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逃离——刀豆【完结】
时间:2024-06-28 14:42:29

  杨鑫哭着不接。
  罗红英将二十块纸币硬往她的怀里塞:“你拿啊!你拿啊!你的钱就在这里面,你要就拿去。以后别叫我妈,别进我的门。你要跟我算账,我就跟你算账。”
  杨鑫哭得委屈、茫然,她万分地伤心。
  罗红英最后,将那二十块纸币收回了皮包。
  杨鑫抽泣不止,杨文修将她抱回了自己屋子,倒水给她擦脸,把衣服、裤子、鞋子给她穿上,安慰道:“好了,莫哭了,你妈也不是故意的,算了。”
  杨文修拿了两块钱给她:“爷爷给你两块,莫哭了,脸哭花了猴似的,不好看了。”
  杨鑫还在抽噎。
  杨文修说:“爷爷带你去买吃的。买雪糕,买干脆面,果丹皮,你还想吃啥?”
  她哭了半个小时才停下。
  杨文修拉着她的小手,去大队,带她买糖。
  杨鑫脸上挂着泪珠子,坐在院子边的磨刀石上吃干脆面,罗红英看见,向她投来了厌弃的目光。她头一次感到吃进嘴里的食物没了滋味。
  是苦的。
  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放在父母、子女间,也说得通的。
  杨鑫早早地体会了贫穷的悲哀。
  家里穷,她不能跟爸妈要钱,要吃的,不能跟爸妈要玩具,要新衣服。
  她有着鼎盛的食欲和物欲。像所有的小孩儿一样,杨鑫喜欢吃好吃的,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她知道爱美,每到赶集,要穿上干净衣服,打扮漂亮,过年也要穿新衣服。小孩子要漂亮,大人才会喜欢。没人喜欢丑孩子、脏孩子。
  但干净漂亮的词,常常是跟她无缘的。
  她光着脚在山野跑来跑去,两只小脚被晒黢黑。她的鞋子总是穿几个月就破了,妈妈没钱给她买新的,只能补了又补。她捡姐姐穿过的旧衣服穿,永远没机会买新衣服。
  旧衣服穿破了,缝缝补补,还是她的。
  幸好还有杨文修。
  杨文修也不富裕,但是可以满足她馋嘴的欲望。她在爸爸妈妈那里受了委屈,永远可以在杨文修这里得到安慰。
  杨文修非常疼爱她。疼爱得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都知道,杨家的小孙女,是杨文修的宝贝,走到哪都要带着,简直是寸步不离。杨鑫跟她爷爷一样,在村邻们口中出名。她走在街上,别人问她:“你是哪家的孩子?”她不会说:“我是春狗的女儿。”或「我是罗红英的女儿。」而是嗓子脆生生地,一口答:“我是杨文修的孙女。”
  要是没杨文修,她不知道得多可怜呢。
  过年了,远近亲戚们,开始互相走动。
  刘家河的大表爸,来家里做客。大表爸今年二十岁,长得白白净净,圆圆脸,眉清目秀。他穿着牛仔裤,夹克衫和皮鞋,香喷喷地站在杨鑫家里,拿着杨家的破镜子,对着头发喷摩丝,做发型咧!
  杨鑫站在小表爸身边,看他把雪白的摩丝喷了一头,拿梳子梳得光溜溜加香喷喷。
  啧啧。
  小表爸从哪回来?
  广州!
  大城市呢!
  杨鑫对一切美好,新鲜的事物都感到好奇。他追着大表爸不放,好奇地看大表爸梳头。
  大表爸转身,笑捏了捏她脸:“长这么大咯!”
  大表爸坐在院子里,跟春狗兄弟们聊天,一人点一支烟,吞云吐雾。
  杨鑫蹭到大表爸怀里:“表爸,抱我!抱我!”
  大表爸抱她坐在膝盖上,她专心致志地听大人们说话。
  亲戚邻居们闲聊,永远只有一个话题:发财。
  发财,是一个经久不衰,随时会被人们挂在嘴上的话题。穷,凡是跟挣钱有关的事情,都能被持久地谈论。春狗罗红英,猴娃夫妻,都来听大表爸念致富经。
  这年头怎么发财?
  大表爸说:“当然是打工啊!”
  “你想想,玉米多少钱一斤?谷子多少钱一斤?一家最多两三亩地,辛辛苦苦挣一年,连肚子都吃不饱。”
  大表爸说:“待在乡下,挣不到钱的。要挣钱,只能去城里。大城市里有的是工厂、工地,专门招我们这种农民工,每个月工资几百块。你在家一年也挣不到几百块。城市和农村的差距太大啦。”
  这个话,已经有很多外出打工回来的人说过了。
  春狗说:“这我也晓得。但是两个娃娃带在身上,我们走不掉呀。走了娃娃没人照管。我们寻思着,能不能在家里做点啥生意。”
  大表爸点上一支烟:“生意嘛,你当我没做过咯?不行的,做不起来。我们这种地方能做啥生意?做不了,赚不到钱的。”
  春狗说:“城里人能做生意,我们咋不能?”
