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颖挑眉:“当时我就说过,关于杨婷的死,只是杨家不想要真相,并不是我。我觉得穆景天是为了向我复仇,才杀了我妹妹。提供给你们这条线索,是我认为这是穆景天杀杨婷的动机,希望你们可以替我尽快抓到他。”
涂希希皱眉,追问道:“但是你后来主动来大理寺找我们……”
杨天颖道:“找你们说殷璃的事,是我想同你们解释。殷璃的死和我杨家无关。穆景天仇视杨家,害我妹妹是没有道理的。”
涂希希一顿。
杨天颖冷眼看向穆景天。
“凶手罪无可恕。”
一直不吭声的傅长熙出声道:“即便不是一伙的,倘若发现有人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目的,哪怕不知道对方是何人,也会下意识配合起来。子荆兄觉得呢?”
杨天颖讪笑,没有反驳。
“好吧。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可惜不是我。”
涂希希问道:“所以二公子是不承认自己也是为了殷璃?”
杨天颖道:“要说完全没有,那也不是。可我毕竟姓杨,是杨明慧的儿子,杨家的一份子。”
涂希希有些急:“可你之前表现出来的明明不是……”
杨天颖道:“殷璃确实很特别,我不否认我对她有极大的好感。但我始终是杨家人,现在察觉到她身份之后,我内心只有惶恐。”
“这世上有公道,有天理昭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就是因果报应的时候到了。杨家虽然不算是个清白人家,但做过了的事,不会逃避。”
文和帝缓缓地点了头。
“难得子荆有如此胸襟。倒是比你们兵部还要强些。不过,这殷璃是什么身份,让子荆都生出了惶恐。”
杨天颖低声道:“照陛下先前在前殿询问之事,殷璃极有可能是您的女儿。戕害公主,那可是死罪。”
他说得铿锵有力,仿佛在定人罪名。涂希希有些困惑,这时候的杨天颖,又好像不是杨家人,好似不在乎杨家是不是因为他这句话而覆灭。
冷酷得让人心惊胆战。
涂希希看了杨天颖许久――直到现在,她才确定下来。对于杨家的责任和感情,杨天颖完全不如杨婷。
杨天颖对杨家的忠诚是流于表面的,它更加地随性和不可控。他的行为和目的似乎已经从杨家的桎梏中完全脱离出来了。
一个人如果没有任何人或者规则可禁锢住他的时候,那这个人就是无懈可击的。
文和帝忽然出声道:“朕还是不明白,殷璃的案子,便是直接说到朕的面前,朕也能着人去办。为何要杀了杨婷?”
杨天颖附和道:“臣也不解呢。”
文和帝转向杨天颖。
“子荆也是,倘若提前说一句,朕不至于现在才知道这件事。若那真是朕的孩子,她死了三年了,朕才知道她的存在。那朕现在该有多心痛,你们能体会得了吗?”
文和帝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听不出期间怒气,但让人分明感受到了――这是在责怪。
会迁怒的那种。
杨天颖却是不慌不忙回道:“陛下,此案在没有因杨婷身亡牵扯出大昭寺中那只青玉罐子之前,微臣是决计想不到殷璃还能牵扯到兵部和红夫人。”
“寻常纠纷案子,只有京兆府和大理寺之类掌管邢狱的官员负责。可牵扯到陛下家眷那就不是寻常案子了。”
文和帝喃喃道:“也是……倘若殷璃只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这案子朕便没有插手的缘由,京兆府,大理寺不行便让刑部,最后给朕过目,差不多便好了。”
“……可她是朕的女儿,这案子便不同了。谁敢对朕的孩子说那些污言秽语,朕就千万倍还回去,让他们也尝尝那种滋味。”
涂希希一瞬间被文和帝突如其来释出的杀意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往后退――幸亏傅长一直站在她身后,稳稳地接住了她。
他低声道:“别怕。”
文和帝抬眼扫了场中的几人。
“所以,殷璃究竟是不是朕一直在找的人?”
涂希希下意识想同文和帝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导致殷璃自尽的是不是英姐交代给他们的这些人。
她可以感觉到包括殷璃的死,杨婷失踪,再到事情发酵到现在这个程度,中间有人为引导的痕迹。
傅长熙却按住了她。
“别动,也别开口。”
涂希希:“……?”
傅长熙悄声道:“从我们进来开始,话语权和导向全都在陛下的手中,前面问穆景天的话就是在试探我们所有人。杨天颖无疑抓住让陛下最满意的绳子,我们这个时候破坏这个气氛,陛下不但不会接受我们的说辞,还会把迁怒转移到我们身上。”
他不留痕迹地把涂希希往他身边拉了一点。
“别急,今天就到此为止。”
第123章 弄权
仿佛已经久侯了这一时刻。
穆景天忽然扬声道:“陛下,倘若殷璃不是您和红夫人所生之子,罪臣也不必豁出性命来做这等事。”
文和帝疑惑:“可钟信为何不自己同朕说,非要你来?”
