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先生的院子里,没想到先生也安慰她道,“他们死是因为他们不够强,你不要伤心。”
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应该伤心呢?
她平时是经常跟辛六他们说说话,是因为她觉得没意思,想问问他们关于圣教的事,也经常分他们东西吃,是因为她自己吃不下。
难道相处久了,就该感情好,就该伤心?
武幸有些不解,她不敢问别人,就拿这个问题问了谢嫦,谢嫦听后噗嗤一笑,满含嘲讽的道,“你真是个小怪物。”
武幸皱眉,“我是在和你说正事。”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谢嫦收敛起笑容冷冷道,“正常人都会觉得感情会随着相处日渐加深,情之所至,自然伤心,便是死了一只养了许久的小狗,都会伤心,更何况是人呢?”
“你自己想想,与常人不同的你,我说你是个小怪物,有什么不对么?”
武幸黯然,她确实很久之前,就会觉得害怕,害怕被别的村人当做怪物烧死,所以她才对于自己的异常之处讳莫如深,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是把自己当怪物的。
武幸被说的哑口无言,顿时不想再理她,转身离开想要去先生的院子。
却被弟子告知程砚秋下山去了。
那好吧,武幸想了想,秋月慈来了曲塘镇也已经有几月了,她还一次都没去看过,似乎有些抱歉。
更何况她现在的心情真的很不好,也许去听一曲静心曲,跟明月姐姐说说话,能够好一些。
阔别半年之久,曲塘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只有原先百香楼的位置,被大刀阔斧的改建成了清雅别致的阁楼,门院开着,一楼却空无一物,只有一张一人多高的匾额,树立在正对着门的墙上,金框绿底黑字,上书,玉楼。
庭院里白色的细纱与八角灯随着风摇晃,轻柔的在半空中飘荡,让人一眼望去,在炎热的夏季中,心生清凉,武幸运起内力在耳朵上,听到楼上有细微的说话声。
附近有几个化虚门弟子服的青年拿着剑值守在四周,见到武幸,只是瞟了一眼就别过眼去,见他们没有拦她,武幸便光明正大的走进门中,走上二楼。
二楼的门口有一道白纱帘,透过帘子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有两个人影正相对而坐,武幸掀开帘子走上去,有些讶异,里面的人竟然是秋月慈和程砚秋。
这两个人怎么会坐在一处?武幸记得,先生不是不太喜欢柔弱的女子么?
虽然秋月慈曾经跪地祈求他救谢嫦,程砚秋也答应了,可在武幸的印象里,两人并没有更多的交际。
秋月慈一手执起长袖,一手将倒好的热茶推到一张空椅子面前,抬头抿起嘴角笑出温柔的弧度。
武幸恍然,看来他们早就知道她要来,不然楼下那些人也不会不拦她。
以先生的身份,身边跟着几个通风报信的影子也不奇怪,武幸自认武功学的还算不错,可若是比那些神出鬼没的隐蔽功夫,她远远不如那些训练营里出来的。
第94章 玉楼相见
武幸一掀衣袍,洒脱的坐在椅子上。
七月的天极热,流云心境暗含自然之道,云风雪雨在其中,内力护身,自认不畏暑热,可秋月慈明明不会武功,却依旧长袍大袖,靛青色的夹层纱裙,裙边上绣着鸢尾花,面色也有些苍白,神态憔悴,不似初见那时,虽也柔弱,却看起来生机焕发。
程砚秋随手一指,“阿武昨日回来的,你还未曾见过吧。”
“是,”秋月慈低头轻笑,微咳了一声,“我来时还想,阿武该是长高了不少,现下看来,果然如此,不知阿嫦现在可好?”
武幸想了想道,“谢嫦很好,只是她现在不想见你。”
秋月慈敏锐的从武幸的称呼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武幸为何称呼谢嫦名姓,而不再是叫阿嫦姐姐了?只是她聪慧的没有再提,而是轻轻略过,“她安好我便放心,不见也好,免得她看到楼下那些人心情郁结。”
她清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抱歉的微笑,“在常阳时不小心染了病,好不容易大好,来时又吹了风,没办法,舅舅和杨门主担心我,便遣了这些人来照顾护送,这些人严肃又不近人情,连我想出去逛逛都不让,怕我又一病不起。”
她在常阳因何染病,不就是在大火之中呆了太久,肺中吸入太多烟火气,坏了身子,落下了后遗症。
在场之人全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一个人明着提起。
程砚秋呷了一口茶,淡然道,“他们的拳拳爱护之情,在下也能够感同身受,都是关心则乱罢了。”
秋月慈闻言笑道,“自是如此,我怎敢轻易拒绝长辈的一片心意呢?”
武幸疑惑的用眼神询问程砚秋,先生怎么会在此?
