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辙一袭青衣,顶金鹤为冠,站在代府门前。他眉目俊朗,眼底染着几分阴翳,眉宇之间环绕着淡淡的忧愁。思绪间,又回到了那年的代府,淡月仙音,美酒珍馐,与兄弟友人为伴。
那年的代泉年轻俊逸,走路带风。“微臣请五殿下安。”
“舅父不必多礼。”
代泉道:“深儿是我最小的儿子,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玩伴。便是日日盼着你能过来,你今天过来,他一定特别高兴。”
萧辙微微而笑,说道:“深儿的六岁生辰,我怎能不来。”他一边吩咐下人把寿礼奉上,一边对代泉说道:“深儿呢?”
代泉畅然一笑,说道:“他在正堂等殿下等得着急了,这会子去你舅母房里了。这孩子,就是耐不住性子。”
那日和风清畅天高云淡,西北的暮色殷红绚丽,晕染得极美。代深提着莲花灯笼,在花园里来回穿梭着。
“锦书哥哥,你快来啊。你快看,我母亲给我做的莲花灯好不好看。”
“弟弟你慢点跑,别摔着了。”
长风轻抚,吹起萧辙翻飞的衣袍。丝丝凉意,吹散了他眉间的思绪,却吹不开他唇边隐隐的哀伤。
“殿下,我们来这代府做什么?”白子佩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对萧辙说道,“属下听闻,自打代府出事以后,这宅子就变得诡异起来。每到月圆之夜,便会传出凄厉的哀叫。”
萧辙仿佛没有听到白子佩的话一样,自顾的往前走着,推开了代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上,迎面而来一股尘土的气味。残破的庭院,落了满地的树叶,脏兮兮的灯笼上写着“代”字,散落在庭院的周围,随处可见。
“锦书哥哥。”
代深的一句呼唤,像是戳破时光,穿越而来。萧辙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张稚嫩的脸庞。朱漆晕染的角楼上,代深挣脱舅母的怀抱,从楼上跑下来。
“锦书哥哥,你是来和我一起做花灯的吗?”
秋风渐凉,萧辙捡起庭院里破败的灯笼,感叹道:“深儿以前最喜欢的,就是做花灯。代府上下,几百口人,就这样没了。”
温润的泪水从萧辙的眼中滑落,饱含凄楚与哀伤。
“子佩,你去查查代深的下落。他自幼被送去太行书院,看看他可否在那场变故中身亡。他的年纪小我三岁,书院那里应该会有记载。”
“是,殿下。”
长乐殿中,萧九辰一袭明黄色的游纹暗花龙袍坐在书架前的椅子上。紫檀香木雕花的桌案上,堆放着高高的奏折。萧九辰眉头紧锁,面色冷峻,正拿着笔批阅奏章。
“陛下,陛下。”周长生进到殿中行了一礼,见萧九辰半天没有反应,便又叫了两声。
萧九辰眼帘微垂,头也不抬,是冷声说了两个字:“何事?”
周长生俯着身,又凑近了两步,说道:“陛下,齐宣王爷回来了。这会儿子就在殿外候着呢。”
萧九辰微微侧目,放下手中的奏折,眼中的冷光好似腊月的霜雪,能将人冻结成冰。“宣他进来。”
“是,陛下。”
没过片刻,萧辙便进到殿中行了一礼。“臣弟参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
萧九辰见了萧辙,立刻换了衣服面孔。只见他面带微笑,上前扶起萧辙,说道:“臣弟快快请起,一路上护送穆清公主,实在是辛苦了。”
萧辙面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为大梁效力,是臣弟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萧九辰道:“朕听闻五弟路上遇上了山贼,与公主和卓将军走散了,朕一早就派卓将军前去寻找五弟,没想到五弟自己回来了。回来的好啊,朕刚刚登基,朝政不稳,还盼着五弟在朝中帮衬着。不知五弟身子如何,有没有受伤?”
