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瑞雪裹’的原料在哪里?”
“在储冰室,奴婢带娘娘去。”
半炷香后,游景瑶跟着绫香来到了储冰室。
绫香她们每日都有大女郎分配的任务,游景瑶不好意思让侍女们陪着自己瞎闹,于是将她们全都屏了回去,独自一人走进储冰室寻找。
这种天青花是青丘特产,耐冻喜寒,产量极少且只在严冬开放,绽放三天之内必然凋谢。极短的花期使得天青花蜜成了稀缺品,于是王宫侍者便将天青花蜜提前储存在储冰室内,以供不时使用。
这储冰室通体用高山冰矿打造,墙体极厚,且不透光,为了不影响冰室温度,里头连盏烛灯都没有。
游景瑶刚踏进来就感觉有些胸闷,这毕竟是间黑乎乎的小屋,她本身恐惧幽闭,进来的时候难免有些许不适,好在她自己就提了一盏亮闪闪的八角宫灯进去,将整间冰室照得通亮,并不会感到十分难受,只是呼吸的幅度略微大了些。
她提着宫灯翻翻找找,在冰皿中提了一壶天青花蜜出来,又捣了些冰碴,装在瓷碗里备用。
小狗晃晃耳朵,挎着小藤篮,正准备美滋滋离开。
只是就在转身的刹那,储冰室大门忽然无端“砰”地一声重重合上,带起一股冷锐穿堂风,直将游景瑶手中的八角宫灯火焰吹熄——
第30章 怀抱
月元霜站在远处, 眼神诡谲地望着那一道紧闭的门。
让你不仅缠着二哥,还去撩拨大哥和三哥!她就仅有这么三个哥哥,如今全都围着她一个人转, 月元霜早就想收拾收拾游景瑶, 今天正好抓到了机会。
谁叫游景瑶自己进了储冰室?她只不过, 只不过是顺手带起一阵风把门吹关了而已!
月元霜为自己的行径找到了满意的借口,甩手就要走,真要离开时脚步还是滞了滞。
把人关在里头, 会不会太狠了?
如今正是九月伊始, 储冰室内并不会太冷,顶多零度上下。
月元霜又狠心地捏捏拳,心想, 反正也冻不死人, 就把游景瑶关在里面冻一冻,也好长长记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张扬。
大不了过两个时辰她再偷偷回来开门好了。
月元霜撅起红润的嘴唇, 最后看了那厚重的储冰室玄门一眼,随即傲慢甩袖,飞身离开。
储冰室内。
游景瑶惊恐地握着手中已经完全熄灭了的提灯,几乎在一刹那间涕泪横流。
浓郁的黑暗如同厉鬼撕咬着她的全部心神,耳边无端响起尖锐嗡鸣之声, 震耳欲聋。
四周空气一瞬间变得无比稀薄,任她如何大口大口呼吸也填不满胸腔, 喉咙像被上了把生锈的铁锁,她只能像哑巴一样张着嘴发出发出一些嘶哑的低声, 像沉溺在永夜深海的一尾死鱼,连摆尾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没有了。
储冰室的四方墙面以冰川晶石铸就, 墙体极厚,一阵阵磅礴寒气就从这墙体漫延而出,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襟口,窜进四肢百骸。
虽进来的时候裹着毛袄子,却还是抵不住这汹涌寒气。
失重、寒冷与缺氧交错之下,恶鬼挥镰,勾动记忆深处的梦魇,一帧帧回忆在眼前闪现——
那是一年深冬。
四岁的游景瑶蜷缩在朽烂的木质衣柜中,眼泪糊了满面。她捂着耳朵,耳畔充盈着衣架子扎入皮肉的声音,母亲扯着嘶哑的嗓子凄惨哭吼着,啤酒玻璃瓶在地上爆裂,一声一声直击心底。
“你打我,打死我也可以,莫碰瑶瑶!”
