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看得入神,毛笔突然回归笔架。仇璋道:“好了。”
  李纤凝捧过宣纸,磕磕绊绊地念:“日……兹……”
  “日监在兹。”仇璋道,“出自《诗经·周颂》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
  “什么意思?”
  “意思是苍天在上时时监督,切记时刻保持警惕,勿要胡作非为。这是文人之间常见的闲章,意在警醒自己。”
  “常见?岂非很难找到主人?”
  “也不能这样说。”仇璋说,“款识常见,印鉴的大小、形制却是因人而异,千差万别。不然我何必费这个劲儿毫厘不差描摹下来。”
  “你有办法找到印章的主人吗?”
  “我尽力,书画方面我十九叔是行家,他见识的印鉴多,晚点我去他宅上打探打探。”
  李纤凝点头。
第24章 盈月篇(其四)文人墨客
  昨夜下了一场严霜,今晨天地皆白。众人各自提着灯笼哆哆嗦嗦聚集到县衙前。彼此间挨得紧紧,想汲取一些温暖,哪怕是心理上的慰藉也好。
  “明明是睡懒觉的时辰,偏出来遭这份罪唉!”
  “这还没入冬呢,入了冬更有的受。”
  “唉,我看小姐最近心情不错,昨个儿还摸我的头笑眯眯叫我小黄来着。咱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跟她提提,把这项事蠲了,也好得些自在。”
  “说的好听,谁敢提?”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解小菲身上。
  “撺掇韩杞不成又来撺掇我,我是好骗的?要讲自己讲去?”解小菲吼他们。
  “讲什么?”李纤凝从大门里出来,今天她差点睡过头,头发没来得及梳,粗粗绾成个髻子,歪立在头顶。
  “黄胖子有话和小姐说。”解小菲抱臂旁观。
  “小黄想跟我说什么?”
  黄胖子搓着手,苦笑道:“那个……那个……我们也训练这些日子了,筋骨都强了,是否可以适当加练?”
  众人本来还期待他能说出蠲了的话,闻言大失所望。
  李纤凝惊喜,“想不到你还有这个觉悟,本小姐会考虑。”
  一日之计在于晨,万年县衙役的清晨始于痛苦。
  薄皮春茧包子,共计十枚,热度隔着桑皮纸透出,熏得李纤凝胸口暖融融。
  天气凉,路上不敢耽搁,快步走回县衙。仇璋刚刚到衙,李纤凝问他吃饭没,他说没吃。
  “没吃正好,我给你买了春茧包子。”
  “排队了?”
  “还好,天冷了,肯早起的人不多。还是烫的,你趁热吃。”
  仇璋接过桑皮纸袋,捻开袋口,热气直扑脸面。先塞李纤凝嘴里一枚,接着自己吃。
  汁水丰盈,李纤凝咬破皮儿,吸干汁水去吃馅儿,“你问十九叔了吗?”
