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有人颤抖着念出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裴―――寂―――”
顾太傅的神色似乎是一滞,原本冷漠淡然的神色,出现一丝破裂,微眯起了眼。
越王的义弟,沦落为阶下囚的裴寂,自己曾经的门生,他竟然来了?
“首辅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间,他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怪不得,怪不得会是现在,除了自己一直养着的那个小杂种,没有人能算计到裴寂,让他一个嗜权钱如命,惜命如金的小气鬼,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交出自己的性命来。
妙哉,真是妙哉!
顾延翊要带郡主逃跑,也要裴寂死无葬身之地,一箭双雕,人心被他玩的明明白白,真不愧是自己养出的小狐狸。
这样明了的道理,奸诈如裴寂,会不明白吗?
顾太傅不明所以一笑,一切是选择,更是命。
“别来无恙,老师。”裴寂唇齿落下的这几个字语气很轻,甚至含着笑意,可就是犹似那滚滚寒气,叫人毛骨悚然。
“找死,这两个字,从来都不会和裴寂挂上关系,可今日的你,变愚钝了。”波澜不经的声音,出自顾太傅。
第249章 裴寂,永远不会来了
诡异的气氛下,紫袍男人竟然也是笑了,笑的狂傲又懒散,断断续续间,他的眼尾染上丝绯红,真的似那即将盛开的艳红芍药。
“老师,你还是那么通透。”
然后,他每靠近一步,那杀气就更重一分,脚边卷起的积雪,也顺从的滑落,丝毫不敢惹这位自地狱而来的罗刹。
“一个人,能挡多久呢?”顾太傅淡然问出。
这个问题,其实裴寂也很好奇呢。
然后,他顿住了脚步,眸光闪烁出即将厮杀前的殷红:“让郡主和她的心上人离开,到天亮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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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的滩涂之上,连绵着成片的荒草地,雪,越下越大了,白茫茫一片,落在少女的肩头,像是厚厚的霜花。
踩进积雪里的脚步,在“咯吱”作响间,一步深一步浅,耳边是风声鹤唳,前头的黑夜像是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只剩下将弱小的猎物一口吞下。
这样的风雪夜,没人敢在这荒草丛里,似孤魂野鬼般游荡,可是暗色里,两个急行夜路的身影,若隐若现。
下一刻,狂风大作,魏云珠猛地颤栗一下,脖颈往皮毛大氅里缩了缩,她的手脚,都快要被冻僵了,冰冷到没有了知觉,可还是不停的往前走。
那个牵着她右手的大掌,总能传来微弱的丝丝暖流。
忽然,天空一声巨响,惊的少女一个哆嗦,停住了脚步,四周在极速变暗,好像是有个巨大的阴影,罩上了他们头顶的天空。
魏云珠抬头,微微蹙眉,只见那原本温柔皎洁的明月,正在被黑影吞噬,一点一点,徐徐缓缓,即将迎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冲破气血,她的一颗心开始剧烈的跳动,这是怎么了?
“珠珠,不能停下,他们就在后面。”顾延翊紧紧握着少女的小手,急迫的提醒。
这一路上,道路难行,魏云珠走的跌跌撞撞,她的一颗心上上下下,不安分到了极点,有时候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又觉得胸腔揪着疼。
她心里,似乎渴求知道点什么,知道那点,她不愿深思的真相。
然后,少女的眸光对上了顾延翊的,亮晶晶的杏眼在暗夜里,竟然散发出惊人的璀璨,带着异样的情绪翻滚,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
顾延翊眼神微动,一颗心提的很高。
“珠珠,已经回不了头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少女面颊上显现出一种固执的坚持,一张小脸,在渐渐消失的月色里,越来越看不清了。
“你说,你通知了裴寂,可我们早就过了紫重长街,风灯恐怕也被寒风吹落了,但他没来。”
顾延翊神色自若,笑容温柔:“或许裴寂看到风灯了,可是却因为什么事绊住了脚,也可能他并未看到风灯,不过幸好,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再往前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谁也找不到我们,只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少女摇了摇头,孤注一掷的要命:“不,不会的,他答应了要来,就一定会来,是你说的,他来接应,才会万无一失。”
心里的滋味,她有些说不清,更搞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他会来,不是辩解,而是他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然后,她靠近一步,杏眼里似乎快要溢出泪水了:“他到底是不来了,还是来不了了?”
