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逃离
作者:刀豆
简介:
【女性困境+原生家庭+成长励志】每个女性的一生中,总会有无数个想要逃离的瞬间。
重男轻女,家庭暴力,校园暴力,寄人篱下,被猥亵,被忽视……奶奶想要逃离家暴的丈夫,妈妈想要逃离贫穷的困境,而她想要逃离窒息的原生家庭!翻开本书,看三代女性面对不同困境的逃离之路。
1993年四川大杨村一户普通人家,一个不被期待的女孩出生了。
奶奶熊碧云说:“有没有哪家要女儿,送给他们去养呗。反正咱们家里穷,给她找个好人家,还过得好一点,比在咱们家强。”
爷爷杨文修说:“反正他们也不想养,抱去坡上扔掉算了。”
父亲春狗正在牌桌旁,看人家打牌。
妈妈罗红英抱着女儿,边哭边骂……
第1章 上部:九零年代
石坝乡隶属珙桐县,整个乡境全是在山上,境内没有平地,场镇紧挨着碧浪千里,水势湍急的嘉陵江。乡下面分有五个村,最大的一个村叫大杨村,村分了七个大队。此时是一九九三年,全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已经有十年了。但是这片土地,还是一如既往地贫瘠贫穷。
一九九三年。
正月初七,一个滴水成冰的朗朗晴天,大杨村村头一户普通人家,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哭声。
那哭声真是响,隔着屋子的厚土墙,和屋后一道排水沟,直传到下边大院儿里去。
大院儿的邻里都听见了。
院里最好热闹的范大妈心说:肯定是杨文修家大儿媳妇生了!
一个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生个孩子,大家都要好奇关心。吃完早饭,十点多,范大妈就拉着孙子来到杨家院子里瞧热闹,却见杨文修的老婆熊碧云穿着身蓝布衣裳,青裤子布鞋,黑着个脸,扛着锄头要出门去。
“熊碧云!你这老太婆!”
范大妈叫住她:“你这会还出门去呀?你儿媳妇不是生了吗?”
范大妈新鲜得不得了:“我一早上就听到哭了。咋样啊?是儿子还是女儿啊?”
熊碧云不高兴说:“死啦。”
“啊?死啦?娃娃死啦?”范大妈大吃一惊,唬得脸子一长:“好端端咋会死了呢?”
“你不相信,你去看吧。反正我要下地干活去了。”
熊碧云愁眉苦脸。
范大妈有点莫名,早上明明听到婴儿哭,哭声那么嘹亮,不像是会死的啊?
她还真不信,扭头钻到杨家大媳妇的屋里去。杨文修有两个儿子,今天喜得贵子的正是那大儿子春狗。
刚进门,就见屋里没别人,春狗媳妇罗红英,正躺在床上,苦大仇深,铁青着脸,不晓得在跟谁怄气呢。婴儿刚剪了脐带,光着屁股放在冰冷的棉花被上。这大冬天,也不包裹一下,冻得肉都发青了。
范大妈正要叫她「媳妇」,那婴儿忽歇了一嗓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嘹亮的大哭:“哇!!”
喉咙都要挣破了。
范大妈吓得跳起来拍胸脯:“我的妈呀!吓死人了哟!你们咋把娃娃这样放着呢!”
她过去抱起婴儿一瞧:“哎哟!生的是个女孩啊。”
顿时知道这家人咋一大早不高兴了。
“女儿你也不要灰心嘛……”范大妈知道自己安慰也是说白话。原来罗红英是有一儿一女的,大的是儿子,前年冬天发高烧,得病死了,所以才又怀了一个。
哪知生下来却是女儿,换谁谁不生气?