  “问了。”
  “他怎么说。”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明日西园有一场文人雅士的集会,届时会有不少书画爱好者到场,叫我带你去逛逛,兴许会有收获。”
  西园是仇家在城西的一座园囿,李纤凝小时候和仇璋去玩过,印象深刻的是园子里那十几棵高大耸翠、碧绿似绢的芭蕉。听说近几年修缮了,更具观赏性,逛逛也好,追查线索的同时放松身心,欣然答应下来。
  仇家人丁兴旺,支庶繁盛,仇璋光叔叔就有二十余个,最小的叔叔年纪还没他大。众多叔叔中间,他和十九叔仇婴关系最好。
  仇婴在秘书省领一份闲差,平时好交游,京中朋友无数,爱好收藏书画,自己也是位不俗的书画家,以擅画花鸟闻名。京中贵妇们皆以能收藏他的书画作品为荣。
  行至假山石附近,耳闻淙淙流水声,穿过假山石,往东迤逦前行十几步,一脉水流赫然在目,水底铺着彩石,水面映着日光,粼粼光影更像锦鲤无声游曳。
  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充作石桥,横在水流之上,与周遭古朴的意境相得益彰。李纤凝的靛蓝绣鞋打石板上踏过,人感染了流水的轻快,一霎活泼起来,滴溜溜打个回身,裙摆飞舞,摩挲草叶。
  “有年头儿没来了,金秋的景致真美啊,头顶的日头微微晒,给清凉的秋风一吹,又十分宜人了。”
  “这里盛夏最美,尤其园西那片蕉林,是绝佳的避暑胜地。”
  “哼,你都不带我来。”
  “长辈不发话,我安敢如此,你我皆长大了,不是得避嫌嘛。”
  嘴上说着避嫌,目光肆无忌惮,欣赏着她被秋光照得发亮的脸庞。她的五官如同她的性格,明艳大气,横看成岭侧成峰,唇上点着丹朱,鲜艳的一抹红,与髻上的红叶簪遥相呼应,衣裳偏又是翠碧的,红与碧,齐聚在她身上,不见半分俗气,有的只是神清骨秀的气韵。
  “你说的在理,我们都长大了,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意。”
  人却贴得愈发近了。觑左右无人,唇瓣相接,又极快分开,像偷吃到糖的小孩子,快乐无边。
  越过水流,红径间复行数十步,一尊巨石耸立眼前,石上刻着楷体的《灵飞经》,结体俊美,笔意潇洒,似出自名家之手。石缝里嵌着女萝,叶片舒展,贴石而生,浑然一体,掩映着石上字迹。
  绕过大石,后面是一片槭树林,数只鹈鴃点缀红叶间,脚抓着槭枝来回摆荡,似在觅食秋虫。身姿挺拔的青年立于丈外,只见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紫毫,身躯微躬,于洁白宣纸上勾勒鸟儿神态。
  “十九叔叫我们好找!”李纤凝操着爽脆的语声上前。
  仇婴抬眸一瞥李纤凝,笔下不停,“数年不见,阿凝出落得愈发夺目了。”
  “十九叔的话好违心,既然夺目,何故只看一眼?”
  “我这一眼胜过别人千万眼。不信你瞧。”仇婴另起一张宣纸,朱砂换松墨,匀匀勾勒几笔,李纤凝的形象跃然纸上,神韵斐然。
  李纤凝愕然呆立,心道好厉害的眼睛,好卓越的画技。
  “比之文璨画技如何?”
  “完胜了,文璨他不曾给我画过画。”妙目含嗔,轻睨旁人。
  仇婴失笑。
  仇璋与叔叔寒暄片刻,提及正事,问道:“十九叔叫我过来,此间可是有印鉴的线索?”
