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步往里走。
她缓缓抚上几案上的宝瓶,指尖下是冰凉细腻的触感。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恍惚置身故土。
她甚至觉得,她一回身,眼前的便是小舟长楫,柳色青青,烟雨朦胧不知其深几何。
但她哪里敢回首。
她抚摩着瓶口的光滑,猛然唤回了神思。
因着幼时的摆弄,她屋中的宝瓶,是有一小缺口的,不过她欢喜上边双蝶戏兰的图画,就一直不曾丢弃。
木香见眼前熟悉的景象,亦是眸光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小姐――奴婢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阮玉仪只有悄悄攥着木香的衣袖,感受到她正立于自己身侧,方才能抑住鼻尖的那股酸涩。
“娘娘,”温雉道,“您可欢喜这般铺陈?”不知是未曾听见木香一时的失言,还是旁的什么,他没有执意于纠正木香口中的称呼。
这是陛下的主意,他知她思家不已,方下旨缮此一处,好叫她聊以寄托情思。
眼前的陈设虽不若别处华美,却是不知往婺州阮家去了多少书信,一点点核对打听清楚的,又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各处采买置办的,连一方椅搭都寻了相似的过来。
只是后来委实寻不见相同的宝瓶来,方寻了当初的工匠,烧绘了新的来。
她深缓了口气,温声道,“你们用心了,要做到如此程度,想来分外繁琐。”
温雉回了几句场面话,按照新帝的吩咐,只说是一个工匠的主意。言罢,他便寻了时机告退,将此处空出来予主仆两个。
“小姐……”木香轻声唤,喉间却似有什么哽住,她再说不下去。
阮玉仪会了意,垂眸道,“阿娘说了,要我好好过活,莫亏待了自己。我们回宫时给婺州去封信罢。”她又何尝不是思念难捱。
她不再提,转而望着那宝瓶,弯了下唇角,“里边倒是少了些木槿。”
她的思绪飘远,半敛着眼睫,眼下落着细碎的阴影,显得哀婉温柔。她笑意虽浅淡,却是难得的真切。
是了,一到秋季,到了家塾的木槿的花期,阮家公子便总会在这瓶儿里放些新鲜花儿,用清水养着,往往不待上一次的枯败,就又放了新的来了。
木香张了张口,却不知接什么好,眸中泛起些担忧。
身后门被推开,木香一怔,忙前身行礼,见他摆手,因垂首往边上退了些。
阮玉仪正出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她身前,将指尖捏着的几支红梅插到瓶中,纤长的枝条歪在瓶中。
红梅极艳,艳得叫她心下一动。
“木槿没有,”姜怀央随手摆弄了下那几枝红梅,使得长短错落开来,“朕却见你宫里的梅花开得盛。”
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将她整个儿裹挟,她来不及细辨,身子先做出了反应。她回过身,行礼道,“见过陛下。”
她宫里的梅花确实开得极好。只是要当雪落红梅,一白一红间,相互映衬,那才叫一个惊艳。
她将袖炉递给木香,亦伸手去拨弄那几支梅,一只柔夷有意无意地触碰他寒凉的手。“陛下雪天来赏,再合适不过。”她邀道。
他眸中一暗,捉过她的手,许是一直渥着袖炉,她的手温热软和,仿佛将他身上寒气也驱散不少。
“可惜那梅才见了一季。”她唇角含笑,轻声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往后搬至此处,便无法日日见着落梅轩的梅了。他道,“你若喜欢,大可着人移过来。”
她却摇头,“臣妾怕移来移去得坏了它们生机,还是种在原处的好。”有些东西,该是何处的,便是何处的,凭一时的欢喜轻易动了,只怕是适得其反。
他不再道什么,由她去了。
默了一会儿后,阮玉仪忽而开口,“臣妾尚在家中时,曾移过一株木槿,活了一个春秋便愈渐枯萎了。”
她鲜少说起来京中前的事,许是眼下心绪明朗,不自觉想找人倾吐。他并不打断她,安静地听了下去。
她接着道,“原是臣妾的兄长每日着人给臣妾换时鲜花卉来,后来索性将整株都移了,结果却――”
他把玩着她指尖的手顿了下,眉心微跳。
倒不曾听她提起过她的兄长。
第180章 踪迹
说来引人发笑。
阮家家塾的院儿里,有一株开得极好的木槿。
世人皆言“劝君莫种木槿花”,只因这花儿朝开暮落,常常无法尽情观赏,亦不乏含有一些叫人听了心中膈应的寓意。
但木槿花期长,开得繁盛,还是常被不少人家用作装点庭院。
每至秋季,阮家家塾的那株木槿便灼然开着,树下花瓣锦重重地铺了一地。家塾的教书先生是个极风雅之人,觉此花日日凋落不绝,是为坚韧,因而十分爱护。
阮家公子素来疼爱其妹,知其爱花,就日日采了木槿着人送去。
但木槿暮时便凋,往往是晌午左右最为糜丽。他因着身边伴读趁着花开,给妹妹院儿里送去。
偏有一日,那伴读染了风寒,休养在家。原只一日送着没什么,但若日日都有,忽而有一日不送,难免使她担心。
于是他便打算亲自采了给她送去,不想恰巧被先生逮个正着。
说着,阮玉仪抿唇而笑,香腮微赤,眸中晶莹如含朝露,不知是怎般个香培玉琢的人儿。她虽笑得浅淡,却比寻常面对他时,多了几分真切。
姜怀央只觉心中似有什么牵了下,力道不轻不重,凝不成欲,也不会轻微到被忽略了去,却只一眼,就能叫人眼饧骨软的。
小娘子顿住了声,悄悄觑了他一眼。也不知她说了这许多,会不会招得他不耐。
他顺手替她扶了扶玉簪,“怎么不说了?”
