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大殿前,缓步上了台矶,却有两名侍卫拦住她,“娘娘,未得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这是早有的规矩。”
阮玉仪冷笑,“你何时见过有陛下将本宫拦着,不允本宫入内的时候?”
她顿了下,拖慢声调,语气里不无讽刺,“还是说,有人急着即位,连你们也不拿君当君了?”
“这――小的并无此意。”
无人敢解下这顶高帽,侍卫面色一僵,对视一眼,还是放下拦路的长枪,让开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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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暗,又空无一人,只听外头冷风哀嚎之声,四下都弥漫着一股空寂之感。
她熟门熟路走向他平日里批阅奏章的几案,一行翻找着,一行嘱咐,“木香,你帮着瞧瞧殿中是否有粉蜡笺。”
木香一愣,“小姐,您这是要――”假拟圣旨。粉蜡笺即用于书写圣旨的笺纸。
她微微颔首。
于治国,靖王虽有其能,却短于性情,难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行苛政,与其让大权落至他手上,不若索性交予眼下代掌皇权的郁王。
两人好一通翻找,好在很快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
阮玉仪将几案上的物什细心理会原位,另东西藏在宽大的衣袖中,用胳臂夹着,乍一眼看去,当真与寻常无异。
直接在殿中拟造自然风险太大,她携木香先回了长安宫,又屏退了众人,着木香侍候笔墨。
当她执起沾好墨的笔,笔尖悬在笺纸上的时候,忽然就滞住了。
即使她不愿承认,但终究有什么比墨水更快地滴在了笺纸上。
从前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中闪回。两人共用一箸;连通湖心亭的小溪上,漫漫成河的花灯;柔情缱绻时,他附在她耳边的低语……
她缓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只是此事应尽量规避纰漏,因此她只能再换一张笺纸。
姜怀央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素来不会避讳着她。她就守着一碟子点心,趴在几案边看着他起笔收笔。
这时候,他就会侧眼,“朕教你学朕的字体可好?”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抽过他手中的笔,寻了干净纸张。她行云流水地写下几个字,竟能做到与他的字迹一般无二。
她听见他轻声笑了,由衷赞了她一句。
……
阮玉仪提笔,斟酌着词句。大约是因着需要慎之又慎,落下最后一笔时,她额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终于搁下笔,松下一口气。
拎着笺纸在空中晃了两晃,见其干透后,细细叠好,收入木匣,着木香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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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则该是宫妃以及底下人哭灵的时候。阮玉仪被一些琐事拌住了手脚,稍晚了半刻钟过去,不想堂中唯有容嫔和角落煞白着张脸的白画。
她没说什么,受了众人的礼。而后自有宫人布了软垫来,她不紧不慢理好裙摆,在软垫上跪下,与昨日颤着手拟旨的模样判若两人。
耳边专门负责哭灵的宫人低低抽泣着,她眼中却干涩得厉害。
大约一盏茶后,闫宝林等人方才陆陆续续到了。
闫宝林一进来,就掩着嘴,尖声尖气地道,“不知娘娘可听过一个俗语‘猫哭耗子’?”她像是被自己逗乐了,一语未了,就咯咯笑起来。
在场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不由想到,如今的闫宝林,与从前的李美人可真是有几分相似。
第279章 陪葬
闫宝林乐够了,就拉着边上的白画说起小话来。
终于有人理会她,白画一副大松了口气的模样,巴巴地回应着。
徐嫔扶着腰,吃力地欲向阮玉仪欠身行礼。她的身子已是显了怀,整个儿却是愈发纤瘦起来,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显得肚子浑圆,似乎是浑身的重量都坠在了那个肚子上。
到底都是女子,阮玉仪瞧见她被折腾得身形消瘦的模样,还是于心不忍,忙扶住了她,没有与她提起私通之事。
“身子可还安好?”她轻声问。
意料之外的,徐嫔绽出一个直达眼底的笑来,“多谢娘娘关切,臣妾一切都好。”
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陈才人幽幽道,“徐姐姐这哪里怀的是胎儿,怕不是吸食精气的怪物。”瞧瞧她如今的样子,可还有个人形?
轻飘飘一句,却惹得徐嫔脸色大变。毕竟是戴罪之身,她不敢多言,只怕多说多错,因此低低头,只当做没听见了。
“陈才人这张嘴,惯是厉害的,只是眼下,是该歇歇了。”容嫔一面哄着趴在她肩头的佑儿,沉了声道。
陈才人笑吟吟道,“娘娘教训得是。”丝毫没有将容嫔的话放在心上。
阮玉仪冷眼看着一切,没有太多想开口敲打的欲望,只与容嫔并肩立着,衣袖挨着衣袖,讨着那一点微薄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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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都在灵前哭了一气后――不论真哭假泣――原是半掩的门被人撞开,一个宦官领头,气势汹汹地进了来。
他手持拂尘,刻薄嘴脸,背着光,足下踩着一大片阴影。他假模假样地行礼,“各位娘娘安啊。”
宫妃们俱是微微变了脸色,没觉得他光是为了行这礼来的,戒备地盯着他。
来者不善。
新帝殒命的消息一传回宫中,靖王的势力很快就起来了,不少宫人为了保命,去讨他的好,甚至向他投诚的也不在少数,这宦官就是其中之一。
宦官四下扫视了一圈,咧嘴笑了两声,“想必娘娘们皆知,圣上殡天,是需要在众嫔妃中择一人陪葬的。如今后宫零落,就算是算上白姑娘也不过是六人――几位不若商量一二?”
