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会死。
慕容彦拿起手帕, 擦了擦顾环毓头上的汗, 她现在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耐心地将她额头上的汗擦完, 低下头, 额头贴向她的额头，轻轻道，“顾环毓，别死。”
她是他见过最聪慧的女子, 也是他这么多年最喜欢的一件珍宝，她不能像自己曾经的母亲一样，就这么轻易地消失。
“去传医官。”他下令。
“可是……”产婆小心道, “可是医官都是男人，怎可……”
“去传。”慕容彦淡淡道, “只要能保住她的性命。无所谓。”
医官很快便提着药箱急匆匆闯了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慕容彦时, 医官愣住，下意识地对他行了一礼，“殿下，此地污秽不堪，还请殿下移步。”
整整一夜，慕容彦候在殿外，陪伴一旁的杜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慕容彦的目光没有丝毫挪步，就这么直直望着内殿的方向，一言不发。
“你觉得她会死吗？”他突然问。
杜齐愣了愣，片刻后道，“顾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够逢凶化吉。”
慕容彦不语。
在他的眼里，生死是这个世上最为脆弱的事了。一如死在战火中的将士，一如死在分娩之后的母亲。
可是这一次他想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
他想让她活。
慕容彦候在了外面一整夜，等到了第二天破晓时分，一声清脆的啼哭终于响彻大殿。
侍女匆匆跑了出来，向外面的人报喜，“夫人生了！恭喜殿下，是一个女娃！”
慕容彦神色未变，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双目却炯炯有神，他淡淡的并无反应，只是问道，“她怎么样了？”
“殿下放心，夫人一切无事。”
慕容彦紧绷的神经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他扯了扯嘴角，“辛苦，去领赏吧。”
等他踏进来的时候，侍女正在紧锣密鼓地收拾着凌乱的内殿，顾环毓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看上去气息全无，旁边放着那个哭啼的女娃。
鬼使神差下，慕容彦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慕容彦自始至终将目光落在顾环毓的脸上，挥了挥手，命令侍女把这个一直哭啼的女娃抱走。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挽住了他，阻止了他的命令。
顾环毓缓缓睁开了眼，“殿下……可否让我好好看看她……”
一夜的喊叫，她的声音早已经嘶哑，慕容彦看到了那一双终于睁开的眼睛，不发一语，只是令抱走孩子的侍女再次回来，而他亲自扶起了她。
顾环毓看着这个还未张开的、皱巴巴的女娃，既想紧紧抱住又怕伤到了她，轻轻抱在怀里，温柔地摇晃着她。
神奇的是，女娃躺在顾环毓的怀里，竟然真的不哭了，异常地乖巧安静。
顾环毓笑着流下了眼泪，良久后，她轻轻道，“殿下，孩子如今还离不开母亲……”
慕容彦只是看着她，过了一会，他道，“毓儿，等你养好身子，我封你为妃吧，好不好？”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顾环毓失血过多，还苍白着一张脸，闻言缓缓抬起了头，似乎没有听清，“……什么？”
慕容彦却笑了笑，不再言语，站起身来，就这么离开了。
也许是她的乞求有了作用，慕容彦最终没有让人抱走女娃，还命人精心服侍，各种珍贵的补品佳肴鱼贯而入。
顾环毓日日不离手抱着孩子，亲身喂养她，看着怀中的女娃还未长开、却有些肖似陆双的眉眼，她眼眶一红，随即拼命压住心里的心酸。
不能哭。她如今已是母亲，要坚强。只有这样才能护住孩子。
另一件事又不由得令她暗暗心惊，慕容彦要封她为妃，他肯封自己这样一个嫁作他人的女人为妃？那么孩子将来又怎么办？
怀胎之后久居深宫，她还并不知道，慕容彦此刻已是穷途末路，身边的能臣将士早已经被陆双陆续地歼灭了干净，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定北王的空壳。
她不安地等待着，封妃一事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慕容彦似乎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这并不是说说而已。
每日流水一般的华服珍宝送到她的眼前任她挑选，殿内重整修缮，将封妃的势头做的足足的。
慕容彦像是在昭告天下，他的王妃是谁。
封妃那日声势浩大，慕容彦身着黑金华服，在万众瞩目之下牵着顾环毓的手，带着她走向象征着仪式礼成的祭台。
这时却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滚滚浓烟。
嘶鸣声由远及近，百官震惊，仓皇逃窜，士兵在一队杀过来的铁甲之中溃不成军。
慕容彦却始终神色淡淡，无视周围的枪林箭雨，牵着顾环毓继续tຊ往高台上行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正钉在了慕容彦的脚边，顾环毓急忙转身去看。
滚滚的浓烟之中，她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似有所感一般，她感到了一股熟悉的召唤。
陆双。
她能感应到陆双就在这里。
顾环毓顾不得身边的慕容彦，抬脚就要奔下去，却被慕容彦一把抓住，将她困在自己的怀里。
随即又一支利箭射了过来，这一次直接射中了慕容彦抱着顾环毓的手臂。
慕容彦松开了手，不知哪里出现的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将顾环毓趁机救走，顾环毓本能地挣扎，那人却道，“夫人莫怕，是保护夫人的。”