  “你自己去寻,我无可奉告。”
  “十九叔真会卖关子,你若知道,直接告诉我们何妨,免我们费神寻找,又不一定找得到。您可知道耽搁一天,多一份变化,凶手也就愈难伏诛。”李纤凝直言不讳。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仇婴提起笔,继续他未完成的画作。神情之专注,显然已将他们摒弃于自己的世界之外。
  离开后,李纤凝诽怨,“你十九叔真可恶。”
  “刚刚还一口一个十九叔叫得亲近,这会儿倒成我的十九叔了。”
  “谁教他不肯告诉咱们。”
  “他不告诉,咱们自己找去。以我对十九的了解,他不会叫咱们白跑一趟。”
  “但愿吧。”
  园子里文人骚客荟萃,有坐松下伦道的;有几人围坐一处,喝茶清谈的;也有像仇婴一样,对着园景写生作画的……李纤凝仇璋两个一路走马观花地游过来,也曾打探过几人,均未获得有用线索。
  两人到亭子里歇歇脚,喝了几杯茶,遥望园东,数畦菊花开得正当其时,菊花圃内围着大理石桌子站着七八个文士,议论的正热闹。
  李纤凝指给仇璋看,仇璋会意,和她一起步下凉亭。
  菊圃内的文士仇璋全然不相熟,不敢贸然上前,问伺候茶水的婢女打探了身份姓名,这才带着李纤凝上前请教。
  原来他们在赏画,冰花纹路的大理石桌面上平摊着几幅画,也山水也有人物,更难能可贵的是每幅画上均戳了不少印鉴,有大有小,有方有圆,还有别致的葫芦形态。
  文士们听说仇璋是仇婴的侄子,邀他一同赏画,李纤凝趁机跟着瞄了几眼。一枚枚印章望过去,忽见熟悉的“日间在兹”章,大小形制均跟仇璋描摹下来的那枚差不多,心子狂跳。
  她虽不常参与这种集会,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当下默默立于一侧,交给仇璋周旋。
  文士中间有位仇婴的同僚,姓孔,担任正字,据孔正字介绍,这几幅是他新进从扬州来的画商手中购得,有名家真迹,也有扬州当地新进发迹的年轻画师的新作,他瞧出那画落笔不凡,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名家名作,故而一道买下,趁着这次机会,拿来给诸位同好品鉴。
  品鉴的几人意见分歧,有人认为是庸作,也有人和孔正字持一样意见,认为此画不同凡响,富有收藏价值。仇璋过来之前,他们正为此激辩不休。
  仇璋趁机指着落款下面那枚“日间在兹”的印章问,“这枚闲章是谁的印鉴?怎么盖在了这里?”
  孔正字说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他就来气,这副山水画是王摩诘的真迹,他于多日前购得,喜得呼朋引伴来家中品鉴,谁知他朋友里有这么个人,或遇名家字画总喜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鉴,他本是妨着他的,千防万防没妨住,给他瞅准机会,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盖下了这枚印章。
  更可气的是,情急之下掏错了印鉴,误把压角章盖在了名号章的位置,惹得孔大人痛心疾首,“这不是往美人脸上贴药膏么?还贴错了位置!”
  仇璋深表同情,不忘询问此友姓名。
  “那个王八蛋叫陈公亮!”孔正字甩出这么一句话。
  仇璋深知李纤凝的脾气,当办的事立马得办,一刻拖延不得,没得到线索还好,一旦得到线索哪里还有闲心游园,打听了住址,当即同她赶往陈宅。
  陈公亮未在宅中,仇李二人等到日暮时分方与他会上面。
  私人印鉴出现在案发现场,尽管不是实物,终究透着嫌疑。李纤凝原打算诈他一诈,官场上浸淫多年的滑泥鳅岂是她随便糊弄的?不道出此行目的,陈公亮绝不开口,逼急了他还要送客。
  李纤凝仇璋只得道出始末。
  得知自己的印鉴出现在凶杀现场,陈公亮并不如何紧张,也没有惊讶,只是淡淡道:“那枚印鉴丢了有几天了。”
  “丢了?”李纤凝不料会是这么可笑的理由。
  “是啊,丢了。”
  “丢在哪里了?什么时候丢的?”
  李纤凝问的急了些,陈公亮抬眼瞭她,“小娘子贵姓?令尊哪里高就?”
  李纤凝明白过来陈公亮这是责怪她不识礼数,态度缓和下来,款款道:“小女李纤凝,家父是万年县县令。”
  “哦,原来是孟贞的女儿。算起来,你得叫我一声叔叔。”
  “世叔,请恕侄女一时情急,事关人命案子,马虎不得,请世叔仔细回忆,印鉴究竟是何时丢的?”
