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楚凌沉的身旁传来一阵轻笑声。
那是洛子裘,他刚才也看了全程,却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此刻才微笑道:“浮白也在发抖,应该是真的冷。”
楚凌沉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看见前方太监捧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个白色的毛球缩成一团,正在瑟瑟发抖。
“……”
山中的风更大了。
宋莞尔从方才起就留在最后一辆马车上,终于等来了与楚凌沉独处的机会。她下了马车,姗姗小步到了楚凌沉的身旁,柔声道:“陛下。”
她一身水绿色的轻纱云萝衣裙,此刻映衬着陵园外的青衫墨柏,如同山野之中的一汪碧泉,她的眼睛便是这碧泉的泉眼。
是真不怕冷啊。
洛子裘在心里赞叹,识趣俯身行礼:“微臣告退。”
他一走,宋莞尔便贴到了楚凌沉的身旁,抬起头轻柔道:“陛下可是想起了旧事?”
楚凌沉低着头沉默不答。
宋莞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她年年陪着楚凌沉来这皇陵,是世上最懂他的人。她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到皇陵来,也并非真心带她祭祖。他每年的祭典都带上自己,不过是为了想给陵园里的列祖列宗,还有和满朝文武看看,自己是如何德行俱损,败坏朝纲的。
她还知道,自己才是这一座皇陵的贡品。
所以她如他所愿,穿得媚俗轻薄,与他纠纠缠缠弱柳扶风,如他所愿,成为朝堂上的千夫所指。
那又如何呢?
总归陪伴在他身旁的,还是只有她。
宋莞尔踮起脚尖亲吻楚凌沉的下巴。
“陛下,往事不可追。”
她的唇距离他仅有一寸,在旁人眼里便是她在陵园前与皇帝缠绵。她身上的脂粉味浅浅飘散,落入楚凌沉口鼻时不会过重招人厌烦,又能丝丝入脑。
“臣妾听闻皇后昨夜染了风寒。”
细嫩的小手环过楚凌沉的腰,宋莞尔抬起头,小心地观察楚凌沉的脸色,就像蜗牛伸出触角,她轻轻眨眼,不露痕迹地试探:
“皇后久居深闺,想来对当年之事是不知情的。”
“终归冤有头债有主。”
“她身体娇弱,只身入宫,陛下……”
宋莞尔的气息奄奄,在他的身旁轻声呢喃,果然如愿看到了楚凌沉脸上的表情渐渐阴沉,渐渐又被她熟悉的冰霜覆盖。
她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方才在马车里,看见他与颜鸢说话,一颗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如今她的心终于落回了肚中。
果然,他还是记恨定北侯的。
当年她把他带回了家里,照料了三天三夜,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挣扎着前往定北侯府求助。
她拗不过他,也有心想看看自己救下的是何方神圣,便命下人用自家马车带他去了定北侯府。
到了门口,他只是掏出了一块玉佩,定北侯颜宙就亲自来迎。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一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只是最终,定北侯还是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他出门时面如死灰,她虽不知道当年的定北侯府内发生过什么事情,但能确定,楚凌沉与定北侯府,在那一刻就已经结下了仇怨。
即便楚凌沉会真心爱上某个人,那个人也不可能是颜宙的女儿。
从这一点来看,幸好入宫的是颜鸢。
……
楚氏的皇陵,并非单单一座陵墓,而是圈了一座山。
方才马车落处只是山门,入了山门便是林荫小道,山腰上坐落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寺庙。穿过寺庙,再往里走,才是真正让楚凌沉一行人落脚的庄园。
庄园曲径通幽,鸟语花香。
颜鸢没有心思观赏景色,她一门心思到了落脚的厢房里。侍者们准备好了驱寒的药浴,她脱了衣裳,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浸进了浴桶里,只留出两只眼睛,仰头望着房顶的梁木发呆。
温暖的水流覆盖了每一寸皮肤,颜鸢总数是彻底活了过来。
冻结已久的思维开始慢慢复苏。
她辛辛苦苦入宫,只为了两件事,一个是求得天漏草活命,一个是查访被解散的魁羽营,查出当年害死她同伴的真凶。这两桩事情,其实都与楚凌沉并无矛盾冲突。
她之前装成一颗蘑菇,不过是为了能让东家安心,也为了自己在后宫的日子更舒适些罢了。
但谎言是无法孤立存在的。
一个谎言,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去圆。
颜鸢把整个脑袋探入了浴桶之中,让温暖的水流彻底覆盖整个身体,她躺在水底咕噜咕噜吐泡泡。
眼下既然楚凌沉已经生疑,其实她除了“宁白”和旧伤,其余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说多了谎话,反而容易被人连根拔起。
是不是适当做一些割舍更安全呢?
“……娘娘?!”
尘娘慌张的声音响起。
颜鸢从水里探出脑袋:?