萧辙轻轻扯起一边嘴角。他的眼底澄澈却又深不见底,直勾勾的看着萧九辰说道:“陛下是希望臣弟没事,还是有事呢?”
萧九辰面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几分,眼中的冷光一闪而过,令人难以捕捉,继而快速换上了一副笑脸,“朕自然是希望五弟没事了。朕已下旨,封五弟为齐宣王,朕还要把这兵权都交给五弟,这样朕才能放心啊。”
萧九辰说着,冷笑了一声,眼中的冷然不经意的流露了出来。
“眼下山贼如此猖狂,朕这就派人前去剿灭山贼。今晚五弟就别回府了,留在宫里陪朕吧,朕今晚在铜雀台设宴,你我兄弟二人好好畅饮一番。”
“陛下。”萧辙道,“先帝在时,曾下过密令,让臣弟与穆清公主定下婚约。如今公主已经来到大梁,还请陛下让臣弟接公主回府。”
萧九辰眼底深邃,似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海洋,“公主的事,不着急。公主远道而来,该好好休整一番,朕已经安排她在宫里住下了。”
萧辙目光坚毅,早就猜到萧九辰会对这门亲事不认账。他面色沉静,跪在在萧九辰身前俯身叩拜,一字一句的说道:“谢陛下体恤!”
日光恬静,秋意渐浓,长风带着丝丝凉意,吹落了枝头的枯叶,吹起萧辙翻飞的衣角。他目光深邃,眉宇之间带着几分忧郁,正站在长乐殿外仰天而望。
白子佩站在萧辙身边,低声道:“殿下,方才收到密信。陈鹤衍下旨,又把穆清公主许给了陛下。陛下才刚登基,陈鹤衍怎么这么快就翻脸?”
萧辙眉头紧锁,叹了口气,“看来咱们陛下一早便知道先帝的密令,所以和陈鹤衍商量好了,要让我难堪。”
就在这时,王内侍上前行了一礼,“奴婢给齐宣王爷请安。”
“王内侍有什么事吗?”萧辙淡淡的说道。
“回殿下的话,奴婢奉陛下之命,前来告诉殿下,秋风瑟瑟,殿下不必回府去了。陛下已经派人将武台殿打扫出来,供殿下休息,请殿下随奴婢移步武台殿吧。”
萧辙轻叹一声,将双手置于身后,“秋景甚美,本王想在宫里走走,还请王内侍代本王向陛下转达谢意,等晚膳时刻,本王自会到铜雀台赴宴。”
“是,殿下。”
第二十五章 潇湘逢故人
萧辙离开长乐殿,一路向西而去。此时此刻他只想到凤鸾殿去,看看那里的陈年旧事。饶是平日里见惯了萧九辰那副虚伪的模样,却仍在死里逃生之后,平添了几分惆怅。就像这秋日的落叶,是一场场别离,又何尝不是生命的消逝与枯竭。
凤鸾殿外,一曲荷塘飘零败落。那残破的景象似与代府别无二般。萧辙的眼底暮霭沉沉,眉间缩成了一个“川”字。他步伐沉重,轻轻地在殿外的台阶上坐下,举目望着屋檐上歇脚的乌鸦,心中惆怅万分。
从春到秋,不过只隔了一个夏季,他却与他的母后阴阳相隔。回首间,仿佛看到代皇后倚坐在廊下的长椅上,手捧一本书卷,正在教他学诗。
他仍记得临行前的那个午后,母后拉着他的手,关切的说道:“辙儿,此去南陈路途遥远,千万保重好身体。母后给你做了一双鞋垫,本想让你穿着去的。只是母后年纪大了,手脚不比从前,你走的又急,只能等你回来的时候穿了。”
萧辙面若润玉,唇边浅浅而笑,“好,母后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等辙儿回来的时候,就穿上母后做的鞋垫,一定特别合适。母后慢慢做也就是了,不必着急,累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萧辙推开凤鸾殿的大门,厚重的尘土扑面而来。晚霞的残光从西面的窗子照进殿中,桌案上厚重的尘土清晰可见。萧辙站在软榻前,从残破的垫子上找到了一个竹筐,竹筐上散落着灰蒙蒙的尘土。萧辙端起筐子,轻轻吹了一口气,里面的鞋垫立刻显露了出来。只见那鞋垫用棉布缝制而成,上面以金丝彩线绣成了朵朵莲花,那莲花漂浮在池塘上面,看上去惟妙惟肖,逼真极了,只怕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绣工如此精美之人。
萧辙的手紧紧的攥着那双鞋垫。他眼眶通红,眼底噙着点点晶莹。忆起年幼时,尝尝窝在母后的膝下看书写字。他总是问母后,“为何要在鞋子上鞋垫上绣上莲花呢?”