穆景天面目肃然,慷慨陈声。
“老师为何不同您说,罪臣无从知晓。但罪臣知道殷璃身份的可疑之处。罪臣可以说出来,但凭陛下询查!”
文和帝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哦?那便说来朕听听。”
穆景天道:“罪臣的老师,钟信钟大人每年都会让罪臣送东西到殷家,并指名要给殷璃。但他本人从来不会去见对方。后来有一次罪臣好奇便拆开了清单看了一眼,发现这些东西大多数都来自陈家。”
“好端端的,陈家为何要借由老师给殷璃送东西。罪臣后来查过,陈家一直都有给兵部转交物件的习惯。而交托这些东西的人,一直都是老师在做,从他进兵部不久之后便开始了。”
文和帝沉吟道:“开始送东西的年份,该不会就是从红夫人成亲之后开始的吧。”
穆景天:“这些罪臣查不到,但罪臣问过殷璃,殷璃证实自她记事开始便有。而且此次召远大师将青玉石盘交给罪臣之时,便特意嘱咐罪臣,找一枚带红夫人掌印的白玉为先。这让罪臣更加确定这件事的可能性了。”
“白玉?这又代表了什么。”文和帝盯着穆景天。
穆景天哽了声,声音一下子沉了。
“殷璃当初与罪臣定下亲事之时,殷家交给我的信物当中便有一枚白玉印信,只不过上面并不是红字,而是一个璃。”
文和帝上身前倾,催促道。
“还有呢?”
穆景天偏头,闷声道。
“殷璃死后,老师只字不提,只当不曾发生过此事。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之后怎么能当她不曾存在过?罪臣想不通。”
“后来,罪臣查到了陈家之时,便想到了一个可能,那便是殷璃的身份让老师不敢提。”
文和帝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出声。
“朕千方百计追查了这么多年,一无所获。倒是让你给查出来了。……如此说来,殷璃是朕的孩子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他转向杨天颖道:“子荆,你替朕在青玉罐子里找到了红夫人留下的印信。朕就算你将功抵过。”
杨天颖跪下去,俯身谢恩。
文和帝抬头看向傅长熙。
“朕听说你们之后也查了殷璃的案子,查到什么都说出来吧。牵扯到的人,朕会一一清算。”
短短几个字,却犹如地狱恶鬼之语般,涂希希被他说得毛骨悚然。
正如傅长熙所言,文和帝挨个问话,就像在挨个给予合适的机会在他面前表明立场,争功论赏。
穆景天和杨天颖已经充分抓住了他给予的机会,现在轮到他们了。
可是……
文和帝之前的那番话还在耳边。
倘若殷璃是他的孩子,那么她说出来牵扯其中的那些人之后,便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复仇。
这就是杨天颖要的结果吗?
她直觉杨天颖如此平静的姿态不太对,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
只见他依旧跪在地上,面目一派肃穆,似乎确实在为杨家犯错而忏悔……
杨天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侧了下头,扫了一眼过来。涂希希一愣,正要收回视线,却见他几不可闻地向上扯出了一个弧度――那是一抹几不可闻的讥笑。他缓缓道:“怎么?有何难言之隐开不口么?”
涂希希惊了下,本能往后退。
傅长熙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低声问:“想到了什么了吗?”
涂希希定神,悄悄回他:“我们……没有证据。”
傅长熙又问:“为何会没有证据?”
涂希希深吸了口气,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因为杨天颖一直在把控着一切。”
傅长熙轻轻吐了口气说:“我们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但凡走了一点‘歪路’,他都会表现得异常积极,立刻把我们拽回去。这又说明了什么?”
“……”涂希希道:“因为我们抓住紧要的地方。”
傅长熙松了口气,说:“明白就好,这一趟我们不算白来。”
涂希希:“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傅长熙道:“查案是你专长,弄权是我的职责范围。交给我吧。”
他拽着她的胳膊将人拖到他身后,自己站到前方,面对文和帝道:“陛下,查案是需要时间的。从我们开始查殷璃这个人开始,今天还不满二十四个时辰。我们不曾见过殷家的人,只有一个英姐的片面之词,不足以证实什么。”
“且,殷璃究竟是不是公主身份,尚未有实证。届时倘若朝中百官和皇后有质疑,大理寺也要有充分的证据才能替陛下说话。”
文和帝前面还听得有些不耐,到这里忽然一顿。
“你要替朕说话?”
傅长熙诧异道:“陛下不需要臣多嘴吗?那臣……”
文和帝当即道:“等下。打什么退堂鼓,朕又没说你什么。……你先跟朕交代一下,心甘情愿替朕说话?”
