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商贩为了找寻新商机,买通了一个寨民,躲在他的背筐里头潜入了那个寨子,却发现满寨上下皆为男子,路边虽有嬉闹的女童,但是……”
“全寨上下没有半个女人。”
……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很快就恢复了绵长。
颜鸢知道他是把故事听进去了,无声地笑了。
……
“越是山野之地,女子越是被争抢的粮草,没有成年的女人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从山下绑架女人,产下孩子后拘禁或者杀害。”
“商贩逃下山去,把所见告知了当地的府衙。府衙派出暗探,连夜潜入了寨子……但是暗探们搜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搜到任何尸体,倒是一位误踩了兽夹的暗探,被一位身怀六甲的少女所救。”
“府衙命他留在少女家养伤,待少女生下腹中胎儿,再看看如何。就这样他在少女家中待了三月,终于等来了少女临盆之日。”
……
颜鸢停顿了片刻,悄悄偷眼看了一眼楚凌沉。
他皱着眉头,呼吸变得长短不匀。
她知道,此刻他才是真正快要入眠了,可偏偏又被她的故事吸引,所以无法假装平稳呼吸。
颜鸢勾起嘴角,话锋一转,悄然换了故事主线:
“寨中每有幼儿降生,都需要准备一种天然的紫色丝锦,那种丝锦是由一种紫蚕所出。”
“紫蚕之所以为紫色,是因为山上有一种浆果,从树根到树叶果实都是紫色的,白色的幼蚕吃其叶啃其果,渐渐地它们的身体就会变成紫色……每年新产的丝锦,都要先供奉给蚕神。”
“蚕神在山上的庙里,庙里有个老祭司,老祭司喜欢跟小徒弟讲故事……”
……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大约是他最后的挣扎。
然而已经没有了意义了。
此刻睡意临头,红烛燃药,故事催眠,他的呼吸凌乱而粗重,终于是彻底地睡了过去。
颜鸢又安静地等待了片刻,才悄悄爬下了床榻。
床边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颜鸢看着那闪烁的红烛,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恍惚:
方才那药粉刚刚燃烧的时候,味道有那么重吗?
尘娘明明说过,此香甚淡,不易为人觉察。
颜鸢心中有疑惑,不知不觉地就走近了一些,谁知道下一刻她的胸口忽然泛起一阵慌乱,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开始变得迷蒙起来。
……不好。
颜鸢心中警觉。
她连忙拆下了自己的耳坠,取出里面的小药丸吞了下去。
顿时迷蒙散去,清明重回。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回头又看了楚凌沉一眼,在心底小声念叨了一句:
好好睡啊,一夜到天明。
第101章 他的梦魇
帝寝外,新月如勾。
整个院落都已经陷入了沉眠。
颜鸢早已经把御书房的位置熟记于心,悄无声息地就摸进了书房内。
她一进门就直奔上次偷看未遂的柜子边,摸到门闩便往后拉扯开门。
却不想,受到了阻力。
……嗯?
颜鸢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口黑色的柜子不知何时被人上了锁。
她拉开窗户,让月光可以洒在窗边的柜子上,然后拔下一根发簪插进那个小小的挂锁里。
锁不大,却异常精巧,颜鸢皱着眉头捣鼓了一阵儿,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打不开。
颜鸢在原地恶狠狠咬牙。
小小一把锁,其实她用蛮力也可以撬断的,但那样的话明日势必被发现。
还是找找别的地方先吧,说不定要钥匙也在此间。
主意拿定,颜鸢便退回到了书房的书案旁。
书案上还放着一摞未批的奏折。
颜鸢点了一盏蜡烛,大概记下桌上物件的摆放顺序,而后才轻轻拿起那些文书翻阅。
文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上面重复出现的一句话吸引了颜鸢的注意力:此事已禀明慈德皇太后,万望陛下恩许。
说得客客气气,听起来可不是很顺耳。
颜鸢同情地叹了口气。
她原本以为后宫的内折才是如此,没想到连前朝的折子都是这样。
楚凌沉幼年登基,慈德太后垂帘听政,但是理论上他十六岁那年太后就已经还政了,看来事实也不尽然如此。
狗皇帝的日子过得有些憋屈啊。
桌上没有什么东西。
颜鸢越过书案,来到了书柜前,目光扫了一圈,开始一本一本粗略翻看上面的书。
她想要在其中找出一点魁羽营的蛛丝马迹,比如档案履籍,比如信笺往来,或者别的文书,但是搜罗半天一无所获。
倒是翻到了一大堆皇帝的医案,记录了他这许多年来,因为失眠之症而接受过的大大小小的治疗,让打小沾床就能睡她大开眼界。
颜鸢无法想象。
一个人一直睡不着会怎么样?