程砚秋握拳挡在唇间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的解释道,“明月姑娘刚来此就病倒,我曾来看望过一回,这回是第二次来,目的还是为了你。”
“为了我?”武幸不解道。
“明月姑娘琴技动天下,棋艺世无双,你要学琴棋两道,我自然该来请教一番,免得误人子弟。”程砚秋道,“且不说我,你出去这半年,琴谱棋谱可曾有看?可别全忘了才好。”
对于先生的吩咐,武幸是向来要做到最好,自是不敢懈怠,除了每日习武外,还分出半个时辰来学习琴棋,她闻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程砚秋,期待得到他的夸奖,“自然记得,先生可以考考我。”
秋月慈扑哧一笑,双眸宛若弯月,细长的柳叶眉也生动起来,“不敢当,明月也只是初初窥得门内几分,若是阿武想学,自然可来找我,只是玉楼中大部分琴都已毁坏,我这里却是没几把好琴可入眼了。”
程砚秋这才恍然想起,之前为了给武幸学琴,让人搜集好琴的事情来,竟让底下人争先恐后的送了几十把琴,全都堆在库房中落灰,不如全都送给秋月慈,也免得它们蒙尘,“这有何难?我那里的琴放着也是放着,等我回去全都遣人给你送来。”
秋月慈惊喜道,“那便是极好。”
过了片刻,反应过来,稍稍收敛了一下补救道,“这不妥吧,琴乃贵重之物。”
“无妨,”程砚秋大手一挥,“便当做是给阿武交的束脩了。”
秋月慈脸颊微红,羞涩的低下头轻声道,“也好。”
等到晚间时,便有人驾着车领着长长的队伍送来了几十口长木箱子,若不是护送之人皆是身着黑斗篷气势汹汹的阴月教弟子,箱子上也没有红封,沿街百姓便要当做是哪个富贵人家要与人结亲送聘礼来了。
秋月慈在楼上望着,身边的绛珠满面喜色的指着那队伍道,“这程先生还真是大手笔呢!”
“不要胡说,这只是先生替他的弟子送来的学琴束脩罢了。”秋月慈蹙眉呵斥道。
绛珠撇了撇嘴,嗔怪道,“若真是束脩,送一把名贵的琴就已经足够了,何须送这么多把?依我看,程先生就是知道您爱琴成痴,专程来讨姑娘欢心呢!”
明知道程砚秋不是这样的人,明知道绛珠说的都是假话,可秋月慈还是从心底隐秘的生出了一丝丝的欢喜。
她其实并不爱琴成痴,学琴是父亲母亲的期望,棋才是她心中所爱,爱琴与江湖第一美人,只是母亲为她打出的名声。
不然她也不会舍得把玉楼那些琴全都付之一炬。
程砚秋以往不爱美色,也不喜柔弱无主见的女子,自然对秋月慈毫无好感,可是他之前听闻秋月慈刚到东阳就病倒的消息,便抱着怀疑的态度亲眼过来看一看她是不是真的病倒了。
没想到,便看到一个面色苍白身影瘦弱的女子,她不施脂粉的脸上清新婉约,如出水芙蓉,她咬着贝齿轻轻蹙眉,像是花瓣上微微滚动的露珠。
她穿着素净的白棉布裙,腰身盈盈一握,披着柔软的狐狸毛大氅,强撑着病体出来见客,看着她那好似风一吹便倒的身子翩然下拜,让程砚秋感到有些抱歉。
“明月姑娘既然病的如此之重,实在不必如此,是程某叨扰了。”
秋月慈抬头展颜微笑,流露出一种世家大族的气度,“先生对我有恩,明月怎敢失礼?”
程砚秋不禁有些动容,这女子虽然不大讨他喜欢,但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生得这么严重的病,竟也能保持风度,实在比世间大多数柔弱女子都要坚韧一些,能有这般心性,让他有些佩服。
随意的瞥了一眼案几上的残局,程砚秋讶异道,“你刚刚是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是,雕虫小技,让先生见笑了。”秋月慈低下头有些羞赧。
程砚秋仔细观看了棋路走势,竟然意外的发现秋月慈的棋路与她的人相比实在是迥异,攻势凌厉,大开大合,一点也不像个矫揉造作的女子。
程砚秋顿时对她大为改观,想起他也有些许日子没有下棋了,意动道,“不如我陪你将这一局下完吧?”
秋月慈眸中神色讶异却又惊喜,轻声应道,“自是极好。”
第95章 又是一年
转瞬之间,车队已经到了玉楼的门口,秋月慈颔首道,“几位辛苦了,替我多谢贵教程先生。”
那黑斗篷弟子沉默的点了点头,便又带着一长串的空车离开。
秋月慈怔怔的目送,突然发现人群之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有些喜出望外,继而如春风化冰般露出一抹带着暖意的笑。
她原本不奢望谢嫦能来,毕竟之前发生的种种往事,恐怕都在谢嫦心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虽然秋月慈不仅没有参与其中,还帮了谢嫦,可那些人和事都和她息息相关,若是看到她,定然会引起谢嫦的伤心往事。
红衣白裙带着兜帽的女子发现秋月慈看到了她,转身就想离开,秋月慈连忙叫道,“等一等!”
