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上的疼痛,又怎及心里半分。”
听到嬴政这话,琉璃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处理伤口。
“身体是自己的,以后不要因为他人而伤害自己。”
嬴政凝睇着琉璃浓密的长睫,薄唇紧抿。
处理完手上伤口,琉璃想起他似乎胸口也被剑刺伤了,她没有过多考虑,便伸手扯开了那本就不整的衣领。
第119章 留宿寝殿
“你这是作甚?”嬴政一把握住那只白皙手腕, 漆黑双目深似漩涡。
琉璃腕骨使力,挣脱那只大掌,她本意是处理伤口, 未曾考虑到男女之别。见嬴政这反应,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逾距。攥紧湿布巾, 她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后方摇曳不定的灯盏,一本正经解释:“我只是要帮你清洗身上伤口, 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若你羞赧,我可以出去帮你寻医师。”
听到占便宜几个字, 嬴政有些窘迫,他轻咳一声, 及时拒绝:“不要找医师,寡人不想让更多人知晓母后今日的所作所为。”
语毕, 他迟疑片晌,主动扒开衣衫,露出心口的伤痕, 伤口不算很深, 并不会伤及性命。象征着历代君王威严的秦王剑,剑刃锋利无比, 若不是隔着厚重衣物,恐怕剑尖真的会刺进心口。
琉璃坐姿笔直僵硬, 没好倾身靠近,尽量伸长手臂去擦拭伤口, 幸好鲛人视力异于常人, 不用凑近也能看清伤处。快速处理好伤口周围的血迹,她擦净双手, 打开事先搁置在案几上的药膏,拉过嬴政的手,仔仔细细将掌心每一道口子都涂抹一遍。待包扎好手部伤处,她有些犯难。
一番纠结之后,她将药膏推到嬴政面前,“身上的伤,你自己擦药。”
“可是… … ”嬴政举起被包裹严实的右手,“我惯用的是右手,现在伤了… … ”
“… … … ”
看着那拙劣的包扎手法,琉璃尴尬一笑,她倒是忘记左手不便了。深呼吸之后,重新拿起药膏,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认命凑近。
虽然有所尴尬,但她并未敷衍了事,仔细涂抹好药膏后,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甚至还面无表情帮嬴政拉好衣襟。
“明日,我让樊尔过来帮你上药,你放心,他嘴很严,不会乱说。”
嬴政神情一怔,唇角浮动,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也好。”
洗净手上药膏,琉璃站起身,嘱咐:“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语罢,她转身欲走,衣摆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她回头,对上一双无神的漂亮丹凤眼。
长指收紧,嬴政没有松手,而是问:“能不能不走?寡人不想一个人待着。”
年轻君王神色黯然,薄唇干裂。相识这么多年,琉璃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邯郸的艰难,先王的薨逝,以及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强行为他择选候选人那次,他虽也伤心,可至少会发泄出来,并不像此刻这般槁木死灰。以往,无论遭遇何种困难,他从不会失了斗志,那双深邃双目更不会失去光彩。
这一刻,琉璃深刻理解了心如死灰的真正含义。孩童时期,嬴政刻苦练习剑术是为了保护母亲,他想平定乱世也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质子身份,更为了不让母亲再被人言语侮辱。然而世殊时异,改变的不止是嬴政的年龄与容貌,还有简兮那颗已经偏向他人的心。
无论任何种族都会歌颂母亲的伟大,于是琉璃便以为母亲对子女都是无私的,直到她看到今日的简兮。作为一个母亲竟为另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子,那般不顾尊严,不惜对亲生儿子跪地哀求,甚至是持剑威胁,纵观历史长河,大概也是独一份了,不知后世会如何记载这段历史。
轻微叹息一声,她回转身,复又坐下,抬手覆在嬴政双目之上。浓密长睫轻轻划过掌心,微微有些麻痒,她目光下移落在那苍白薄唇之上。
“好,我不走。你若难过想哭,不必忍着。”
嬴政并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人在心痛到极致时,反而会很难哭出来。
“其实,寡人也想如母亲那般不管不顾闹上一场,哭也好,吼也罢。可盛怒之后,寡人除了心里堵得慌,并没有想哭的冲动。”
他抬手拉下琉璃那只手,扯动干裂嘴唇,苦涩一笑:“就算真的想哭,寡人也不能哭。秦国律法有规定,成年男子不可以哭,虽然寡人也不知秦国为何会有那种律法,但作为一国君王,理应以身作则。”
成年男子不可以哭?琉璃愕然,人族束缚还真多,成年男子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人活一辈子总会碰上伤心之事,律法不允许哭就有点不通人情了。秦国民风是比他国强悍,可也不能阻止人哭呀!