尘娘目瞪口呆,愣了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来。她真是吓坏了,方才见到木桶中三千青丝飞散,颜鸢沉在水底,她还以为、还以为……
颜鸢:“……我没事。”
尘娘惊魂不定,伸手抓过颜鸢的手腕把脉。她原以为她睡了一天,脉搏会微弱,没想到倒是有气血翻滚之势,似有精疲力竭之势,顿时愣了。
很快她就想通了,脸上微红。
“娘娘。”尘娘欲言又止,“娘娘体弱,万事应该从缓,不可……”
颜鸢自己的身体向来看重,抬起头专心看着尘娘。
尘娘被盯得越发手足无措,她脸上发烫,干咳了一声道:“不可过于疲累,也不可……常行亏损气血之事。”
颜鸢郑重点头:“本宫知道,昨夜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昨夜确实是个意外。
她自从三年前追那个盗匪,半夜吐出一口血之后,就不敢随意透支体力了。她只当自己是一盆兰花草,平日里最大的活动就是去散散步晒晒太阳,就是为了避免气血上浮吐血。
昨夜要不是那个狗东西处心积虑试探,她根本不会被邱遇追得满帐篷跑。
出了一身汗不说,还沾了一身血。
以后决计不会干这种蠢事了。
颜鸢满脸坚决。
尘娘欲言又止:“……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适当……活跃气血,对娘娘的身体是有利无弊的……偶尔为之的话……”
颜鸢满脸愤怒:“不,本宫觉得很难受。”
三年前辗转吐血的惨痛教训还历历在目,这次她虽然没有吐血,但是跑了半宿,也感觉死过一回了,全身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痛的,全是败那狗东西所赐!
尘娘脸上一红,咳嗽道:“娘娘还小,往后会渐渐得趣……”
颜鸢坚决摇头:“没有往后。”
尘娘:“……”
尘娘笑了笑,不再开口。
想来年轻女孩子,对这种事情都是比较羞于启齿,她身为医者并不见怪,只是帮颜鸢舀了一勺药浴的水,慢慢顺着她的肩膀淋下。
不可避免地,她又看见了颜鸢肩膀上的那道旧伤。
这一次她看得更加真切,那道伤口应是一种锋利的锥形兵器所伤,也不知道兵器伤涂了什么毒药之流,伤口附近留下了细小的红色疤痕,看上去就像是被火灼出的叶片脉络。
尘娘皱起眉头。
这伤总归是个隐患,还是要尽快想办法去除。
想来昨夜黑灯瞎火,又或是……少年羞涩并未褪尽衣衫……
总之圣上并没有看见她的伤处。
但是她终归是当朝皇后,终有一日,是要与皇帝坦诚相见的。那个栩贵妃虽然是宠冠后宫,但按例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都要留宿皇后寝宫的。
就算娘娘想法子推辞,又能熬过几个初一,几个十五呢?
尘娘当下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只要一回到宫里,她就要去调制去疤的膏药,顺便还要调一些温补纾解的药物,绝不能再拖延了。
……
尘娘的心思九曲回肠,颜鸢当然不知道。
她舒舒服服泡了一个药浴,等到满身的疲惫终于消解得差不多了,才懒洋洋地穿戴整齐,走出房间。
颜鸢一开门,就发现阮竹正站在房门口。她闷声不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张脸拉得老长。
颜鸢投去了个疑惑的眼神。
阮竹面瘫道:“娘娘,咱们有贵客到了。”
贵客?
颜鸢不明所以。
这里是楚氏的皇陵,她在这里没有半个熟人,要说有客,还是贵客,总不能是老皇帝飘来了吧?
颜鸢浑浑噩噩想着,一抬头,就看见了院落外面有一抹青绿色。秋日里山上草木凋零,只剩青山绿柏,那一抹绿色如同新枝抽芽,明亮得让人有些晃眼。
宋莞尔?
她来做什么?