她这才松快了些,温声继续道下去。
其实小娘子嗓音温软悦耳,如眼下这般娓娓道来,恍若莺雀啼鸣,便是她所言无物,也是轻易听不够的。
“先生本就爱护这花儿,近来发现树上的花儿数量不对,早早就盯了一只眼睛在此了。大约――”
大约是因着阮家二房的一位堂哥的前车之鉴,先生竟将兄长此举,也误以为是与什么莺儿燕儿有关。
那先生一面气他折花,一面气自己素来聪颖乖顺的学生竟也学那怠惰人物,可没少给他手板。
后来解释灵清了,先生知晓是自己误会,却拉不下面子,立眉涨红着脸,兄长好一通赔罪才将人的气o消了。
姜怀央听罢,忽觉小娘子幼时定然也是玉雪可爱,一众姊妹中最讨人欢喜的那个。她又是个爱脸红的,少不得家中长辈总来逗她。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方及长辈腰间的小娘子的模样。
她腕上要戴一对银镯,颈上是彩绦璎珞,双腮上许是会有些软乎的肉。被逗得羞了,就捉着阿娘的衣裳,往人身后躲,只探出一双点漆眸。
“泠泠倒是好哄,几枝木槿,能记到如今。”他道。
阮玉仪神色微暗。只是后来,家塾的先生点了头,那木槿被移至她的院儿里。一岁后,那木槿枯死,阿爹也出了事。
这些,她都是不会说与他的。
她脑中有些昏涨,依着身侧几案。她眨了两眨眼,眼前的景象晃了下。
她望见他眸中幽暗,身子一僵,清明了几分,软声道,“臣妾好不好哄,陛下最是清楚的。”
他的手向她伸来,她不由往后仰了些,对眼前人的认识,却使她不敢完全躲开。那只手显然顿了下,却只是探上她额间。
不热。
姜怀央收回了手。
“今日可服过汤药了?”他语气疏淡,不似在关切,反像是随意扯了什么话来寒暄而已。
她忽地有些心虚,“宁太医嘱咐膳后再用。”只是她早上食欲不佳,并未用了多少,也就不曾服药。
他神色不变,亦不再多问。
她瞥着他的神色,顺势道,“臣妾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宫了。”不适也是真不适,但于她来说,这更是一个离开的托辞。
他颔首允了。
她没有迟疑,欠身离去,转出宫殿时,方才松下心中紧绷的弦。
只是她回去的隔天后,落梅轩便传出槿妃病倒的消息。
她扶着床沿干呕,额角布着虚汗,眸中噙不住的泪混杂着汗水滑下。因着腹中本就没装着什么,到后来已经是吐无可吐,整个儿虚弱得犹若晨雾,日头一出,就要散去的。
木香取来温热的茶水,递至阮玉仪的唇边,“小姐。”
她掀起眼皮瞥了眼,张唇含了一口,因着脑中委实混沌得厉害,她差点将漱口的水吞了下去。见颔下布了痰盂,方才以帕子遮掩着吐出。
谁也不曾想到,自大半月前一次发热后,这病竟是断断续续拖至如今。像是积郁太久的忧闷,随着一次小疾,一道涌了出来,这才止也止不住。
落梅轩笼罩着一股沉闷的气息,苦涩的药味儿经久不散。
宫门口,宫人们来来往往,煎药烧水,不敢稍加歇息。
岑礼从落梅轩中疾步而出,紧抿着唇,疾步往养心殿去。
彼时姜怀央负手立于窗牖前,脚下连着一小片影子。隔着廊下的距离,窗外雪零零落落地下着,像是遥远的春里的飞絮,却又要比之稍沉重些。
早在几个月前,他便着手调查过她的家室背景,知晓其父被冠罪下了牢狱后,她家里便没落了下来。
只是按照律法,原本该抄净家底的,却不知在谁的操纵下,留下了原本的宅户。
这并非是最古怪的事,令他有些在意的,是阮家嫡支的大公子,也就是她口中的兄长阮缨,在其父过世后的两年,竟是查不到半点踪迹。
按说人只要生存于世上,就定然会与旁人有所接触,总有人会见过他。可友人也好,商贩也罢,俱是统一口径,道是那几年来,就不曾见过他人。
但却见阮家给他办过白事,想来是人出事了。
姜怀央听温雉一一向他禀报,他微蹙了眉,想命他继续往下追查。
岑礼却闯了进来,一向淡然的小宦官眼下面上却惶惶不安,咽下口中喘着的粗气,道,“陛下,娘娘病情反复,您去看看罢。”
他神色一僵,侧过脸来,白日的光线映照着他的眸子,呈现出一种浅淡的琥珀色,“生了病不去找太医,寻朕做什么。”
“娘娘连药也咽不下去,尽数吐了出来。”岑礼垂首。
他脑中晃过她苍白的脸孔,含泪的眼。
他阖了阖眼,沉声道,“下去罢。”
而后,他移步去了落梅轩,许是走得急,连轿辇也忘了吩咐人备下去,至于她的兄长的事,自然也抛却在身后。
毕竟一个死人的事,也没什么好追寻的。