傅长熙躬身行礼。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吩咐的事,臣当全力以赴。”
和其他两人不同,文和帝仔仔细细端详了傅长熙了许久,片刻后说:“罢了,你的脾气朕清楚得很,好听话的少说点。”
傅长熙闻言,作势要下跪。
文和帝当即道:“哎,别来这套。朕也不吃你这等做法。”
傅长熙茫然:“那……”
文和帝和声和气道:“朕知道,你应下来的事,就必定会照着做。朕……方才不过就是有些好奇。”
傅长熙长吁了口气,说:“现下说什么都早,到时候还请圣上看臣是如何做的吧。”
文和帝一派欣慰,连说了几个好字,忽然话锋一转,道:“说到查案的事,刚才乾阳说大理寺手中线索少,那现下那些相关的朝臣们都叫进宫来了,那不正是好机会?”
他转向杨天颖:“子荆,你说是不是?”
杨天颖:“确实。有陛下镇着,晾他们也不敢胡说。”
傅长熙道:“这可难说,大理寺办案,自然是看证据,即便有人证之说,朝臣们的供词也只能做参考。”
第124章 牵制
文和帝大清早马不停蹄地将他们全带进宫里分开问话,是为了帮他们查案的吗?
当然不是。
傅长熙在官场厮混的年数虽说只能算是个稚嫩的小官,但他是陈世友教出来的人。陈世友在军中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玩弄人心,掏人心窝这种事他是行家。
对于文和帝的心思,他不能说完全了然,但要猜出个八九分,并不难。
他自小就常进宫和太子一块听太傅讲学,文和帝会时常过来考他们学术。
后来,父母不在了之后,兄长们又都被送去了边关,老侯爷那时候在战场上受了伤,被文和帝接进了宫中休养。他便一起跟着住进了宫里。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清晰记得临进宫前一晚上的情景。病榻上的老侯爷精神萎靡,却依旧强撑坐起,仔细嘱咐他,面对文和帝要沉得住心。不可同任何人说他想离开盛京,想查父母身亡之事。
那时候,他日日都在宫中和太子一起,想着在边关的兄长,内心惆怅,可为了老侯爷能早日康复,也不得不忍着自己的性情。
也就是在那段时日里,他微妙地发现了文和帝考他们学术的时候,开始夹带了一些试探。
他会询问自己的志向,会问他对父母亲之死的想法,还会抛出甜枣告诉他倘若他想,身为帝王会助他前去他母亲的娘家查真相。
年少的他,在经历过陈世友磨心的试炼之后,已经能够察觉这些所谓的善意背后的杀意。
明白文和帝的一举一动,背后所隐藏的,全是杀机。
现在也是。
昨夜他刚让秦茂将风声散出去,天还没亮,文和帝便得了消息,并且立刻行动了。
他责怪杨天颖没有将事情早些告诉他,都是摆姿态给他看的――即便是他事先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也能将死这些胆大妄为的朝臣。
外室传来了刘瑾谨慎小心的唤声。
“陛下,奴婢将各位大人们问话的抄录带过来了。”
文和帝当即坐直身,双手按在腿上,迟疑了下看向傅长熙,问:“乾阳觉得如何?带回你大理寺看呢,还是在这里。”
带回大理寺,就是告诉朝臣们,他傅长熙站在文和帝立场上了。届时他在明,朝臣们将会把所有劲儿一股脑儿全使在他身上,而文和帝便让他的人在暗中调查。
但是现在明目张胆拒绝文和帝,太明显了。
文和帝不喜欢他这样。
傅长熙躬身道:“陛下觉得如何?”
文和帝面上带着笑,他面对自己的时候永远都是这副温和宠溺的神情,似乎对他任何行为很是容忍。
“案子是你在办,朕是外行,自然是你说了算。”
让人忍不住想在他面前放肆。
太子朱沥就是如此被宠出来的。
可事实呢?
太子最喜欢的杨婷,死了。
他左右寻思了下,目光扫到杨天颖的身上忽然顿住了。
杨天颖一直都特别在意他们的查案进展,但他身份尴尬,文和帝想用他办一些私事,自然不会给他明面上的身份。
“我倒是拿不定主意,子荆兄觉得如何?”
一直垂首立在一边的杨天颖略微显出些诧异,他眉毛弯起,似是不解道:“我?乾阳兄问错人了吧,杨婷的案子倘若需要我帮忙,我自然义不容辞,但殷璃的案子,杨家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插手。”
傅长熙转向文和帝。
“陛下,子荆一直都在努力将功赎罪,且他与殷璃相识,是当年那起案子发生的直接关系者,朝臣们这些话的真假,这世上除了他之外,应当没有第二人能辨得出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