颜鸢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宋莞尔已经飘飘然走到了颜鸢的身前,款款行礼:“臣妾宋氏栩妃,见过皇后娘娘。”
第47章 楚凌沉的秘密
宋莞尔笑靥如花,眉目婉转,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阮竹在这宫中早已是老鸟,当然也是见过这种排场的,她不露痕迹地上前了一步,挡在了颜鸢面前,防止她忽然做出什么不善之举。
宋莞尔熟视无睹,脸上写满关怀:“听闻娘娘昨夜感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颜鸢摇摇头:“没有,本宫还是很难受,头很疼。”
颜鸢从来就不是那种隐忍的人,她自小娇生惯养,受了五分的伤就会喊出七分的疼来,这样爹爹娘亲就难免吹一吹哄一哄,受的伤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一些了。
后来她离家,吃了不少苦,受过许多伤,性子被磨得坚韧了一些,唯有喊疼的毛病不大能改。
她身子不舒服,不能问,问就是疼。
更何况木已成舟,既然已经在楚凌沉那边露了破绽,那她现在即便是装也懒得装了。
宋莞尔愣了愣。
她原本也只是客套的开场白,没想到颜鸢会真诉苦。她想了想才迟疑道:“是妹妹考虑欠妥,匆匆而来,打扰了皇后姐姐休息。”
颜鸢皱起眉头:“本宫确实是想早些休息的。”
言下之意,就是确实打扰,还不快谢罪。
宋莞尔心中一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只能顺着颜鸢的话中意,对她又是行了一个礼。
这一次她行的是朝拜大礼,她低眉顺眼,藏起所有锋芒,柔顺地在颜鸢的面前跪倒,然后恭恭敬敬道:
“妹妹有罪,还请皇后姐姐海涵,宽恕妹妹叨扰之罪。”
“嗯。”
“……”
气氛短暂的僵持。
关键时刻,还是阮竹出来打了圆场:“贵妃娘娘站久了也累了吧?娘娘,是否请贵妃娘娘入内用茶?”
颜鸢的眼睛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愣了片刻,缓缓点头:“好。”
阮竹干笑着把宋莞尔与颜鸢都安顿到了厢房的外间,安排落座后奉上一杯热茶。她盯着颜鸢喝下,再看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血丝,显然是清醒了,才悄悄松口气。
她家娘娘,什么都好。
就是困了脾气不好。
只可惜宋莞尔并不知晓这个道理。
她只是觉得这位新皇后与传闻不同,非但不是温文怯懦之人,反而一见面就赏了她一记十足的下马威,顿时郁上心头,藏在袖中的指甲便狠狠抠进了掌心。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宋莞尔抿了一口茶,抬起头时又是温煦明媚:“妹妹也非有意叨扰,只是刚得知姐姐素有寒疾,妹妹这刚好有个治病的好法子,所以才急不可耐前来献宝……”
颜鸢抬起头:“嗯?”
话题意外进入了她有兴趣的领域,颜鸢眼里的困意彻底消失了,目光炯炯看着宋莞尔。
宋莞尔轻声道:“姐姐有所不知,这皇陵坐落的山名唤御庭山,后山有一座天然的温泉……”
御庭山自然不是普通的山,它是晏国开国之后,多少国士数年占卜外加夜观星象才找到的龙脉气穴所在。而就在这御庭山的后山,有一汪鲜为人知的泉水,泉水常年热气烟绕,不腐不干,是一汪极为罕见的温泉。
宋莞尔娓娓道来:
“臣妾在家时,也曾读过一些闲书,听闻温泉能拔女子身体里的寒气,恰巧臣妾也略有体寒之症,每月……咳,会有些疼痛。”
“那年陛下听说臣妾身子不适,便特地带臣妾来了皇陵,陪臣妾……去后山……驱寒。”
宋莞尔的声音越来越轻,艳丽的脸蛋上,忽然浮现朵朵红晕,就像那温泉是刚刚才泡了似的,连她身上带着幽香也浓郁了一些。
“陛下开恩,臣妾受益良多,不敢独享。”
一直到她离开,那股清雅的花香依然在房间里留存了许久。
大雨初歇,晚霞布满天空。
颜鸢站在院落里,目送宋莞尔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御庭山温泉又不是秘密,娘娘若想去泡,还需她来提醒?”阮竹气愤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说来说去,不过是、不过是……”
阮竹不忍心说出口,心疼地看颜鸢的脸色。
颜鸢笑了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不过是上门来做一场戏,好让她知道,在她没有入宫的年年岁岁里,楚凌沉曾带着她夜宿温泉,郎情妾意,关怀备至,是她怎么都比拟不上的深情厚爱而已。
“娘娘莫要灰心,我们先好生调理身体。”
“娘娘堂堂中宫皇后,是陛下的结发夫妻,与旁人是不同的。”
“等来日娘娘为陛下诞下嫡子……”
阮竹的眼里隐隐闪动着怒火,作为一个资历颇深的宫女,她深知眼下的局面,已经是被人踩着鼻子上脸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家的娘娘,是这宫里最痴情温厚的女子,绝对没有被人欺负成这样的道理。
“娘娘切不可丧气,奴婢这就……”
“阮竹。”
颜鸢打断了阮竹的话语。
“奴婢在。”
“宋莞尔得宠几年了?”
“三年。”
“三年都无所出么?”
“没有福分的人,就算身子康健,三十年也不会有所出。”
“……”
颜鸢看着阮竹,十分怀疑她是属狗的。
不过这倒也不是问题,她低眉思索了一个更让她深思的问题:楚凌沉这宫里的妃嫔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少,但是迄今为止还没能有所出。即便宋莞尔宠冠六宫,也依然膝下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