代皇后总是慧心而笑,“****,出淤泥而不染。莲花是洁净之花,把她穿在脚上,便有步步生莲之意,是祈求平安与吉祥。”
秋风穿墙而过,吹落了萧辙眼底的热泪。他沉了口气,拍了拍鞋垫上的土,将鞋垫揣在怀中,继而出了凤鸾殿。
萧辙漫步在宫中的石子小路上,看着树上的黄叶飘落在水面上,只觉得那凄凉之感分外应景。他心中思虑万千,谁知刚过了一个转角,就与一位女子撞了一个满怀。他心中心烦意乱,根本顾不上那个女子,只轻轻抚了抚袖子,便离开了。
洛瑶刚从永寿殿出来,就被萧辙撞倒在地。她苦着脸尖叫一声,抬眼看去,想知道是谁撞了自己,却只见到了萧辙的背影。
“喂,你是谁啊,撞了人怎么连句话都没有。”洛瑶趴在地上,朝着萧辙的背影喊道。
“小姐,你没事吧。”碧樱瞧见洛瑶被撞倒了,急忙上前扶起她。
洛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谁知她还没站直身子,只听“撕拉”一声,洛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什么声音?”洛瑶小心翼翼的问道。
碧樱低头看去,只见路旁低矮的树丛刮破了洛瑶的裙子。“小姐,裙子,你裙子破了。”
洛瑶缓缓地低头看去,下一秒,只见她眼眶微红,苦着脸哭喊着说道:“这是洛太妃才赏我的新布料做的,可是上好的云锦呢,呜呜……就这么烂了。如此狼狈,我还怎么去见成安王殿下啊。”
“小姐可看到是谁撞得你啊?”碧樱问道。
洛瑶嘟着嘴向身后看去,却早已不见萧辙的身影。“我当然记得,是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走,碧樱,我们找他算账去,可不能白白烂了我的裙子。哼。”
碧樱使劲点了点头,“嗯。”
萧辙脚下的步子缓慢,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绛雪园。就在他心中惆怅之时,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坐在归云亭中。他微微而笑,眉梢染上了几分趣味。
他走上前去,见穆清转身要走,便故意拦住她的去路。
“公主这是何意?为何明明看到了本官,却又要装作视而不见呢?”
穆清冷笑一声,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锦书大人,实在是不好意思,本公主眼拙,没能认出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萧辙轻轻扯起嘴角,饶有趣味的说道:“哦?是嘛?才这么几天就把下官给忘了,看来冉冉的记性可真是让人担忧啊。要不然我给你点提示,看你能不能记起我来。”
穆清白了萧辙一眼,冷声说道:“我看是锦书大人的记性不好吧。本公主好像说过,冉冉这个名字,只有同我最亲近的人才可以叫。”
萧辙把脸凑到穆清跟前,轻声说道:“可冉冉这个名字,好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看来公主是想把下官当最最亲近的人啊。”
穆清往后退了两步,冷声喝道,“轻浮,我才没有那个意思。”
萧辙转身在亭中的椅子上坐下,说道:“看来穆清公主对下官有些误会。”
“误会?我与你没有误会,厌恶倒是有一些。”穆清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红疹,“看到我脖子上的包了吗?若非你强行将我塞到马车里,我现在,应该在南陈的清凉殿里逍遥快活,而不是在这里受苦。”
萧辙浅浅而笑,面上神采奕奕,“这么说你就更要感谢我了。听闻你皇兄已经下旨,让你嫁给大梁的新帝。若当时我放你回去,你不会在清凉殿里逍遥快活,而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连南陈的门都进不去了吧。”
穆清闻言一阵恼怒。她轻声舒了口气,强笑着说道:“那便谢谢锦书大人。”
萧辙眉梢微挑,说道:“在南陈的时候你便说要谢我,要我在你皇兄面前替你美言。今日又要谢我,不知公主是怎么个谢法?”