长夜漫漫,日夜往复,是怎样的感觉?
颜鸢迟疑了会儿,继续往后翻阅,在漫长的医案的尾端发现了一本册子。
竟然是她的嫁妆单。
嫁妆单据长长一卷,最后写了小小一句批注:颜氏女鸢,暂无异动,留其性命,以观后效。
字迹毓秀,斯文俊逸。
颜鸢:“……”
那可真是谢谢他不杀之恩了啊。
颜鸢翻着白眼,把目光瞄向了书架第二层。
第二层倒是一些闲书,各地风物志,其中大多是北边塞外的,这些本不足为奇,但是渐渐地,风物志就变成了一些行军记录图。
颜鸢翻阅着那些文案,只觉得越来越眼熟,脊背上的冷汗也一丝丝冒了出来。
果然,翻阅到最后,一份调任文书掉了出来。
新任校尉:宁白。
……
这份调任书,就连她也未曾见过。
就在雪原营救之前,她曾协助季斐作战,得了一次二等功勋,季斐曾经允诺升她的职,只可惜后来整个见薄营都没能再归营,她也不知道曾有这样一份文书等着自己。
颜鸢呆呆看着那份调任文书,鼻子有些发酸。
更多的是惶恐。
那些行军轨迹,还有这份调令,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的东西。
楚凌沉他,竟一直在追查宁白。
可三年之前小将宁白已经命丧塞外,他的过往与性命早就一起埋葬在了雪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楚凌沉痊愈之后,还嘉奖了宁白所在的边防军,赐下忠义无双的匾额。
这件事,明明已经皆大欢喜了。
楚凌沉为什么还在调查宁白?
他在怀疑什么?
还是已经查到了什么?
颜鸢心烦意乱,翻阅的动作越发着急。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宁白的调令书中掉落了下来,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叮。
颜鸢一怔,俯下身在地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个物件。
那是……
一枚小小的钥匙。
……
颜鸢屏住了呼吸。
她想了想便站起了身,缓步走到了窗口的那口漆黑的柜子前,把钥匙插进了锁眼之中。
钥匙徐徐转动,挂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顺利打开了。
颜鸢的指尖落在门闩上,徐徐拉开,一股沉香的气息便钻过柜门的缝隙,比里面的内容先传到了颜鸢的口鼻之中,瞬间唤起了她的心跳声。
柜门被打开。
盈盈的烛火照亮了里面的东西。
颜鸢的呼吸与心跳,在这一刻静止一同死去。
……
柜子里放置的,是一尊灵位。
灵牌上用金色的字迹写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边防军校尉宁白之位。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
颜鸢呆呆站在灵位前。
仿佛过了一万年,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跳动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宁白会有自己的牌位。
这世上认识宁白的人,大部分已经死了,死在了雪山里尸骨无存。
就连她自己,也早就把那段履历从生命里抹除得一干二净。
它只是一个虚假的身份,一段她永远也回不去也不敢追溯的过往,长埋雪下便是他最好的结局。
她一直是这样深信不疑的。
直到此刻。
她站在灵位之前,静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只是每跳动一下,便有一股说不出的酸痛感从胸口溢出,慢慢地随着周身的血管,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
楚凌沉他,一直没有忘了宁白么?
……
颜鸢站在灵位之前百感交集,忽然感觉到了一阵风,吹拂过她的耳畔。
风声并非窗外来的,而是从书房内部传来的。
她顿生警觉,扭头望向书房的门口,果然发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门口赫然站着一个人影,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她多久,她竟然毫无察觉。
“你在干什么?”
冷漠的声音响起来。
是楚凌沉。
颜鸢的心跳陡然加剧。
现在翻窗还来得及吗?
颜鸢的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楚凌沉已经毫不迟疑地向她走来。
他也不知何时褪下了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亵衣,此时月影烛火勾勒出他修长嶙峋的身体,就像一个穿着衣衫的稻草人,又像是暗夜之下的鬼魅。
“我……”
我睡不着来看看书?