他瞥见闫宝林脸上的惊色,满意地哼了声,“但,自然还是圣上生前最是宠爱的,才最好不过了。”
一时间,所有人不由都将目光放在了阮玉仪身上。
她微抿着唇,神色未变。
只是不及她开口,白画就抢着道,“我并非宫妃,凭什么算上我?”她瞪着眼,眸中俱是慌乱。
宦官分了她一眼,拿着嗓子道,“倒也并非一定得是白姑娘你。”
白画被唬得浑身一颤,嗓音都带上了哭腔,她一把扯住临近的闫宝林的衣袖,“闫姐姐,你给出出主意呐!闫姐姐……”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闫宝林自个儿的脸色都白得不像话了。她这一搅和,闫宝林彻底崩溃,颤声喃喃道,“最宠爱的……最宠……哈哈哈哈那不就是槿妃娘娘吗!”
闫宝林肆意地笑起来,像是为了自己不需要陪新帝去死而感到庆幸,她一把甩开抓着她的白画,扭头对阮玉仪道,“娘娘啊,您就陪陛下去罢,不枉陛下一番圣宠啊?陛下泉下有知定然欢喜。”
她呲目欲裂。
阮玉仪亦是心下一跳,面上只是淡然瞥了她一眼,上前几步,侧身站在所有人跟前。
这会儿已是有宫人呈了两盏玉杯上来,里边晃悠着酒水样的东西,想来是鸩酒。来者低声与宦官说了声什么,宦官微微颔首。
宦官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拂尘,“看来娘娘们是择好了?”
堂中空气已是冷下来。
“对对,自然是非槿妃娘娘不可的。”闫宝林生怕轮到自己,连声附和,点头不迭。
宦官一摆手,身后两个侍卫上前,一副要架住阮玉仪的架势。
“且住,”阮玉仪出声,果然喊停了两名侍卫,侍卫们迟疑地回头去看宦官的了脸色。她又侧首吩咐道,“木香,去长安宫将东西取来。”
木香知晓小姐早料到有此一出,忙应了,趋步往长安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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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接过那“圣旨”,眯着眼细细地看起来,脸色难看了几分。良久将东西好生收好,递给边上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因着他用的气音,在场无人听到。
可阮玉仪分明从他的唇形读出――拿去烧了。
阮玉仪紧紧攥着手,手心被冷汗濡湿。她知道,既然他这般如临大敌,则表明她所伪造的旨意至少是骗过了眼前的宦官的。
但这宦官委实是不按常理出牌,并不打算遵旨行事。他微抬着下巴回过首来,语气急促了几分,“娘娘,这旨意,咱家会带去给靖王殿下。只是,这与眼前的要紧事也不相干不是?”
她眸光微动,仍是立着。她身姿袅娜,眉若远山,唇若施脂,仿佛在这吃人的重重皇城中,白骨隙里生出的一朵糜丽妖花。
闫宝林膝行上前,死死捉住她的裙摆,聒噪地重复,“娘娘,您就应了罢。”
此时的白画早躲至角落了。她攥着自己的衣襟,暗自庆幸没有当真成了嫔妃,如若不然,此时被一干人等催逼着去死的,可就可能是她了。
“谁让你如此做的?”阮玉仪冷声道,在旁人看不见的衣袖下,指尖微不可察地颤着。
她一面拖延着时候,一面极力想着脱困的法子。
宦官夸张地咧嘴,“娘娘这是何意?老祖宗的规矩,娘娘也不遵不成?”言罢,他往边上递去一眼。
两名侍卫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分别押住她的双臂,另有婆子捏住她的颊腮,迫使她张开口。
“放肆!”木香呵道。欲上前抢过阮玉仪,却被人制住了行动。可所有宫人都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生怕惹祸上身的模样。
玉杯里晃荡着澄澈的鸩酒,她剧烈挣扎,面上毫无血色。
眼瞧着那酒就要被灌入她的口中,闫宝林就要彻底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容嫔忽然站出来,“且慢。”她将手中熟睡了的佑儿递给乳娘。
“是不是只要有人就可以?”