她原来那个儿子,真是乖。长得又漂亮,嘴巴又甜,见人就叫。都养到八岁了,上了几年学了,突然死了。范大妈都替他们一家惋惜:上哪去找那么好的孩子啊。
“女儿孝顺嘛,贴心。”
范大妈坐在床头:“这年头也不讲啥重男轻女。女儿也能读书,将来也能有出息。这有啥呀?这熊碧云也真是的,生个女儿就不让活啦?养儿子多累呀,你要操心给他娶媳妇,还要给他修房子。女儿好,养二十年就给她打发出去,多轻松。”
然而农村人的传统观念,养儿子才能防老。没有儿子,就是绝了后,以后老了没依靠,要造孽的。养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早晚要出嫁,养大了又有啥用呢?
“大不了,以后你留一个女儿,给她招个女婿嘛!”
范大妈说:“伤心有啥用呀!还不如多做打算,年轻多攒点钱。”
范大妈说了半天话,只是也不去管那孩子。
人家家人都不管,她一个外人咋好去动手,只是任着其嚎啕。范大妈劝了一会,又骂杨家人:“这家人,咋能这么对媳妇!生娃娃一个都不在!”
她觑着对方脸色,罗红英只是惨白着脸不出声。
十几分钟后,罗红英的大女儿金盼过来了。
金盼团团的小圆脸,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贼亮。这小女孩是天生的卷头发,乌黑乌黑的,头上是脏兮兮的红花,扎着两个卷卷辫子,穿着红色小棉袄,身上系着花围裙,戴着花袖套。她用小脏手吃着一包干脆面,走进屋里来:“妈。”
“你看你,把你妈气着了吧!”
范大妈拿小女孩开玩笑:“要当初死的是你,不是你哥哥,你爸妈也不会没儿子嘞。你这小丫头命这么硬。”
她笑了起来,拉过金盼说:“女儿多好啊,你看你这女儿多漂亮。这脸蛋子哟,乖嘞!以后长大了当大明星。”
金盼将干脆面口袋递到她妈的脸上:“妈,你要吃干脆面吗?爷爷给我拿钱买的。”
范大妈看乐了,说:“哎哟,你妈刚生了娃娃,吃啥干脆面。让你婆婆去给她煮饭啊,弄点鸡蛋跟红糖,熬点白稀饭。你爸呢?”
金盼才三岁,奶声奶气说:“婆婆下地去了,爸爸昨晚去大队看打牌,还没回来呢。”
“那你吃了早饭没有啊?”
金盼说:“我吃了,我在二妈家吃的稀饭。”
范大妈看罗红英脸已经难看得不行,忙使唤那小孩子:“快去找你婆婆回来,给你妈煮饭。今天还下啥地,你妈还没吃饭呢。快去叫你爸爸回来。”
金盼说:“好噢。”
范大妈说:“跑快点呀!娃娃!”
金盼转过头:“我先去叫我爸爸,还是先去叫我婆婆呀?”
范大妈大声说:“你快先去叫你婆婆吧。我去叫你爸爸!”
这家人哦!还有这种公婆!范大妈八卦的灵魂在升腾:待会一定要回院子里给大家唠唠!
范大妈急忙走路去大队,果然见春狗正在牌桌旁,看人家打牌呢!
这一过年,村里年轻人全都闲得跑来这打牌,已经打了一个通宵了。春狗熬得两眼通红,还满脸兴奋。麻将声搓得哗哗的,一屋子烟臭味,说话声七嘴八舌。春狗个看牌的比人家打牌的还积极:“你刚才不打那个七条,听我的打三万,你肯定清一色全胡了嘛!”
范大妈吼一声:“春狗娃子!莫在这看啦!你媳妇生了,还不回去看看。你这当的啥爹哦!我看你要挨打!”
众人纷纷驱赶,显然是早就受不了他屁话了:“快走快走!打又不打,看个啥嘛!快回去看你媳妇!”