  大表爸说:“人家沿海城市,有国家政策扶持,有资本投资,连外国人都跑来建厂子。咱们这种地方有啥?人家那地方,连土地都是值钱的,光土地租出去都能赚钱,你这有啥?你这有山,山上有石头。”
  说得众人又笑了。
  大表爸说:“我们一个村的年轻人,全都出去了,没几个肯留着的,都知道城里能挣钱。你们村的人咋还不开窍。”
  罗红英说:“建萍还没回来呢。”
  大表爸吃惊说:“还没回来?”
  春狗说:“可不是没回来,都已经三年了。”
  建萍是杨鑫二爷爷的女儿,算是同族的近亲。
  罗红英说:“三年前就出去了,说是去江苏打工,一去就没了音信。”
  大表爸说:“对了,二姨去公安局报案了没有啊?”
  罗红英说:“年前去了。公安局的人说,可能是被拐卖了。说,这几年拐卖的案子特别多,好多农村出去的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就被人贩子骗了。卖到那穷地方,山沟里去。听说那些地方男人娶不到老婆,就靠买女人。”
  大表爸挠挠头:“还有比我们这还穷的地方呢?”
  众人都逗笑了。
  罗红英说:“中国这么大,穷的地方多的是。咱们这还不算顶穷。有的地方连电都没有,连公路都不通呢。”
  大表爸说:“那公安局的人有没有帮找啊?”
  “说立了案了,找不找得到是另一回事,让别抱希望。被拐卖了基本是回不来了。”
  春狗说:“我在想,建萍是不是在外头找了男人,跟男人跑了哦。”
  罗红英说:“咋可能!建萍那么孝顺的女孩,她不会三年也不给她妈写信的。”
  众人说:“可能真的是被拐卖了。”
第24章 钱
  春狗说:“我们村有个人,前几年去新疆帮人摘棉花,赚了一点钱。他回来说太累,去年去了广州,你知道他干啥去了?被骗进了传销。被人打了个半死,腿都打断了,现在成了瘸子。”
  大表爸说:“传销都是骗人的啦,进了肯定吃亏。不要信那些。老老实实找个工厂,或者是工地,辛苦干一年,能存到钱的。”
  春狗说:“去山西挖煤咋样?听说挣的钱多。”
  大表爸说:“太危险啦!还是别去了。每年出好多煤矿事故,死好多煤矿工人。就算没有出事故,那玩意对身体也不好,容易得尘肺病。千万别去干那个。挣那一点钱把命搭上,犯不着。”
  春狗说:“我也觉得不划算。”
  “北京、江浙、广州,这些地方都不错!”
  “北京当保姆,江浙电子厂、塑胶厂,广州做服装!干啥都比待在农村种地强。只要有手有脚,城里饿不死人的。”
  可不就怕饿死人。
  大表爸说:“现在城里到处盖高楼大厦,去建筑工地干,也很赚钱。苦是苦了一点,但钱比在工厂多多了。”
  春狗说:“你现在干啥呀?”
  大表爸说:“我就在工地干,去年干了一年。”
  众人纷纷惊叹,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细皮嫩肉,居然能在工地吃苦。真是人不可貌相。
  “也没见你晒黑呀?”
  大表爸说:“夏天晒黑,冬天这不又白回来了。我骗你们做啥,你们看我这手上,都是老茧。在工地绑钢筋,给磨的。”
  大表爸向众人展示他手上的茧子。
  “听说城里乱得很,火车站全是小偷。”
  大表爸连连点头:“对,对,这个千万要当心了。外面扒手特别多,身上还带着刀,敢杀人的。杀了人警察也抓不到。”
  大表爸说:“你知道他们怎么偷东西?我见过他们,把那个剃须刀的刀片,夹在手指上。用那刀在你的包上面一划,东西就给你偷了。千万不要把钱放在包里,一定要随身带着。我都是在内裤上缝个口袋,钱放内裤里,小偷偷不着。在火车上千万不要把身上钱拿出来。那小偷不买票,翻车窗就上车,偷了钱,翻车窗就跑了,车上人又多,铁定抓不到的。我回来火车上就遇到一女的,把包放在桌子上,小偷手从窗口一伸进来就给她拿走了,人眼睛还没看清楚。”
  大家纷纷感叹:外面的世界真可怕。
  外面的世界真可怕,城里的钱又吸引人。
  春狗说:“我们也想去打工,就是两个娃娃没人带,不晓得咋办。”
  大表爸说:“让她爷爷带啊。我们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孩子全都是丢给老人带。年轻不出去挣钱,哪有钱供小孩子读书。”
  春狗说:“那还有地没人种呢。”
  大表爸说:“交给别人种呗,实在没人种就荒了算了。这年头种地赚不了钱的,趁早丢了。要去的话,开了年就可以走嘛。最好去有熟人的地方,不然刚去人生地不熟,容易遇到骗子。”
  春狗夫妻还是有点犹豫。
  没有出去过,只是听人说,不晓得外面究竟是啥样的。
  大表爸的这次作客,打动了春狗夫妻的心。
  晚上,罗红英和春狗躺在床上商议这事。
  “金盼要上学了。”
  “幼儿园的学费,一学期也要一百多。上了一二年级更贵。咱们家欠的债还差三百块没还完,娃娃的学费都交不起。”
  “再过两年,杨鑫也要读书。”
  两个孩子的学费,对贫穷的农村家庭来说,是异常沉重的负担。
  “可咱们出去了,她们怎么办?娃娃还这么小。”罗红英担忧地说。
  “那也没办法。”
  春狗说。
  罗红英说:“咱们出去一个挣钱,留一个人在家吧。”
  春狗说:“只能这样子。”
  可是谁出去,留谁呢?
