫无变化的容貌,以及迟迟没有婚配,不止简兮会怀疑,华阳王太后更是多次试探,去年还曾有意指婚,想将她嫁给蒙恬做姬妾,若不是她态度坚决,暗中施法干涉老人家的想法,说不好真的会被绑到将军府去。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族对于婚配繁衍后代的执念,远比鲛族强烈许多。女子及笄,男子加冠,若是没有积极婚配,就会被各种揣度,强行干涉。
若不是碍于主仆有别,琉璃都想与樊尔假扮夫妻,糊弄那些人族。当然她也真的提过,奈何樊尔不敢,一方面是他们并没有到婚配年龄,另一方面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远比普通鲛人更加注重礼仪制度。
三百多年的主仆情义,早已超乎性别,琉璃不明白樊尔为何要扭扭捏捏,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之别。
琉璃周身散发的那种无形威压,让简兮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扑上去一把夺下秦王剑,便架在了那纤细脖颈上。
脖颈处传来冰凉之感,琉璃眸中闪过不耐之色,不等嬴政上前施救,她竖起两根手指敲了一下简兮手腕,青铜而制的长剑掉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简兮捂着发麻的手腕,脸上浮现惊慌。她本意是想拿琉璃性命威胁儿子承诺放过长信侯,然而话都没出口,剑就被击落了。
几根被斩断的发丝自肩头滑落,琉璃抬手摸向脖颈,指尖沾染一点黏腻,一缕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飘入鼻间,她细眉颦蹙,骤然黑了脸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敢伤她。
嬴政也看到琉璃脖颈上那抹细长的红色,他一步跨过去,小心撩开那微卷发丝,愧疚问:“疼不疼?”
琉璃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淡漠摇头:“不疼。”
简兮见儿子只顾着关心琉璃,却对自己不管不顾,惊慌霎时被愤怒取代,她弯身捡起地上秦王剑,抵在自己脖颈处。威胁:“今日,大王若不答应放过长信侯和孩子,本宫便自刎在这大殿上。”
已经受够母亲无理取闹的嬴政,因盛怒而胸膛起伏不定,他大步逼近,单手握住剑刃,将剑尖拉至自己衣衫半敞的心口。锋利剑刃割破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深褐色地面,砸出无数朵血花。
“寡人再强调一次,除非寡人死,否则长信侯必受极刑。母后若想救长信侯,唯有亲手杀了寡人,寡人和长信侯之间,母后只能选择一个。”
剑尖轻易刺破玄色常服,冰凉刺骨的秦王剑直抵心口,可那凉意对于嬴政来说,不敌心中半分。胸膛皮肤被刺破,有几滴血珠渗出。
简兮被他的举动吓得愣在原地,身体轻颤,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着母子俩固执僵持,琉璃同样心累,她掏出一块细布随意擦去脖子上的血迹,毫不客气夺下简兮手中秦王剑。
“行了!你作为长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的孩子。”
嬴政背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长信侯叛变在先,刺杀造谣寡人在后,寡人绝不饶恕,母后请回吧。”
简兮不顾脸面,当着琉璃的面跪倒在地,死死拽住嬴政的衣摆,苦苦哀求:“就没有一丝余地?”
“是!”
“本宫可以放弃太后之位,只要大王肯放过他。”
嬴政猛然转身,蹲下一根根掰开母亲的手指,神情痛苦非常。
“放过?母后和长信侯可有想过要放过寡人?您一直都知道长信侯要谋反,却处处为他隐瞒,他盗取君王玺那么大的事,您只字不提,可有想过寡人的安危?从始至终,母后选择的都是长信侯,寡人竟还妄想从您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他唇角噙着冰冷笑意,低低轻笑,声线沙哑压抑。
“对不起,本宫… … ”
“天色已晚,母后请回吧!”
嬴政起身走出数十步,态度很明显。
眼见着求情无望,简兮再次夺走琉璃手中的秦王剑,抵在脖颈,厉声威胁:“大王若是不答应,本宫… … ”
“够了!”嬴政控制不住大吼一声,双目猩红冲过去,夺下长剑,“如果母后是真心寻死,便不会闹到寡人面前,您不过是仗着身份威胁寡人。”
说着,他大步走向殿门,用力拉开,“来人,将太后送回寝宫,没有寡人诏令,任何人不得放太后出来。”
听闻这话,简兮慌忙起身,踉跄着扑过去,死死抓住嬴政手臂,惊恐瞪大双目,“大王是想囚禁本宫吗?”
两名卫戍军行至殿门口,为难看着君王。
嬴政用力拉开母亲的手,将她推出去,毫不犹豫关上殿门。
殿外,简兮不顾太后身份,用力拍打殿门。
站列两侧的宫人瑟缩着双肩,均都大气不敢出。
两名将士对望一眼,同时上前分别钳制住太后左右手臂,硬拉着她离开。
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嬴政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却久久无法消散。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因太后大闹的缘故,这种时候没有君王命令,无人敢主动进殿,去点亮灯盏。
衣衫不整发丝微乱的嬴政,无力走到上首主位,颓然坐下,双目无神。
几丈之外的琉璃迟疑半晌,默不作声点亮殿内所有青铜灯盏。
原本昏暗的大殿,很快灯火通明。
嬴政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眨巴了几下眼睛。
琉璃走到上首点亮最后一盏灯,余光瞧见君王满是鲜血的右手,她凑近托起那只手仔细查看,五指骨节与掌心各有一道伤口,好在已经不再渗血。
“你等一下。”她说着匆匆走向内殿。
嬴政目光黯然注视着她窈窕身影消失在内殿拐角处,垂在膝头的右手蜷缩收紧,掌心伤口传来痛楚。
在内殿找出几块干净布巾,琉璃捧着青铜鉴回到外殿,在一块垫子上盘膝而坐。她先是浸透其中一块布巾,才拉过嬴政右手放在自己腿上,动作轻柔将那些血迹一一擦去。
“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该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