杨家主屋。
一家之主的杨文修昨天去五队杀猪,今天早上刚回来,还没吃早饭。得知大媳妇生了女儿,他看也懒得看,此时正用一根铜签子沾煤油,将煤油小炉的油芯子一根根点起,搭起小铝锅煮白粥。
杨文修一边搅粥一边生气:“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打牌,老婆生娃娃都不回来,自己不负责任,指望哪个给他照管?”
“当初鑫儿死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不会再给他管家里的事。几十岁的人了,还想啥事儿都靠父母。我没那么大一座山给他靠。”
他教训熊碧云:“你不要管,他自个的事情,让他自己管!”
“畜生当爹都比他强。”
杨文修冷着脸斥道:“他是畜生都不如。”
米煮沸了,他揭开锅盖,看到粥有点清,拿了一小把细面条折断,撒在里面,用勺子搅了搅,把火关小,让它慢慢煮。
熊碧云本来是生了孙女,想出门去村里打听打听,寻寻有没有谁要女儿的。
但她是个内向的人,这种话不好意思问。扛着锄头出去,假装在地里转了一圈,也没碰上熟人,往地里薅了几锄头,啥也没薅着,她又回来,一边叠衣服被面,一边跟丈夫低语:“这要是养着,以后就没法再生了。这一家小的全是女儿。”
她话也不多,只是小声说两句。
“现在是计划生育呢。”
杨文修冷漠道:“反正他们也不想养,抱去坡上扔掉算了。”
“孩子可怜呀。”
熊碧云是个心软的人:“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有没有哪家要女儿,送给他们去养呗。反正咱们家里穷,给她找个好人家,还过得好一点,比在咱们家强。”
“我没那个脸。”
“再说了,”他说,“家家户户都想要儿子,谁想收养女儿?要是儿子还有好人家肯要,儿子你舍得送吗?女儿谁生不出来。”
熊碧云叹口气:“哎。”
杨文修说:“我在家的时候,告诉过你。娃娃不管生多小的病,都要去看医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兄弟两个小时候,不管哪里不舒服,我哪次不是立刻就带他们去找医生看病?结果你们倒好,看着娃娃发高烧,就让他在家里烧着。”
熊碧云低声小气地说:“人家不是说给擦点酒精,烧就会退了么?”
她不敢抬头:“我看你上次也是擦了点酒精就好了的。”
杨文修听得想打人了,怒道:“你没见那次是杨医生先来打了一针,打的青霉素!光酒精顶啥用!你见过酒精把高烧给治好了的?你生病都知道要打针吃药,娃娃不知道打针吃药?”
熊碧云说:“人家说娃娃打针吃药多了不好……你没听说四队岳家那娃娃,就是打针打坏了,成智障了。现在没法说话,也没法读书,就是打的青霉素,说是扎到了啥神经。那西医的东西真的说不准啊,万一哪点扎坏了……那针扎到肉里,多吓人…”
杨文修感觉跟她无话可说,无法交流:“我看你就像个哈包。”
熊碧云惴惴的。
“三个大人,带不好一个娃娃,那么大一个人,活活给你们害死。结果我一个人气死了,人家当爸当妈的根本没当回事。”
“这种人做父母,就是在杀人!”
杨文修对孙子鑫儿的死,始终无法释怀:“杀儿杀女不犯法,让他整天去打牌吧,反正以后他的事我一分都不会管。”
第2章 孙女
春狗跨进门,就看他老婆罗红英躺在床上,婴儿也放在床上。
一大家子人,全都跟死人一样。女人生孩子这么大的事都没人照顾,床头不说碗,连一口水都没有。
春狗当即黑了脸,问:“妈呢?”
罗红英说:“死了。”
女人发飙了。
“你个王八蛋自己都不在家,还问你妈呢?”
罗红英对着打牌归来的丈夫破口大骂:“她是你妈,你二十几岁了,她还要帮你换尿布吗?啥事都要找你妈,你自己干啥去了?”