母亲被抽打得干呕连连,喉咙像被什么黏黏糊糊的浆液堵住一样吐字不清。
“我打死你,再杀了那个孽种。”
那道阴狠的男声桀桀狞笑,就在他话音刚落,遽然传来女子的一声尖锐嘶吼,随即单方面的殴打变成扭打撕扯,尖叫不断,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终于在一声尖锐之物刺入血肉的闷响之后消弭殆尽。
警笛轰鸣,挛缩在衣柜的游景瑶却惘然无闻,灵魂像脱离躯壳悬浮在半空中,嘲笑着她的弱小。
那个小小充满潮湿霉气的衣柜,至此成为了游景瑶终生的牢笼。
极度的惊恐与迷惘间,她在浮沉死水中忽然梦见谁的剪影,银发流泻肩头,胸膛冷硬却宽阔,就像溺水的孩子摸到了一根浮木。
那时在霰雪峰冰晶宫内,她憷惕惊恐,一伸手就捉住了月尘卿,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直到平静下来才堪堪松手。
那时月尘卿没有骂她,也没有惩罚她,反倒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是不是怕黑。
可是这一次没有了。
这里谁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
就像当时那狭窄的衣柜里,也只有她一个小孩,整个世界幻化成死寂地狱,只留下她独自面对一切痛苦。
脸上挂着咸咸的粘液,不知是泪还是涕,栗烈觱发中,游景瑶陷入晕眩,身形逐渐模糊,轮廓在一团柔软微光中变得愈来愈小,逐渐缩减成一只白犬。
彻底脱力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小藤篮蓦然坠地,住满天青花蜜的长颈瓷瓶在地上清脆碎开,晕开一圈湿黏。
……
夜色漫入书房。
月尘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两只香囊,长指轻易地将其当成核桃一样来回翻弄,神色晦暗不明,时而蹙眉,时而放晴。
门外忽然传来谁咚咚咚的脚步声,又急又快,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来了。
月尘卿心头无端拂过一缕烦闷,无声无息地将两只香囊收进了袖中,抬眸一看,果然是月元霜。
身着鸢色百褶石榴裙的明媚少女手捧一碟漂亮的小酥进来,粉面含春,笑意盈盈地呈到他跟前:“哥哥,元霜亲手做了些粉蒸鹅黄酥,哥哥批阅公文也累了,用些夜宵嘛。”
她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软,独独在月尘卿面前才如此,似乎想要把本人也营造得像手中这盘蒸酥一般甜。
月尘卿目光触及她手中端着的那一盘点心。
溘然想起,今天大女郎和他报备说,游景瑶似乎打算亲手为他做一碟点心,还要做他平日里最钟爱的那一道瑞雪裹,估计是为了明日下午茶而准备的。
他喉头微微一滚。
月元霜手中那碟点心卖相精致,一眼便知道是后厨现成做的,并非出自她本人之手。
月元霜期待地望着兄长,眼神炙热,只盼下一刻他会给面用上一枚,不,一小口就好。
谁知过了几息,月尘卿薄唇微启,竟是凉凉一句:“我无暇进食,端下去吧。”随即又垂眼浏览奏折,眉眼冷肃。
月元霜卒然喉头一哽,脸上那精致无暇的微笑几乎要碎裂开来。
她好心准备夜宵,哥哥竟是连余光并不匀给她,心头一阵羞愤恼怒,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千娇百媚地依偎过去:“那元霜喂哥哥好不好?”
不等回答,月元霜眼疾手快地提来一张小椅子在旁坐下,掐起一枚小酥用手心在下面护着,就要送去月尘卿嘴边。
只是就在小酥要触碰到他唇畔之时,月尘卿竟是直接抬手一格,月元霜惊诧不及,手中小酥滚落在地,酥皮碎裂。
月元霜双眸一滞:“……哥哥?”她声线破碎,难以置信地望着月尘卿,在兄长眼底触及前所未有的厌烦之色,一时间心颤神骇,手指微微战栗起来。
月尘卿缓缓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粉蒸鹅黄酥,神色复杂。
刚才之举未过心神,只是看着月元霜掐起甜食强硬地要往自己唇边送,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冗,本能地想推开,没想到会打翻她手中的甜点。
他向来不喜欢任何人将事务强加在他身上,青丘尊主之位如此,一枚甜点也一样。
月元霜看着那方锦毯,眼底逐渐蓄起泪光,揪着裙摆哽咽了一阵,终是识趣起身。
“既然哥哥今夜心情不佳,元霜就先告辞了。”她抽噎着留下楚楚可怜的一句,随即捧着那碟点心离开,抹泪时袖袍飞舞,像风中颤抖的石榴花。
月尘卿闭了闭眼。
侍者眼疾手快地进来收拾,又迅速退下。
窗外月色倾落,他在原地静默半炷香,拂袖起身,鬼使神差往偏殿方向走去。
——
“娘娘?”罗烟惊诧,“娘娘说要给尊上您做甜点,把我们都屏退了,现在大约在后厨忙活着呢。”
绫香和酒寻在一旁面面相觑,尊上很少如此直接登门来询问娘娘在哪里,眉间皆有些疑惑之色,心头无端浮现一丝不安。
月尘卿淡淡道:“我已去后厨看过,游景瑶不在那里。”
他找游景瑶向来不会惊动侍者,月尘卿刚刚已经将偏殿唯有的那几个建筑都走了一遍,都未见游景瑶的身影。
“怎么会呢?”