第280章 鸩酒
佑儿转交给乳娘的时候一颠簸,就给颠醒了,眼睛还未睁全,便哭喊起来。突兀的哭声回荡在堂内,显出几分诡谲。
这次容嫔没有旋即心疼地接过他,只是凄凄地瞧他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入脑海,“佑儿怕是饿了,你带他下去罢。”
“是是。”乳娘如获大赦。
宦官笑眯眯地看完,才开口,“容嫔娘娘的意思是――”
容嫔伸出一只手,“本宫来陪葬。”反正她在世间也无太多牵挂。至于佑儿,他自然有的是人护着。
但仪儿不同,她家中尚有母亲等她。
容嫔伸出的那只手纤若水葱,一瞧就是只贵门小姐,从不曾做过什么粗活的手。
“不可!”阮玉仪心口一紧,上前摁下她伸出讨要鸩酒的手,握在手心。
容嫔一怔,缓缓回首,对她露出一个笑来,一字一句,“娘娘,妾爱了陛下数年,您连这点也不肯成全妾吗?”
她泫然欲泣,不断地摇头。
“妾虽只比你们早入宫些,称不上一句旧人,可比你们都要早认识陛下,大约可以说,妾就是为了能入宫才被生下来的。”
因此家人对她款段礼仪,诗书六艺都十分严格,她是个聪慧的,但独独没有学会骑术,摔了不知多少次,后来险些断了腿,母亲才放过这一项。
“妾曾听信一些谣言,以为陛下会是青面獠牙的人物,不想是个俊俏郎君,与妾一般大。于是妾开始期盼,日夜守着,只盼着能见上陛下一面,与他行鱼水之欢。”
大抵每个撞到南墙的女子,都会曾经期待过一段郎情妾意的姻缘。
她在每个守着空闺的日夜里,所思皆是她在宫外的青梅竹马。她一直盼着那个人,能为了她疯一次,去容家闹也好,与他的父母闹也好,让她知道,他还记得她。
“但陛下终究没有看妾一眼。”说着,容嫔垂下眸去,透过眼睫流露出来的,是难得的温情。
可是没有,她等来的是她的青梅竹马成亲生子的消息。
这也很好。
容嫔微蜷起手指,在旁人都注意不到的角度,悄悄反握上阮玉仪的手,口中却说着怨恨的话,“若非娘娘您横亘在前边,妾怎可能换不来陛下一眼!既如此,妾宁愿早早去下边占个先机,做个鬼妻。”
阮玉仪不住摇头,哭红了鼻尖,抓着她的指尖几乎掐入对方的皮肤里。她想开口,却寻不回自己的声音。
她在骗人,容姐姐在骗人。
宦官冷笑一声,“娘娘忠义,陛下自当不胜感慨。来人,送送容嫔娘娘。”
旋即有人端着鸩酒上来。容嫔瞥了眼被拦在边上的阮玉仪,微微含笑的样子分明在说:
别哭。
玉杯在寒风中晾得久了,有几分冰凉,她接酒的手瑟缩了下,方将之握在手心。容嫔没有迟疑,扬起脖颈,一饮而尽。苦涩的鸩酒滑入咽喉,她用肚肠去暖这毒酒。
明明早答应了母亲不能再落泪,真奇怪,这时候还是抑制不住想哭上一哭。
也许她太累了,当真需要好生休息。
一行清泪划过她丽的脸,两只眸子被洇润得水亮。她乌发散挽,延颈秀项,一身不合她气韵的素衣。
忽然,她微蹙了下眉,毫无征兆地倒下,衣袂飘然,仿佛一朵被折下的花。
“容姐姐――”
许是见容嫔饮下了鸩酒,大局已定,宦官一挥手,没有人再拦着阮玉仪。她推开碍事的挡着路的人,至容嫔跟前,蹲下。
指尖即将触碰上容嫔的身子,她顿了下,回首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传太医啊!”
没有人理会。又是那种不似活物的眼神。
木香冲她微微摇头。她承认她是松了口气的,她有私心,就算是阖宫上下的人死绝了,她也不希望她的小姐有什么事。
这已经是令她满意的一个结果了。
阮玉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生人。她轻声问,“为什么不救她?”
木香答不上来。
她捧起容嫔的后脑,不断地唤容嫔,唤了几声,忽然想到,她还不曾问过容嫔的小字。在婺州那边,关系好的女子,都是互相唤小字的。
这会儿毒性已是开始蔓延,容嫔吃力地抬手,搭上她的腕子,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方才的话都是骗他们的,莫要生气。”
她覆上容嫔的手,“怎会。容姐姐,你告诉我――”
一语未了,容嫔彻底卸了气力。到了地府,谁还理会他皇帝不皇帝的,就是玉皇大帝也不顶用。她要去寻她的曾郎了。
阮玉仪一怔,抿唇,没再说下去。
没关系,她不再是什么淑妃,容嫔了,她只是容月而已。
容月不是生来就注定要做宫妃的,这是那些愚昧的,追名逐利的容家人所强加在她身上的。她这样美好的人,不该只是为了这蝇头微利活着。
――可她尚且还不知道容嫔的小字。
思及此,阮玉仪感觉到不断有泪盈满眼眶,噙不住的,又落下。
止不住啊,为何止不住。
边上陈才人哼了声,凉凉道,“到底是姐妹情深,倒显得臣妾几个笑话似的了。得亏容嫔娘娘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