然后一不小心在书柜里找到了钥匙,最后打开了上锁的柜子?
这理由鬼都不会信吧?
颜鸢心乱如麻。
混乱间,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坚硬的触觉。
那是楚凌沉的指骨,就像是牢笼一样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忽然间把她拖向了自己,下一刻颜鸢的头就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
那是楚凌沉瘦削的肩膀。
“陛……”
颜鸢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这一口气,她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腿脚差点发软。
她手里的蜡烛跌落在地上,火光闪了闪便熄灭了。
怎么回事?
尘娘给的药剂药性那么猛烈的吗?
药量真的如她所说只是让人沉眠发梦??
颜鸢连忙屏住了呼吸,伸出上手抵住楚凌沉的胸口,果然神智便清醒了一些。
但这动作似乎惹恼了楚凌沉,他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话,紧接着抓住了颜鸢的手腕,扭过她的双臂,逼着她整个人贴近他的身体。
他只用了一腔蛮力束缚住颜鸢,很快就埋头在她的肩膀上。
颜鸢只觉得肩膀酸痛无比,脏话差点脱口而出。
这狗东西在发什么疯?
她正想要反抗,脖颈边却传来了一阵异样的温热,顿时说不出的知觉在肩膀周围蔓延了开来。
那是楚凌沉的呼吸。
他圈着她,炙热的呼吸就落在她的脖颈上。
就像是野兽在吸取着猎物的气息,凌乱的,急促的气息,混杂着低沉破碎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彻:
“下雨了……”
“你听见没有,下雨了……”
颜鸢终于听清了楚凌沉口中含混念叨的话语。
他真的是……清醒的吗?
颜鸢不再挣扎。
她试探着开了口:“陛下,你转头看看窗外,外面……没有下雨。”
然而楚凌沉却置若罔闻。
他埋头在她的肩膀上,嘶哑的声音中夹杂战栗,仿佛是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绝望一遍遍地重复着差不多的字句:“下雨了……真的下雨了……你不要走……”
很显然,楚凌沉此刻是没有神智的。
大概是尘娘的药,药效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轻微和稳定,楚凌沉并没有乖乖地躺在床上做噩梦,而是……带着噩梦来找她了。
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颜鸢心想,总比被神志清醒的楚凌沉抓包要好一些。
颜鸢定了定神智,低声道:“是我看错了,外面果然下了雨。”
楚凌沉仍然没有松手,呼吸顿了顿,放缓了很多。
看来他还是听得见的。
听得见就好办得多了。
颜鸢想了想,尽量放柔了口吻:“既然外面在下雨,我肯定是不会走了,你先放开我好吗?”
楚凌沉依旧没有松手,他甚至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颜鸢只觉得耳根后温热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扫荡着,连带着她的呼吸都有些凌乱了,她还来不及反应,脖颈上忽然传来一阵濡湿的刺痛。
他竟然一口咬了她。
下一刻恶狠狠的声音响起来:“我不信!你从来都是个骗子!”
颜鸢:“……”
我不是我只是个背锅的!
颜鸢痛得省略了十万句脏话,艰难开口:“可我手疼……我……我有伤……”
她并非撒谎,楚凌沉钳制住她的这个姿势,正好拗到了她肩膀上的旧伤疤,她痛得使不上力气,只能咬着牙试图和他商量:“你能不能先……”
颜鸢的话未说完,楚凌沉却像是忽然被烫了手脚似的松开了他。
“伤……伤如何……疼不疼……”
他的语气慌张,伸出手朝前摸索。
颜鸢又是一怔。
窗外明明有月光,书房中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可楚凌沉却仿佛是看不见一般,慌乱地摸索着,找到了她的肩膀,胡乱在她的身上摸索。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脸上分明是一览无余的慌张。
那是她没有见过的楚凌沉。
不论是三年前的雪原,还是三年后的宫闱,她都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神态,慌乱且焦灼。
会是谁呢?
颜鸢听见了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悄声问询。
那个在他在噩梦之中,担忧着恳求着不要离弃他的人。
不论是谁,那必定是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人。
颜鸢轻轻叹了口气。
胸口没有缘由地有些发堵。
不过不是要紧的事情。
她抓住了楚凌沉乱动的手,低声问:“你现在……看不见?”
第102章 不要走
月色之下,楚凌沉的眼瞳失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