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压低声音道:“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纵使你哭了也无碍,我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樊尔。”
行至牖扇外的樊尔听到琉璃这句话,垂于身侧的双手蜷了蜷,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察觉到熟悉气息一闪而过,琉璃凝神望去,外间已然没有任何动静。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压抑地声线:“作为一国君主,寡人不可以纵容自己破例。”
殿中燎炉内的炭火劈啪作响,嬴政垂目瞅着被层层包裹的右手,用力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
“两年前,得知母亲延后加冠礼的真相,我便预感到她终有一天会为了假寺人而不要我,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自我安慰,这个世上不会真的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做了九年秦王,我还是太过天真,竟然会对某一件事情有所奢望。今日,当母亲为那父子三人而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时,我才肯认清,她是真的不要我了,自此我也成了这乱世中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以前,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母亲抛弃,好想回到儿时,那时无论再艰难,至少我还是有母亲的孩子。”
年轻君王语气很轻,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很重。他没有如往常那般自称‘寡人’,就如平常男子一样呢喃着自己的心事。
当听到那句“她是真的不要我了”,琉璃鼻子突然泛酸,当年初见,年仅五岁的嬴政被商贩那般言语羞辱,他都不曾露出一分脆弱,可此刻的他仿佛下一瞬便会碎掉。
张开嘴,琉璃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真正安慰到他。纠结片刻,她解下装糖的布袋,掏出一块,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将糖块塞入他嘴巴里。
正在黯然神伤的嬴政倏然抬眸直视琉璃,唇角还有柔软指腹留下的触感。
“那个… …我知道你很难过,也明白这种时候说再多,你还是会难过,不如你多吃些糖吧。我和樊尔不开心时最喜欢吃糖了,小时候我们没见过糖,也不知道这世间有糖这种东西,当年初入邯郸城,我们在东市嗅到一种很香甜的味道,寻着气味一路找去,起初出于好奇,我们买了两块,当甜腻在唇齿蔓延,我发现那是一种可以令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听到琉璃说小时候没见过糖,嬴政眼中闪过同情,“你们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不苦,不及你万分之一苦。”琉璃诚实摇头,幼时虽然每日都会被长老们逼着学习术法与剑术,但那些苦头与嬴政的经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嬴政以为琉璃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般说的,遂没再追问。口中舌尖翻转,香甜更甚,可他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待糖块融化,他伸出食指与中指主动从布袋中夹出一块放入口中。不知不觉间,一包糖很快见了底,他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口中却泛了酸,又涩又酸。
琉璃俯身凑近,眸光晶亮:“如何?心情可有好转?”
