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身躯自半空中坠在地上,唇边溢出一道血线。
炼心一箭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身子像被掏了个空。游景瑶摸了摸肋处突出的半截箭柄,侥幸笑笑,心想,差点忘了还有冰藤这玩意。
她咬牙忍着疼,心底欢喜一秒,如此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一道刺耳尖鸣自虚空横来,犹如高压锅在极限压力下发出的尖锐呼啸,抑或飓风穿透厚重石壁,紧随其后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七杀阵,这一刻,成了。
见此变故,游景瑶心头刚生出的一丝火苗转瞬熄灭。
月尘卿望着滔天而起的阵圈禁火,眼底霎时掠过冰寒,在七杀阵的包裹下艰难吐字:“瑶瑶,逃,别进来!”
可下一刻,游景瑶竟用弓身做拐杖,撑着自己颤颤起身,随即裹着一身寒气摇摇晃晃地踏入了阵心。
月尘卿的脸一瞬间褪尽血色。
像是从天而降的精灵,她顶着那对染血的犬耳,浑身裹着金光,在玄黑煞气的包裹中一步步走近,步伐之坚定,亦如他撕裂阵壳以身入阵时那样毅然。
那一瞬,他心想,游景瑶身上这股倔劲,与自己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既见南墙,也毫不犹豫要去撞。
“明知是必死之阵,为何还要进来?”月尘卿几乎出不来气,一把将她压进胸膛,眼泪无声打湿她栗色的发,少女发旋上冰凉一片。
游景瑶抬脸望他,即使脸色苍白到极致,却依然绽出一个含泪的、温暖如旭的微笑,将同样的话术还给了他:
“明知是必死之局,为何还要来寻我?”
小犬妖这个时候还在顶嘴。
极致的爱与滔天心痛交织袭来,月尘卿神魂俱颤,只想将她揉进心脏,融进骨血,带进忘川,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与她厮守纠缠。
可七杀阵下,连神明也要形消魂灭。
他再没有轮回了。
熔丹开始,月尘卿的七窍慢慢渗出鲜血来,灵力防线生出一个个溃烂的洞,连带着对身体的控制也脱了力,狐尾倾泻而出,铺满了阵心。
月尘卿眼底涌出一丝丝骇人的殷红,望着她的眼波依然柔和,用发颤的狐尾怜惜地圈住游景瑶。
游景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地抱着他的狐尾,不知该如何是好。
尖锐喧嚣中,月尘卿借着抱她的姿势,忽地点了游景瑶的静言穴。
游景瑶骤然睁大双眼。
做什么,这个关头还要让她变成小哑巴?
月尘卿静默地蹭了蹭她的脸,用最后的力气,在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平安锁。
少女刹那明白了什么,一对眼珠几乎瞪得要凸出来,眼泪愤而决堤。
他咬破指尖,在平安锁上画了半个带勾的圈,随即将满含全部修为的金色狐印灌注进去,翻手套在了游景瑶脖颈上。
戴好的那一刻,小平安锁悬浮而起,在半空中上下跃动,璀璨金光透过平安锁镂空的纹路四射而出。
月尘卿做完这一切,再次俯身吻了吻她的唇,又爱怜地捏捏她的脸颊,蜻蜓点水似的轻柔。
他的脸在黑影中愈来愈模糊,银发倒悬,如同午夜盛放的白昙,丝丝花瓣向着天,拉出一道道诡异的长线。
黑影温柔地想去摸摸她的脸,五指却触及一片虚空,自嘲而幻灭地笑了笑。
“瑶瑶,我想,再听你说一次那句话。”
他的唇瓣几乎化作两道波浪,如同妖娆鬼魅在喃喃絮语。
“说,天上地下,四海八荒……”
静止穴在这一刻自动解开。
游景瑶哭着去抓那团黑影,失声吼道:“最喜欢你!”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别走……”
她大声地又重复了好几次,以为这句话能有什么特殊的作用,能拉住他离开的手,却丝毫不能消减月尘卿身形愈来愈透明的趋势,像断线的风筝悠悠飘荡,越飞越高。