三位侍女齐齐慌了,却没有人想要逃避,是绫香最先开口:“禀尊上,奴婢一个时辰前带娘娘去储冰室取天青花蜜,娘娘让奴婢不用跟着,奴婢就回来了。”
储冰室?
月尘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死寂一片,刹那间化作一缕流光飞射而去。
——
“砰!”
他挥手斩断门锁,一阵滔天寒气顿时从门内涌出,绫香等人在身后瞬间打了个寒战。
月尘卿毫不停滞,径直推门进去。
储冰室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月尘卿快步奔入室内。
当他看清眼前是何场景时,难以置信地一顿,浑身血液结成了冰——
浓郁黑暗中,那一只小到可怜的白犬蜷缩在角落,小藤篮翻倒在侧,已然不省人事,手心却还松松握着一只紫色香囊,那只香囊反射的绸光生生刺进他的眼睛。
心头一瞬涌起万般诡异的痛觉,如同一柄匕首刺入心中,用力划下,一路鲜血淋漓。
她怕黑,他记得的。
那时在冰晶宫内,游景瑶抱着他剧烈战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可这一个时辰,她就这么被关在这黑魆魆的储冰室里,他几乎无法想象游景瑶是如何在惊厥中万分绝望地昏迷过去,无依无靠。
这是第二次见到游景瑶的原形,上一次是为了压制他爆发的炽毒,游景瑶耗尽气力,全身经脉都被震断才显出完整原形来。
可如今一推门,就见她复原成那么一点点大的小犬瘫倒在那里,这说明黑暗对她来说和全身经脉尽断一样痛。
外头泄进一缕光,游景瑶苏醒又昏迷,如同被丢进冰冷溺海中沉沉浮浮,在濒死的幻觉中挣扎。
好黑。
好冷。
她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任务若是失败,会回到现实生活中吧。
绝望席卷心神,往日梦魇重复浮现,磨蚀求生的欲望,仿佛死亡变成了最安宁的归宿,诱惑游景瑶的神志朝着鬼门关一点点靠近。
周围愈来愈冷,骨髓几乎被冻至碎裂,苟留残喘的求生意志正在一点一滴消亡,就仿佛孟婆汤都送到了嘴边,她马上就要登上阴雨连绵的奈何桥,渡过忘川,不再回头。
就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一缕温热忽然穿破万千寒霜,如同烽火中披荆斩棘而来的救世主,所向披靡而来!
浑身的冰壳被火舌舔舐,周身寒意飞快融化,似乎是谁紧紧抓住她即将离开的脚步,将即将踏入鬼门关的她硬生生扯回,那般强横,那般用力,令人熟悉的不容违逆的架势。
是谁?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揽起身。
有人抱住了她,搂在怀里,紧紧的,要把她的身子嵌进去一样。
滔天炽热像床刚晒过的厚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热意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就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被重新注入血肉,唤醒一切感知,丢失的力量重新涌入经脉,游景瑶终于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五感归心,小犬抖成了筛糠,喉咙像被锁住一般发出嘶哑不明的呻.吟,眼泪生理性地大颗大颗滚落。
她哭都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月尘卿僵硬地将她环抱在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小犬整只缩在他怀里,身子冷得刺手,他不知该怎么做,一只手学着她从前拍自己那样,轻拍她的背,另一只手细细地为她摘去毛发上的凝霜。
那一下下颇显生疏的安抚轻拍,让小狗渐渐收住了眼泪,从嚎啕抽噎,再到静默流泪,不知过去多久,那股颤意终于被止住。
泪眼朦胧中,她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愣愣抬眸,却率先被谁的手背蹭去了眼角泪光。
“别哭。”
长指温柔为她抹去泪痕,黑暗中,月尘卿垂首抵了抵她的额头。
他也在颤。
第31章 俯身
她愣愣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黑眸中倒映男子的轮廓,银发逆着光,染上幻色。
虚虚实实, 飘渺似梦。
……是幻觉?
是不是临死前回光返照, 竟然想象月尘卿将她抱在了怀里。
可他指腹那一层薄薄的茧正在摩挲着自己的眼角, 触感有些粗粝,带走湿漉漉的水光,那种被拭泪的感觉尤为真实, 不像是在做梦。
“少主?”小狗开口,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嘶嘶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