顾延翊的神色,很少见的有些闪躲,太卑鄙了,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因为,他骗了郡主。
那日同裴寂的约定,从来就不是什么接应,而是断后。
是个名副其实的死亡之约,这世间,只要不是傻子,都会严辞拒绝,毕竟,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只会是以卵击石,最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结局。
更何况,郡主不会知道,所谓的拖延时间也只是白费力气,他会化成一滩污泥,在血雨腥风中被乱剑砍死,永无翻身之日,彻底被人遗忘。
被他最心爱的姑娘遗忘。
首辅大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又怎么会答应呢,可,顾延翊把那碗汤药推了过来,不需要多说一句话,这疯蟒便会心甘情愿赴死。
当时,裴寂眸光一沉,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了,因为,他会把剑,准确无误的插进那人的心脏,那个逼小郡主喝下这汤药的人。
就算顾延翊不提出,他也会去,义无反顾的去。
只是,再也见不到小郡主了,他有些遗憾呢。
不过,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况且是他这种作恶多端,罪孽深重的人,哪有那么多如意事呢,差不多就得了。
所以,就算他一眼就看出,顾延翊多么想要自己的命,简直毫不掩饰,他还是来愚蠢的送死了。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叫魏云珠心乱如麻,她声音莫名发颤:“顾哥哥,我们等他来,等着他。”
顾延翊瞧见少女惨白的面容,低头一瞬,想到了父亲的话。
父亲曾说,心软之人难以成大事,仁慈之人必后患无穷,所以,他总是压制本性,试着让自己的心硬起来。
这么些年,卓有成效,可他心底里仅存的那块柔软,全部都是郡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狠下心来,这样,就能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是,在郡主面前,他做不到。
果然,就如父亲所说,他就是个心软又无能的人,那颗属于郡主的心脏,永远硬不起来,永远赤诚的只为她跳动。
“珠珠,对不起,我骗了你。”
“裴寂,永远不会来了。”
少女的眸光中迸发出激烈的情绪,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一切,那雪花,坠落在微微颤的眼睫上,像是一只从来不愿停留,一不小心就会飞走的蝴蝶。
随着她眼底涌现出来的破碎泪光,声音突然沙哑起来:“他回去了?”
几片雪花渐欲迷人眼,顾延翊一言不发,沉默地接受少女的审判。
泪珠滚落,魏云珠眼神迷离,他会死,这次,他真的会死!
第250章 珠珠,别抛弃我!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顾延翊的话音落下,很轻很轻。
他忽然想到大慈恩寺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选择,在重叠,是跟着他走,还是回头,去往那万丈深渊。
很少见的,他慌了。
“郡主,相信我,跟着我一直往前走,我们逃出去,不管你是要回长安,还是去草原荒漠,天涯海角,我都会守着你。”
“好吗?”问到最后,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可魏云珠却受惊似的推开他,一步一步的后退,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神情恍惚低哝间,已经是满面泪水,不,她不要他就这样死了,他欠自己的,还没有还清!
“珠珠,别抛弃我!”在顾延翊慌张的嘶吼中,少女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毅然绝然的转身,往回跑去。
顾延翊忽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落下热泪:“珠珠,往后此生,不必再觉得亏欠我什么,我的左手还在!”
声音传入少女耳中,她只是顿了顿,很快就奔跑在漫天的雪絮里,消失在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间。
泪水,前赴后继的从雪袍青年的眼底涌出,他又笑又哭,狰狞至极,病弱的身躯似那即将被洪流冲垮的堤岸,摇摇欲摧。
为什么告诉她左手还在呢?因为他是左撇子,右手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哪有那么重要,这些日子里,每当郡主看着他的右手,眼底都是悔恨的愁思。
他不想要他的珠珠背负着沉重的压力,所以告诉她,再也不必觉得亏欠自己什么。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凌乱嘈杂,大批的火把在靠近,收敛了神色的顾延翊,以左手,打开了火折子。
那么,就让他最后,再为郡主做一件事吧。
然后,他毅然决然,朝着郡主离开的反方向跑去,必须,必须引开父亲派来的追兵!
在“轰隆隆”的轰鸣声中,他听到那凌厉,带着杀意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家主有令,杀无赦!”