她惨白着脸,头发油腻腻的混着汗水,凌乱得不成样:“王八羔子,天天啥事就只晓得推给我和你妈,我们天天伺候你,伺候你抽烟打牌!伺候你拉屎撒尿,给你倒尿盆子!你是老太爷,你咋不去死!”
春狗心虚地捻灭了叼在嘴里的烟头,没敢反驳。
他探身看床上婴儿:“男娃女娃?”
“女娃!”罗红英赌气说:“你爸说拿去山上扔了!你不如拿去丢茅坑里淹死算了!”
“说你卵球话!生都生了,还要扔了喔?自己生的娃娃,又不是地上捡的。”
春狗把床上的女儿抱起来,开始翻箱倒柜,一边数落,一边到处去找布片给她裹:“虎毒不食子。你这个婆娘,心狠得跟狼一样。娃娃生下来,包都不包一下,你要把她冻死吗?”
他找到一张没用过的枕巾,鹅黄绣牡丹花儿的,将婴儿裹住:“娃儿都要冻死了。”
罗红英说:“冻死关我球事,我管你全家去死。你们家的娃儿,跟我有球闲干。”
春狗说:“放你的屁,你不是她妈?”
罗红英说:“你爸妈不管,凭啥让我管,冻死算了。我刚生了娃儿,坐都坐不起来,喘气都疼,躺在这一早上没人理没人问。你爸一早上就在那抱怨,你妈就跟个木头似的,你兄弟两口子还在那煮那个鬼稀饭,煮了一早上,吃得开心死了。你个王八蛋更厉害,打了一晚上的牌,现在才回来,你们都不管娃儿,我管个屁。”
春狗给他老婆倒了一杯开水,罗红英连杯子带水扔到他脸上去:“滚,去死!”
春狗黑着脸去厨房,想给老婆烧点饭。但他从来不上灶,连米在哪里都找不着,半天火都生不起来。好不容易把灶点燃,他煮了一碗面条。放了油盐酱醋,还放了一大勺猪油,给罗红英端到床边去。
“把这碗面条吃了吧。”
罗红英刚生产,哪吃得下这些东西?闻都不能闻。
对这个丈夫,她是真不能指望啥了。
幸而老二家那边,他兄弟家里终于吃完早饭了,刷了锅洗了碗,腾出锅灶来,打鸡蛋给熬了一碗鸡蛋汤,搓了两个小汤圆。汤圆是红的,吊粉子的时候晒过头了,味道有点发酸。
罗红英吃了两个,吃得悲痛欲绝泪流成河。
弟媳妇是个木讷的人,不会说话安慰人,春狗弟弟猴娃过来劝和:“女儿就女儿嘛!有啥嘛!我们还不是养两个女儿!”
“这点小事情,有啥好吵的。”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罗红英本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她本来是儿女双全,然而儿子没了。
她想到死了的鑫儿,又是一番泪如雨下。
她弟媳岳桂华说:“都死了这么久了,还哭啥嘛!算了,快莫哭了。娃儿死了哭又哭不回来,过去就算了……”
春狗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脸刮胡子。
杨文修看见儿子回来了,老远跟熊碧云骂:“你看看你养的儿子!从小就是被你给惯的,现在啥德行?一天到晚就晓得打牌,自个媳妇在屋里生娃儿,他还在那牌桌上坐得下去。好好一个儿子养死了,还不晓得负责任,一天就晓得打牌。”
春狗脸色很不好看,对他爸的责骂充耳不闻。
他很生气。
好歹也是一家人,是亲生的吧?
自己媳妇生娃儿,这么大的事,他爸妈竟然不管,任着孩子冻死,也不给儿媳妇煮饭。
就算他在外面打牌,也没有这样做公婆的吧?
连情分都不讲了。
他身上穿着一条当下骚包时髦的深蓝色牛仔裤,浅蓝色牛仔外套。他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个搪瓷水盆,手上拿着个镜子,往脸上打香皂,用个刮胡刀刮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