与阮家来说,府邸尚在是好事,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必什么都要探查个清楚明白。
第181章 病倒
阮玉仪漱了口后,便歪在床榻上,蹙眉承受着身子的不适。
木香瞧得揪心,轻声道,“娘娘,奴婢已经吩咐人新煎了药去了,宁太医说可以放些糖进去,您待会好歹喝些下去,这病才会好得快。”
她微微摇头,一头乌发散落在身后。
理是这理,她不会不明白。但她也委实是喝不下去了,一闻见那药味就腹中一阵翻涌,就是勉强喝下了,也是卡在喉间一般,旋即便反上来。
木香没了办法,左右先将药煎好了,服不服的另说。
守在外室的岑礼见那玄衣身影,欠身行礼,心中却丝毫不惊讶。
他欲抬步往内室去,忽而想起什么,又褪下氅衣。温雉打起撒花软帘,接过那衣领上尚沾着雪珠儿,带着寒气的氅衣。
他进来这会儿,阮玉仪正阖着眼假寐。她额角的薄汗已被拭净,但发上仍有曾被沾湿的痕迹,她半张脸都陷在软枕中,乌发雪肤,尤为打眼。
他心口微紧。
他从未忘却过她的罪,也不曾忘却她那令他憎恶的、无用的良善,如今见她不好受,他暗嗤因果有报,心中却无半分愉悦之感。
她眼下瞧着委实脆弱,似有若即若离之感。他心中涌上一股不安,梦中小娘子身死的模样,愈渐与眼前之人重合。
他是见过小娘子待程家大公子的决绝的。
于他,她怕是更是如此。
“见过陛下。”木香福身行礼的声音将他的神思唤回。
他没理会,径直走至她榻前,坐于床沿,捉住她一只手腕,那只腕子纤细雪腻如白瓷般,仿佛他稍一用力,便会碎在他的手中。
她几乎昏昏沉沉地要睡去,又被手腕上的痛意弄醒,蹙眉哼了声。见眼前人,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姜怀央将人摁着,没让她起来,不经意一瞥方才掐着的那只腕子,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使了多大力道。
她攥着身侧的锦褥,勉力弯起唇角,“陛下还是莫要久留,臣妾怕过了病气给您的。”
他眸色微沉,“朕才来,泠泠便急着赶朕走?”他来时,宫外竟如寻常时候一般平静,也只有进了她的居所,才能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岑礼来禀,她难道要一直瞒着么。
“朕亲自喂你服药,”他沉声吩咐宫人去端了药来。
调羹碰撞着碗沿,击出如金玉般的玎之声,只是里边的药汁却是褐色的,微微晃着,散逸出苦涩浓郁的草药味。
她脸色白了一分,试图逃避,“陛下,臣妾待会儿再用。”
他屏退了一众宫人,含了口汤药,捉住她的下巴,倾身覆上。
病中的她,眸中总是含着水光,如今更是噙不住,热辣辣地就从颊上滑落,落入两人相依的唇间。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辗转,她一时竟忘却了对药的抗拒,他一拨弄,不由便咽了下去。
温热的药汁滑过喉间,落入腹中。她抵着他的肩,将人推开,张着唇缓气,耳尖泛起的红倒是为她添了些血色。
耳边是他喑哑的嗓音,“如何?”一枚蜜饯递至她唇边。
她犹疑了下,张口衔过,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濡湿的唇瓣触及他的指尖,惹得他呼吸一重。她弯着眼笑,“多谢陛下。”
蜜饯的酸甜一下将药味冲淡,那口药难得没有反上喉咙。她顿了下,又问,“这碗汤药里似乎加了糖?”
他嗯了声,也尝出来了。他一手扣着碗,递至她面前。
她怔愣着,没想到要伸手去接。
“怎么,仍要朕继续喂?”他思忖了一瞬,觉得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自是不可能应下,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双手捧住瓷碗,想将汤药接过。可他并未松手,她只好抬眼看他。
姜怀央示意她拿调羹,“朕怕你洒了,给宫人们徒添麻烦。”他随口道。
她有些不服气,哪里就弱成了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