第二十六章 垆边人似月
萧辙话音才落,只听见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碧樱,就是他,好嘛,躲到这儿来了,让本小姐好找。”
穆清与萧辙寻声望去,只见归云亭外站着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那女子长着一双水弯眉,似含非含的春水清波桃花眼,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云锦缀花长裙,发间以珠花玉簪为饰,整个人看上去清秀灵动,十分可人。
“你是?”萧辙看着洛瑶,轻声问道。
洛瑶叉着腰,抬着下巴,趾高气扬的说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把本小姐撞摔倒了不说,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你瞧瞧本小姐的裙子被你撞得,都破了,这可是上好的云锦,你别废话了,说说怎么赔吧。”
萧辙眼中一愣,说道:“我,我都没见过你,你怎么上来就让我赔钱啊。”他剑眉微蹙,动了动肩膀,又道:“我方才来的路上,好像是撞了什么东西,我说我这肩膀怎么有点疼呢。”
洛瑶眉眼一横,又道:“你在这儿装什么装呢,刚才就在永寿宫门前,就是你撞了我,你一个堂堂男子汉汉,还想抵赖不成。还不快赔钱,我告诉你,我这可是上好的云锦,没个五十两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萧辙一听到“五十两”这几个字眼,眼睛立刻瞪得幼圆,“五十两?你是强盗吧你,再说了,你说我弄破了你的裙子,你可有证据?”
洛瑶眉梢微挑,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说道:“证据?你给我听好了,我怕说出来吓死你。本小姐可是洛少府的嫡女,洛太妃的亲侄女,我们洛府有的是上好的布匹,我用得着忽悠你吗?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五十两银子啊。”
萧辙见洛瑶亮出身份,下意识和穆清对视了一眼。那一刻,他的眼底带着几分犹豫。他不想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担心穆清知道后,便会与他疏远,因而故意装出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立刻拱手朝洛瑶行了一礼,“原来是洛姑娘。”
洛瑶见状,得意的笑了一声,“怎么着,怕了吧。”
穆清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却又不想欠萧辙什么,便开口说道:“你们两个别吵了。洛姑娘,你这五十两银子实在太多了。不如这样吧,我会一些针线活,若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去我那里一趟,我替姑娘修补一下,你看如何?”
洛瑶与穆清对视一眼,“你又是谁啊?要是你缝的不好,毁了这件衣裳可怎么办呀。”
穆清微微一笑,眼底清澈,“我是南陈的穆清公主,肯定不会骗你的。姑娘不试,又怎知我缝的不好呢?这样吧,等我缝完,姑娘如果不满意的话,再让这位大人赔你银子,你看如何?”
洛瑶犹豫了一番,方才答应了:“那,好吧。”
凌霄阁中,萧辙托着下巴坐在穆清身前的软塌上,他眼底晨光熹微,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女人果然是善变的,方才还躲着我,还说厌恶我,这么快就帮我了?”
穆清眉眼沉沉,白了萧辙一眼,淡淡的说道:“你不是要我感谢你吗?我可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萧辙的唇边带着一抹坏笑,凑到穆清耳边说道:“这还钱容易,可是想要还人情,那可就难了。”
穆清道:“那就能还多少还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