谢嫦回头冷淡的看她一眼,秋月慈看到谢嫦衰老了十岁的面容,和鬓边的白发,愣了一下,迟疑的道,“阿嫦……”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怕是那一晚,还发生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体贴的没有将话问出口,秋月慈忽略掉谢嫦身上的异样,笑道,“来都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不了。”谢嫦平静道,“我只是看一眼就走。”
免得心中会有愧疚。
她没有半分触动,想来是她的心肠已经够冷够硬了。
武幸回去后,便去看了小满,昨日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怕打扰了她便没有去,只是却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小满竟然从开春过后,每月下山时,都会带一串冰糖葫芦送过来。
在绒花镇日日浴血奋战,除了练功杀人以外,还要学习琴谱棋谱,她每天都很忙,没有刚到圣教之时那么重视口腹之欲了,仔细想来,上一次吃甜食,还是在过年之前,小满送来的那串糖葫芦。
想起那甜滋滋的味道,武幸有些期待的加快了脚步。
小满的个子抽条了很多,十五岁的少女,比起去年那平平的小身板,已经发育的玲珑有致,胸前托出美好的弧度,穿着清凉的薄粉色纱衣,显露出少女的娇俏。
武幸勾起唇角,自然的叫道,“小满姐姐。”
“阿武。”小满摸了摸她的头,盈盈笑道,“这么久不见,还担心你把我忘了。”
“小满姐姐对我那么好,还每月都记着给我带冰糖葫芦,怎么会忘了呢?”武幸撒娇道。
小满蹙眉惋惜道,“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我每次下山都会买一串回来,可惜都没能让你吃到。”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武幸扬起一抹甜甜的笑容,将她身上那股与教中弟子越来越像的冷厉都冲淡了许多。
武幸突然想起昨日在先生案前看到的密报,皱着小眉头嘱咐,“对了,小满姐姐,教中最近时有泄露消息,先生怀疑是教中有内贼,正在密查,你若是看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可要离远一些,免得贼人被发现了,狗急跳墙伤了你。”
小满惊讶的睁大眼睛,担忧道,“是么?那真是太可怕了,教中竟然有内鬼,希望先生能早日抓到这个人,不过这些话你可不要随便对别人说,先生信任你,你可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那是当然,”武幸认真道,“也就是小满姐姐你我才说,若是旁人,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小满欣慰的笑了笑,“自是如此,你我之间怎可与一般人相提并论?”
……
经过半年的日夜相对,谢嫦对武幸逐渐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莫名的就交付了一些信任,除了蛊没解,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找她吃下一条恶心的胖虫子,便不再日日拘着她了,谢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捣鼓内功和蛊虫,武幸便也多了些时间,每日练完功,便下山去玉楼。
她的轻功风云渡已经足够支撑她来回曲塘镇了,可小满每次下山还是会给她带冰糖葫芦回来,武幸没有戳穿,略带着享受接受了小满的这份心意。
转眼又是快到中秋节了,武幸来圣教的日子,也满了一年。
院门前的青玉竹与往年一样青翠,清冷的小院却多了几分人气,就连程砚秋的书房内,案上都摆着一个不符合他风格的布老虎。
前来禀报的弟子对此熟视无睹,恭敬道,“已经将消息泄露时所有进出教内的弟子都排查完毕,没有可疑人物。”
程砚秋皱眉低头沉思,能够接触到内部消息的,基本都是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弟子,这些人大多都是生在圣教长在圣教,且全家都在教中任职,没有理由背叛,可消息的走漏却又是货真价实,也许该换个方向查?
或许那个内贼并不是教内高级弟子,而是他们身边那些不起眼的人,那么会有哪些呢?那些堂主身边的姬妾?可她们并不能自由随意的下山。
程砚秋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转头看着武幸,武幸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懵懂的回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程砚秋迟疑起来,其实也不一定,泄露的消息里有好多也不是他手里的,这件事应该跟武幸没有关系。
他揉着眉心有些头痛道,“继续查,这次不仅限于弟子,将所有进出教内的可疑人员全部排查一遍。”
弟子领命而去。
武幸面前的棋局上,黑子已经走到死路,便是勉强救活,也是无力回天,白子势如破竹,将黑子团团围住。
她没有再继续落子,而是低着头发呆,抹额尾端的丝带从耳侧垂落到胸前。
“阿武在想什么?”程砚秋问道。
武幸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自从来到圣教以后,她已经很少发呆了,不知为何,刚刚棋局陷入颓势,她就脑袋突然放空了一瞬。
但是她也不好说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想,便随口诌道,“在想中秋的月饼。”
程砚秋失笑,“小馋猫。”
宠溺的一笑,他忽然想到,去年的中秋,武幸就是拿着一块咬过的月饼,在清冷的月光下,走进了他的心里。
第96章 生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