  罗红英出去,留下春狗,让春狗带孩子?那根本不可能。春狗连煮饭洗衣都不会。
  可春狗出去了……罗红英一个女人,地里的活怎么干?难不成要她一个女人去耕地?
  怎么样都为难。
  商议了半夜,也没商议出个结果来。
  然而这个新年过完,春狗夫妻还是决定了。
  春狗出去打工,罗红英留在家种地和带女儿。
  春狗收拾了行囊,跟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块出去闯荡挣钱了。
  今年村子里,有五六个年轻人都出去了。
  去年只有一个。因为出去打工的人过年回来,都跟大家描述,外面城市是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挣钱,把大家都说得心动了。于是相约好一起去广州投奔熟人。
  但出去打工的几个人,都是孩子已经上了初中的。父母远行,都要担心儿女。儿女长大了不操心了,父母才能无牵挂。
  春狗是唯一一个娃娃才三四岁就离家的。
  杨鑫不懂这些。
  她不黏她爸爸,春狗走了,对她没什么感觉。只要妈妈在,她就啥也不操心。
  罗红英非常忐忑,很担心,怕丈夫在外面出事情。然而一个月之后,她收到了春狗写的信!春狗说,他在广州找到了工作,在工厂里做焊接。一个月有两百块。
  他还说,广州有很多熟人,都是一个乡出来的。大家在一个厂里干活,不孤单,经常跟老乡们一块聊天,喝酒吃饭。
  他说,做焊接很辛苦,衣服裤子上烧的全是洞。他舍不得买衣服,穿的是家里带过去的旧衣服,能穿。他要省着点花钱,多攒点钱带回来,存着给女儿读书。
  他去了外面,才知道,原来人家都是通过银行汇款,把钱寄回老家的。但是他不会操作,不知道要怎么去银行开户,怎么汇款。银行柜员告诉他,必须要在老家银行有账户,才能把钱打到家里,他不知道要怎么办。让罗红英有空去一趟信用社,问问能不能开户,这样以后就能通过银行打钱。坐火车带现金不安全。
  广州的天气好,天特别蓝,冬天像夏天一样,都穿短袖。他问罗红英秧下得怎么样了。“地里的重活干不了,就去你娘家找你哥哥帮忙。不要找老二,找你娘家哥,老二小气。反正他们以前造房子,咱们也去帮他干过活。他八六年还借过我两百块钱没还呢。两百块不是小数目,要不是咱们结婚了,我肯定要管他要。”
  他还问杨鑫。
  女儿怎么样,长大了没有?有没有天天哭。
  ……
  他用紫色圆珠笔,在作业本上写的这封信。像个小学生似的,抬头还是非常肉麻的:亲爱的老婆、女儿。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很多的错别字,但是大意能懂。
  罗红英看到信都要哭了。
  她头一次觉得丈夫这么懂事,这么体贴。
  她悲喜交集地,给丈夫写了一封回信。
  罗红英心里从此藏着牵挂。
  春狗挣到钱了。
  一个月有两百块,一年就是两千块。
  她终于感觉肩膀上的担子没有那么重了。
  罗红英明显开心起来了!
  下完秧,地里没啥活了,她便每天去山上放牛,顺便砍点柴。她把杨鑫也带上。
  平常,她是没心思带杨鑫的,只想早点干完活,早点收工。但是而今春狗挣钱了,她特别高兴。正好,杨鑫长大了,她已经能够在山野飞奔了!
  “妈妈,妈妈,我看到那边沟里有好大一只螃蟹!”
  她飞奔而来:“妈妈!咱们快去捉住它!”
  罗红英连忙跟着她去溪沟。一只黑色的大螃蟹,正在水里游,罗红英走近了去。
  杨鑫担忧道:“妈妈妈!你小心它咬你的手!”
  罗红英说:“不怕。”
  她将砍柴的镰刀伸进水里,紧紧地按住了螃蟹的钳子,一只手下去,就将大螃蟹捉起来了。
  这螃蟹真的好大啊。
  全身发黑,背上、两个大钳子上还有毛。
  罗红英将螃蟹放进背篓:“行了!”
  杨鑫担心说:“妈妈,它不会爬出来吗?”
  罗红英说:“不会,背篓深,它爬不出来。”
  杨鑫说:“要是它爬出来,爬到你头上咋办啊?”
  罗红英说:“咋办?爬出来就再给它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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