小平安锁颤得几乎要崩裂开来,流苏发出声声脆响,游景瑶疯了似的伸手去够他的衣摆,可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全部灰烬般燎去。
如一场盛大凄美的梦境,即将在此苏醒。
第59章 【正文完】
虚空中传来只有游景瑶能听见的数声警告:
【警告, 检测到攻略对象‘月尘卿’受到重大损伤!】
【警告:提醒重复,攻略对象‘月尘卿’受到重大损伤,攻略对象身陨, 将会直接导致任务失败, 宿主将会被传送至惩罚世界!】
【检测到宿主身体机能正在快速下降, 请迅速离开高危险境,请迅速离开高危险境……】
系统警报声接连响起,又急又快, 每条警报才播报到一半, 又有新的声音冲进来,遮住了下半截话。机械音乱成一锅粥,无非都在说一件事, 那就是月尘卿即将身死, 作为任务人的游景瑶也不例外。
她的确没有完成任务。如果反杀赫连炀的速度再快一点,就那么一点,就能让月尘卿和自己脱离险境了, 可还是没有做到。
月尘卿透明的衣袂渐渐飘远,游景瑶颤颤地举着手,还保持着要去拽人的姿势,眼泪不住滚落。
《青丘诗》这本破书,烂尾也烂得这么崩坏。
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破系统耍得团团转, 骗她去撮合别人,让自己毫无意义地黯然神伤, 每次完成任务,都憋屈得半天说不出话。这下好了, 在青丘才刚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被拉到阵心里和男主一起赴死。
游景瑶抹了把脸。
什么破女主角, 下次,她再也不要当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道突兀的箫声忽然晃晃悠悠飞进耳朵。
这声音时大时小,时轻时重,音调怪异,气息不稳,谱子跟就新学的一样断断续续,吹曲的家伙似乎记不住该按哪个出气口似的,吹得着急忙慌。
这种吊儿郎当的感觉有些熟悉,游景瑶无端想起谁来,却没有心力再去补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印象。
哪来的奇葩,这个节骨眼上还在吹曲儿。
是系统吗?
都大结局了,还不吹些好听的曲子,拿这么首难听的箫乐做片尾曲。
游景瑶一屁股坐在阵心,等待着七杀阵将自己的小命一并带走,耳边那隐隐约约的箫声却越来越响,逐渐能听出完整的旋律来。
……也是奇怪,吹个萧竟然能吹出这么铿锵有力的节奏,像是在敲鼓似的,听着听着,脑海中竟能脑补出将士挥旗进攻,攻破敌军包围圈的场面。
这曲儿,竟有些入阵曲的味道。
游景瑶在心底讽刺,别是系统也跟着一起崩坏了,这么凄惨的结局配入阵曲,不是脑抽都想不出来。
肋处还在汩汩流血,她全无气力,阖上双眼打算不去理会这难听的片尾曲。颈间的小平安锁却受到感应似的颤抖起来,转了个面,将圆鼓鼓的肚皮对着她,不住地左右摇晃,流苏晃得像招摇的小手,仿佛急切地表达着什么。
游景瑶艰难睁眼,不解地看着莫名“激动”的平安锁,觉得喧闹,正想用手把它裹起来让它老实些,天边忽然落下一缕刺目的日光——
紫红云气散开,四道人影自天边挟流光掠来。
或许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四人身形呈现暗色,看不真切。游景瑶虚弱地眯着眼睛,心道,这是牛头马面要来带她回去了。
就在这时,月停萧眼尖地瞧见了下方深渊之底那挂满血迹的一团小小人影,心神大颤,嘴边气息一乱,霎时吹错了几个音符。
月长风迅速提醒:“停萧,凝神!入阵曲不能出错,否则将会功亏一篑!”
月停萧眼底血丝翻涌,郑重地点了点头,斩断心头神思决绝地阖了眼,五指狂乱地按压着萧身,方才还略显虚浮的曲声一瞬变得有力。
月长风飞至高空,仔细地观察着七杀阵壳,腕上灵镯一闪,双手拉开一片翠色星芒阵。
“雪映,元霜,我以星引阵覆盖在七杀阵上,你们仔细观察我阵面上亮起的光点,尽全力去攻击这些位置!”
“是!”“是!”