  仇璋也附和拜托。
  陈公亮捋须回忆,“有五天了,从幽兰坊回来就没见着过。”
  “幽兰坊?”李纤凝对着名字摸不着头脑,仇璋小声提醒她,“幽兰坊是平康坊里的歌舞伎坊。”
  李纤凝了然。
  但也不一定丢在幽兰坊,为免来回折腾,李纤凝问清了那天陈公亮的所有行程。接着又问此印鉴都盖在过哪些书画作品上,陈公亮被问的有几分恼,说他哪里记得!借口要用晚饭,下了逐客令。
  从陈宅出来,暮色苍苍,疏楼间漏出几缕斜晖。
  李纤凝冷笑,“很了解嘛!”
  “什么?”
  “幽兰坊。”
  仇璋神色自若:“你以为我每次宿在你那时都跟家里说去哪了。”
  “敢情县衙内宅是幽兰坊,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他忽然牵起她的手,宽袍大袖底下,握了个结实。
  李纤凝即使有心作色,被他那样一握,甜言那样一哄,也作色不起来了,颜色反而愈加娇媚,流露无限缱绻。
第25章 盈月篇(其五)幽兰坊
  缠绵过后,仇璋伏枕酣酣睡去。李纤凝披衣下床,行至案旁,望着案上那方印章低思。
  昭国坊案唯一的线索只有这枚印章,它是否与案情有关?
  被害人究竟什么身份,他是否是房主?如若不是房主,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栋房子里?还有邻居提到的商人,他又是谁?
  种种思绪搅得李纤凝毫无困意,看看玉漏,亥时三刻了。李纤凝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仇璋,紧了紧衣裳,提着灯笼出门了。
  “快快快,快收起来,小姐往这边来了。”衙役王寺飞一般跑来把消息告知给班房里的兄弟,紧跟着佯装无事离开,继续巡逻。兵房底下走过碰见李纤凝,低头招呼,“小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李纤凝“嗯”了一声,快步行至班房,推开门扉,衙役们聚在一起烤火,并无异常。
  李纤凝跨过门槛,目光四下逡巡,“这么乖,没有赌钱?”
  “小姐治下严谨,我们哪里敢。”衙役们赔笑。
  李纤凝走进来,翻翻床垫下面,打开柜子瞧瞧,见一切如常,勉勉强强扯出一丝笑,“不敢最好。”
  衙役们笑呵呵送她出去。
  回到卧房,手脚俱凉。李纤凝钻进被子里,手伸进仇璋颈窝里取暖。
  “去哪了?”仇璋眼也不睁地问。
  “去班房瞧瞧。”
  “又赌钱了?”
  “有通风报信的,没抓正着。”
  “听说你最近把他们拾掇得很苦。”仇璋拉过李纤凝的冰手,攥在胸前。
  “哼,一群酒囊饭袋,就欠人拾掇。”
  “手别伸太长,你最近得罪了韦家,倘若有心,拿你的事做文章很容易,凡事别过火。”
  “我有分寸。”李纤凝在仇璋鼻梁上蹭了蹭,“明天陪我去幽兰坊吗?”
  “明天我有事,叫几个衙役陪你。”
  “有什么事?该不是心虚?”
  “我心虚什么?”仇璋笑。
  “怕遇见老熟人呗。”
  “捕风捉影,善妒,李纤凝,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娶了你之后会不会没好日子过?”他身子略倾,把她压在下面问。
  “你看我爹,不是过得很好。”
  “你口里的好是指他养外宅?”
  “你大可以学他,讨个温柔解意的外室,再生一双孽种,过你们逍遥快活的日子。”
  “说说就挂相。”
  “谁挂相了?”
  “还不承认。”他轻啄她,分开她双腿,扶着推入,待她适应了,丰泽润滢,徐徐抽动。李纤凝气盈双眸,方才她没受用,叫他再来一次,他说硬不起来,撇下她独自睡了,这会儿又来惹她。不觉冷哂,“你又行了?”
  “你总得容我缓缓。”
  “那你不妨多缓缓,免得中途又不行。”
  “谁中途不行?!”
  “你!你中途不行!”
  “李纤凝!”
  “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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