嬴政苦涩笑笑,拿过案几上的温凉茶水,一口饮尽,喉间黏腻这才消散不少。
“寡人明知那些糖块不会改善心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真的试过之后,心里只会更加苦涩更加空。”
“那便去睡觉,睡着之后就不会难过了。”
琉璃拉他起身,硬推着他走进内殿,走向床榻。
“你放心睡,我暂时不离开。”她说着转身走到殿门口,提醒嬴政换下身上染血衣物。
迟疑片晌,嬴政走向楎椸,褪下身上衣袍,换了一身干净里衣,简单漱口之后,在床榻上躺下,拉过衾褥盖在身上。
听到被褥窸窣声,琉璃走回内殿,在靠近燎炉的案几前盘膝坐下,手肘撑在案上,双掌托腮,直直凝视平躺的嬴政。
“你尽管安心睡,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寡人不是孩子,你不必这般小心哄着。”
嬴政双目紧闭,却没有丝毫睡意。
“不要计较这些,快睡。”琉璃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眨巴了几下酸涩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嬴政仍旧毫无睡意,而说要等他睡着再离开的琉璃却趴在案几上睡熟了。犹豫半晌,他还是轻手轻脚起身,走过去弯身抱起熟睡的人,轻放到床榻上。
如今的琉璃对嬴政已然完全信任,因睡梦中没有了防备,并没有警惕惊醒,反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就如同以前在无边城一般。从前生活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深海,她睡梦中从来不用提防他人,自从来到陆地,她从未睡安稳过,这是头一回沉睡。
嬴政轻手轻脚帮她盖上衾褥,瞅了一眼因抱琉璃而渗血的掌心,转身走出内殿,回到上首主位,开始批阅堆积的奏章。
君王寝殿彻夜灯火通明,一直毫无动静,候在殿外的宫人们无声用眼神交流,无人主动扣响殿门打扰。每个人都在心中猜测那位有着仙人之姿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留宿君王寝殿,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们并不敢真的出声讨论。
太后简兮被卫戍军强行拖回寝殿后,得知双生子不见了踪迹,亦是彻夜未眠,哭闹不止。
翌日,天色微亮,琉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状况后,她猛然坐起身。懊恼一声“糟了”,来不及套上皮履,便赤脚匆匆冲了出去。
殿中烛火还未熄灭,嬴政单掌支撑着额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案上奏章。听到慌乱脚步声,他抬眸看去,“你醒了。”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赤脚走过去,“你为何不叫醒我?为何要让我睡你的床榻?那样不合乎规矩。”
嬴政不以为意:“规矩是人定的,寡人都不在意,那些宫人自然不敢多嘴。”
“… … … ”
沉默半晌,琉璃艰难问:“你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左右也是睡不着,索性便通宵批阅堆积的奏章。”
说着,嬴政提笔在奏章末尾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收起,又拿起一卷新的展开。
第120章 莫要撮合
凛冬地面尤其冰凉, 琉璃隐在衣摆内的圆润脚趾下意识蜷了蜷,转身快步走回内殿,套上足袋与皮履。
已至卯时初, 外面天色仍旧昏暗, 她回到外殿没有再理会主位上的君王, 而是径直走向殿门。指尖触及门板,她有些迟疑不定, 手掌倏地蜷缩。举目环视殿内一圈,她抬脚转了一个方向,打算翻牗离开。
嬴政双眼从奏章上挪开, 循声看去,却见琉璃拿起撑杆支起牗扇, 欲要抬腿翻出去。他狐疑问:“为何不从殿门出去?”
琉璃动作顿住,回头解释:“从殿门出去, 会被外面候着的宫人说闲话,从这里悄悄离开,兴许他们会恍惚认为我未曾在这里留宿过。”
“能在宫里当值的人都不是傻子, 你昨晚没有走出殿门, 不止一个宫人知道。”
“你若及时唤醒我,何至于此!”
琉璃说着探出脑袋左右瞅了瞅, 在确定外面无人后,轻巧翻身出去, 纤长背影很快消失在晨曦浓雾里。
嬴政唇角浮动,视线重新落回奏章之上, 却再也未曾看进去一个字。昨晚, 发现琉璃熟睡,他是想要唤醒她的, 可不知为何,弯身的瞬间却选择将她抱到床榻上去睡,大概私心里… …
中指与拇指用力按压着额角,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荒唐。
在殿宇拐角处停下脚步,琉璃伸头瞅了一眼,掌心汇聚术法,指尖翻转,那不为人们肉眼所见的月白术法犹如悄然流动的水流,缓缓飘向那群宫人,直击他们眉心。
十几个宫人只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霎时清醒不少,完全没有发觉被抹去了记忆。
一声轻叹自殿顶上响起,琉璃抬头瞧去,魂魄武庚悄无声息飘落她面前。
“恩人这又是何必,纵使你抹去那些人这段时间的记忆,也改变不了你留宿的事实。”
被无情拆穿心思,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狡辩的毫无底气:“我又不是故意的,可能是觉得旁边有信赖之人,不小心睡熟了… … ”
说起这件事情,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可能你不懂,自踏上陆地第一天,樊尔就时常提醒我要提防所有人族,以免暴露身份,十七年了,我几乎没睡安稳过。”
对于曾经在战乱中逃过命的亡国之子,武庚十分能感同身受,他最后跟着父亲四处躲藏的那两年,也未曾有一刻睡安稳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大军便十分警惕,会立时拔营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