纯白与明黄两道身影交错飞出,身形如电,恍若两只雨燕朝相反方向扑去。
那头,月元霜瞄准目标点狠狠甩下一鞭;另一头,宫雪映指尖射出万千雪色丝线,精准攻打在锚点之上,一招一式得配合天衣无缝。
游景瑶遮着眼帘,全然不清楚上头发生了什么事。她失血过多,此时耳边只剩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视力更是衰减得厉害,除了能瞧见那颗不安分的小平安锁在自娱自乐地跃动之外,什么也感受不到。
外头……好像有些吵。
月长风立于最高点,衣袍翻飞,鬓角额上都渗出了细汗来,眼神一刻不停地寻找着七杀阵上的纰漏。
此阵果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七杀阵。虽说领会了七杀阵九成的意蕴,却算不得天衣无缝,许多地方就像从其他阵上挑了一段来打补丁似的,导致眼前这个所谓的七杀阵少了不少威力,顶多只能算是个复制品。
若是真正的上古七杀阵,月长风不敢说自己有把握能解,但眼前这个赝品,他一定有办法破开。
圆阵中心亮起一束直插天际的绿光。
宫雪映与月元霜短暂对视一眼,身形化作流光,齐齐冲向那道光柱。宫雪映袖间的缠魂丝匣暴出前所未有的粗壮丝线,月元霜将全部真气灌入长鞭,两道毁天灭地的攻击一同狠狠砸在了那光束中央!
“滋啦——”
七杀阵震颤不已,阵面轰然被拉开一道状如锯齿裂隙。
月长风快而清晰地下达命令:“雪映留在此处与我一同维持裂隙开启,停萧,元霜,你们下去救人!”
宫雪映闻讯飞身而上,袖片飞舞,晶体般剔透的丝线生生将那道不大不小的裂隙拉拽而开。月停萧瞬间将玉箫收回腰间,随月元霜纵身跳入裂隙。
风过耳际,呼啸作响。
落入深渊,眼前只剩漫无边际的黑暗。
月停萧一颗心紧绷得几乎要裂开,蓝色灵流裹住身形,加速往下探。
弹指之后,浓稠如水的墨色中,他瞧见了一豆金色的光,这光芒是从一颗小平安锁里发出来的,细碎得几乎要湮灭在这深深晦暗之中。
金光背后,一扇若隐若现的九尾如收拢的花瓣一般包裹着一团小到可怜的身躯。少女蜷缩在冰冷石板上,浑身染血,紧紧握着二哥的金色狐印,已经奄奄一息。
月停萧额角青筋跳动,神经前所未有地震颤起来,此时,耳边传来月元霜的失声惊呼:“阿兄!”
他转而抬眸去看。
月尘卿的神识飘荡在半空中,已经呈现半透明的雾气状态,只差那么一点,内丹就要被七杀阵真的融化了。但千钧一发之际,七杀阵被破,熔丹进程暂停,月尘卿神识逐渐回复,血肉也慢慢归元,身躯缓缓朝下坠落。
月元霜迅速上前揽住了兄长。
见元霜照料好了二哥,月停萧赶忙疾速冲到游景瑶身边,半跪落地,双臂战栗地扶起她,大声喊叫起来:
“游景瑶?游景瑶!你醒醒,醒醒……”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游景瑶被这死动静闹得偏了偏头。
月停萧捂住她汩汩流血的胸口,握着那箭柄,一边哭一边吼:“你这不要命的傻妞,拿箭捅自己做什么,不想活了吗?流这么多血,看看!这不是在找死吗?”
“别睡,醒醒,这一睡就永远起不来了!以后我找谁下五子棋?你醒醒……”
这家伙操着破锣嗓子,这么撕心裂肺地一顿喊,游景瑶原本要飘入太虚幻境的神志活生生被了扯回来。两息后,她终于动了动眼皮,第一个动作,是伸手捂住了月停萧叭叭不停的嘴:
“别喊了,我听得见。”
月停萧一滞,满眼涌出惊喜的光。
游景瑶缓缓睁眼,只见天穹之上,原本坚不可摧的血红阵壳熔出一个豁口,一绿一白两道身影横亘于上,是月长风和宫雪映正在联手撕裂七杀阵壳。
而眼前,月尘卿的身躯在元霜的保护下缓缓下沉,方才险些要化为雾气的身形此时也重新有了颜色。
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拥住了心脏,游景瑶动动嘴巴,眼尾落下两道湿亮亮的水线。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心底浮现出这个念头。
月尘卿,你守护青丘数百年,每次都是孤身一人顶在所有人前面,抗下一切。
这一次,也该轮到我们守护你了。
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孤单。
……
——
游景瑶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四五日。
若不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被救走了,她真以为自己是被丢在了鬼门关。
她做了好几个梦,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幕场景。
无非是梦见自己来到了往生河上头,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似的,扒着生锈的悬索要过独木桥。游景瑶平衡力极差,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好不容易来到孟婆跟前,颤巍巍伸手去接孟婆汤,那孟婆冷冰冰扫她一眼,伸手把汤碗打了个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