……
透过荒山的另一边,血气弥漫。
裴寂手握莫剑,眼眸猩红的瞧着成堆冲过来的士兵,抬手扬起那剑刃,寒光一闪,“次拉”一下血色飞溅。
那凶猛的五爪金蟒,沾染上了血气后,邪性十足,凶残更盛,必须要以更多的鲜血,祭奠这恶灵,才能满足那厮杀的变态念头。
一人,却在手掌用力间,将冲上去的十几人,一齐震飞出去,野性十足,强悍的似是一头野兽,无人能抵挡。
顾太傅静静地瞧着那不远处的厮杀,他眸光淡漠,没想到,这恶蟒竟然可以支撑的如此之久,是真的在拼命啊。
真有意思,为了他所谓的爱。
可是,纵使他裴寂再有何等神勇的天人之姿,也抵挡不住这源源不断的千军万马,泉水总有枯竭的一天,山川也总有沉为低谷的一天。
到最后,裴寂,抵不过的。
此时的裴寂,手握莫剑,狠狠的插在一个士兵的心口,他浑身都在颤抖,因为血已经沾湿了他的紫袍,便成了黑漆漆的暗色。
无数个血窟窿,正不受控制的流出鲜血,额角的血顺着滑落,流过脸颊,一下一下滴入尘土里。
脸色惨白,额头因为隐忍冷汗频出,可是眸光中的杀气却丝毫未减。
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这一场激烈的争斗,混合着血与嘶吼,再被那皑皑白雪掩盖,暴风雪快停了,仿佛能听到,那紫袍男人隐忍的喘息。
在天地之间,清晰无比。
顾太傅单调而又执拗的拍起了手掌:“真不愧是越王最得意的作品,的确给他长脸,但是很可惜,你就要死了。”
然后,他嘴角的笑意骤然变冷,阴森可怖:“你死了,越王恐怕会伤心欲绝。”
裴寂眼前的阴影越来越重,模糊间全部都是血色的迷蒙,身形已经开始不自主的晃荡,可是仍然强撑着赴敌,他听到了,义兄?
今日来之前,他没有告知义兄,因为他不敢,这么些年,他对自己视如己出,包容至极,可是,自己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婚事,还一次次忤逆他,独自行动,搞出了不少祸事。
果然,义兄说的对,他裴寂,就是个赔钱货。
然后,眼前的一大片阴影冲了上来,一向在他手中稳如泰山的剑,被冲飞了,随即,心口一沉,他开始不住的晃荡,重重的后仰下去……
巨大的响动,被踩的稀巴烂得肮脏污雪被拍开,那条强悍的恶蟒倒了下去。
就要死了,这是肯定的事。
其实裴寂心里,是十分不愿意死的,因为永安巷里那只小郡主捡的小狸猫,娇气的很,他死了,以后谁来照顾呢?他府上的暗库里,有成堆成堆的金银财宝,还没来得及用,他是首辅,权倾朝野,看着不顺眼,想杀的人还没杀光呢……
还有很多很多,遗憾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呢?
可是,将死之际,他最不敢想的,还是小郡主。
因为,只要一想到她,裴寂就更不想死了,那样的愿望越强烈,其实对于他,只会在当下越痛苦。
多凄惨的人生啊,他爱的人不爱他,甚至讨厌他,那还活什么呢?有什么意思呢?
每当,他充满期许的提起从前的事,小郡主的眼底从来都是一片迷茫,她说她不记得。
从来都不记得……
小郡主忘记了那年,大慈恩寺外的风雪夜下马车的救赎,忘记了御书房他亲手呈上的画像,忘记了他血战沙场,拼命将邻国收入囊中,只为当成生辰贺礼进献给她。
那些他以为的相见,甘之如饴,贵如珍宝的回忆,她全都支支吾吾,从来满不在乎。
或许,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些回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全部都是他发疯间的臆想。
真是不公平啊……
他向来瑕疵必报,心眼小的可怜,他怕这种忿忿不平会促使自己,下辈子也缠上小郡主。
可是一想到她是那么讨厌自己,可能,下辈子也会是一样的吧。
那么,就……但愿珠珠来生,再也不要遇到裴寂了。
第251章 他死了,没有人知道
裴寂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近乎于分崩离析,可他还是记挂着那件事。
郡主,现在平安抵达了吗?
一粒尘土妄图囚禁明月,他自以为能锁住属于自己的洁白月光,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痴心妄想。
因为,月光是锁不住的。
是时候真正结束了,让一切都归位吧,让明月回到她原本高高挂起的天际,回到她心爱的人身边。
“郡主,微臣爱你,永远都爱你,微臣会带着对你的爱,掩埋至泥土,只要天地还在,那爱,就永远生生不息。”
裴寂嘴角的笑意,温柔又静谧,静静地等候死亡的降临。
可是,意识临崩离前,金戈铁马入梦来,震耳欲聋的铁骑声,厮杀声,声声入耳,然后,在一片血色弥漫里,他瞧见了那亮黄的盔甲,以及属于越王部下的鲜艳红巾帕。
义兄来了。
可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来。
无尽的风雪,打在少女娇弱的身躯上,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枯枝败叶,拍打在她的衣裙,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不自觉间就被划破,细微的血珠子缓慢的渗出。
风一吹,是钻心的疼。
那个在大雪迷蒙中一直奔跑的少女,一颗心在发狂的乱跳,毫无章法的乱撞,简直磕的她骨头都隐隐作响,飘落的雪花,沾上她的一瞬间,不是立刻甩落,就是被汗水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