顾环毓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一个猜想，“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无机道，“小的名叫无机，陆将军将我安插在了这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埋伏在夫人身边，只是慕容彦将夫人看的太紧，夫人又有孕在身，一直没有机会将您救出来，今日封妃之日人多眼杂，这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
怪不得怀孕这段日子，身边感觉一直有人窥视，顾环毓放下心来，“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陆将军正在与定北军厮杀，我会将夫人带到他的身边。”
顾环毓心中一震，险些热泪盈眶，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孩子，孩子！”
“已经派了一队兵马去营救孩子，夫人放心。”
顾环毓骑在马上，转身去看向一片混乱的高台，身后尽是滚滚浓烟之中厮杀的士兵，那里已经看不到慕容彦的身影。
她轻轻问，“慕容彦会怎么样？”
“必败无疑。”无机道，“陆将军筹划多时，就是为了一网打尽，只是主上也对将军下了命令，务必活捉慕容彦，不得擅自动手。”
主上想必就是李蔚了，毕竟血浓于水，如果慕容彦真的是他的亲哥哥，那么李蔚是无论如何也会对其网开一面的。
只是陆双呢？他的仇该如何了结？
她了解陆双，他是一定不会放过慕容彦的。毕竟血债血偿。
可是李蔚会让他这样做吗？
他与李蔚之间，今后又该如何权衡？
顾环毓心乱如麻，远离了战场之后，她一边担心着陆双今后的命运，一边又开始忐忑不安地等着孩子。
直到无机真的将孩子送到了她的眼前，她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她。
在慕容彦手里时，她已经做好了和陆双永不再见的准备，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她别无选择。
可是没想到，时过境迁，慕容彦就这样被陆双所覆灭。
陆双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永远坚毅的战士，为了一个目标，无论多么千难万险他都要达成。他说过会保她们母女平安，就一定会做到。
他永远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乖女儿，”顾环毓闭上眼，涩声道，“我们马上就和爹爹团聚了。”
战事持续了三天三夜，定北军最终被陆双全数剿灭，慕容彦被生擒。
浩浩荡荡的三王之乱最终以定北军的覆灭而结束。五年了，这个天下从此之后只剩下了一个主人。
.
等到陆双回到顾环毓身边时，已经是过了第五天。
结束了战事之后，他星夜兼程，跑死了两匹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顾环毓身边。
再次相见，两人已经隔了半年多的时光，两人的目光紧紧交缠在一起，眼中都有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风霜。
还好。
还好他们依旧年轻，还经得起岁月的嗟磨。
陆双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顾环毓，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顾环毓闭着眼睛，感受着日思夜想温暖有力的怀抱，这种力道令她疼痛，但是这种疼痛是甜蜜的，她亦反手拥着他不撒手，“陆双，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好。”陆双亲了亲她的脸，声音也渐渐哑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环环，我们再也不分开。”
两人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陆双看到摇篮中的婴孩时，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
他早已知道顾环毓平安生下了她们的孩子，可是得到消息的激动远没有此刻亲眼见到令人心情澎湃。
“这是……我们的女儿？”
“是，你来看看她。”顾环毓将他领到孩子面前，“她还没有取名字。”
她轻描淡写地抛去了外面的所有风云变幻，笑意盈盈地跟他讨论着孩子的名字，仿佛在这一刻只有他们三人，只有这一个小家庭，只有岁月静好。
“我想给她取名为曦。”顾环毓温柔地笑，“前路阴暗，但是终有拨开云日的那一天，当第一缕阳光洒下，我希望她永远开心快乐。”
陆双久久凝视着摇篮中的婴孩。
她在安然入睡，全然不知外面的刀光剑影，如此纯洁、鲜活。
他久久无言，片刻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都听你的。”
眼前纯净的婴孩，这是环环和他的孩子。
在这个动荡的乱世里，她用尽了一个母亲的所有坚强和勇气，平安无事地生下了她。
带给了他新的希望和生机。
陆双抱住顾环毓，眼睛再次泛红，“环环，谢谢你。”
他何德何能，能够娶她为妻，又让她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上天还是厚待他的，在十五岁的时候，让他遇到了这一辈子的挚爱，并且得偿所愿。
他永远也没有后悔遇到她。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亦无悔。
陆双小心翼翼抱起了摇篮中的孩子，另一只手牵着她，“走吧，我们回家。”
“嗯。”顾环毓点了点头，依偎在他坚实的臂膀上，“我们回家。”
风雨如晦，光阴轮转，岁月会枯萎，世事难两全。
但有彼此在的地方，便永远存在一线光明，历久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