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章捋须说好虽好,但是钱从哪来,李纤凝说爹您忘了,上次扣了大朱老马半年薪俸,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新俸,请个师傅富足有余。李含章还是犹豫,说大朱老马他们养家糊口不容易,他有意把这份钱寻隙补贴回去。李纤凝说爹可千万不能心软,前脚罚后脚赏,久而久之,谁还把您的话当回事。大朱老马他们犯了错,合该叫他们长长记性,不然以后动辄施加酷刑,冤假错案岂不频频发生?
李含章觉得李纤凝说的有道理。
李纤凝说那咱们就这样定了,一切后续事宜交给我,爹您尽管放心。
李纤凝前往位于崇仁坊的刘宅拜访,做好了对方避而不见的准备,情形与她设想刚好相反。
宅门打开,走出一个青衣童子,眨巴着黑滚滚的大眼睛,问李纤凝,“阁下是仇县丞?”
李纤凝答“是”。她冒用了仇璋的名头。
童子引她进院,“仇县丞里面请,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哦?你家主人知道我来?”
“仇县丞不是自己和我家主人说会来拜访吗?那天从幽兰坊回来,我家主人就吩咐下来,说假设万年县的仇县丞来访,一定请进来,不准怠慢了。”
这倒叫李纤凝大感意外。
童子将李纤凝引入花厅,殷勤伺候茶水,“仇县丞喝口茶,我家主人片刻就来。”
李纤凝说“不急”,上下打量童子,见他五官浓丽,有别于中原孩童,遂问道:“你是胡人?”
“回仇县丞,我算半个突厥人。我娘是突厥人,爹是汉人。”
近年长安流行豢养突厥奴婢,但血统纯正的突厥奴婢已经很少见了。李纤凝不以为奇,接着问道:“你家主人平时忙吗?”
“不算忙,但也绝对不闲。”
“府上平时都来些什么客人?”
“都是主人的同僚。”
“刘修撰嗜好书画,近期有没有购得什么满意的书画作品?”
童子道:“这个仇县丞还是去问主人吧,奴婢不知。”
小小年纪,应对自如。李纤凝微笑,端起茶杯呷茶水。
茶水尚在喉咙里含着,门前天光一暗,一前一后走进来一对男女,男的正是刘清标,女的面若芙蓉,亦步亦趋,不好分辨身份。
“处理一些冗事来迟,叫仇县丞久等了。”
“哪里,刘修撰肯见已是给在下薄面。”
妇人站于刘清标肩下,低眉垂首,柔训如兰。刘清标为李纤凝介绍,“这是内子王氏。听说了幽兰坊的事,不放心,一定要跟过来看看。”
李纤凝颔首为礼,“夫人。”
王芙回了一礼,眸光略略扫过李纤凝,顷刻收回。像是在打量那个怀疑他丈夫卷入人命案子的人是个什么人物,又碍于礼数,不敢细看。
“仇县丞请坐。”
李纤凝从容落座,刘清标随之在对面坐下。王芙双手交叠,恭身立于他身后。卑弱敬慎,专心曲从,李纤凝心想,这位刘夫人一定熟读《女训》《女诫》。
“刘修撰既然肯见我,心里已有准备,我也不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了。若有冒犯之处,敬请海涵。”
“仇县丞但问无妨。”
“九月初十前后,刘修撰在什么地方?”
“白日在任上,夜晚在家里。”
“刘修撰平时进出崇仁坊走哪个门?”
“西门。”
“除了这两处,还去过什么地方?”
刘清标想了想,很肯定的回答,“没有。”
“据我所知,翰林院管理松弛,官员早退不是稀罕事。敢问刘修撰,初十、十一两日分别是几时画的酉?”
“我一般会待到酉时,十一日提前了两个时辰。”
“何以提前两个时辰?”
“实不相瞒,那日是内子的生辰。我想早点回来陪她。”说这话时,刘清标把头微微转向王芙,虽然螓首低垂,从李纤凝的位置仍旧可以看到王芙微微牵了一下嘴角,夫妻恩爱,溢于言表。
初九、初十、十一是何仵作推算出的刘通福的遇害时间,然而据幽兰坊众人的证词,刘通福在初九邀请沈周等画师,当晚留宿幽兰坊,第二天午时前方才离开。如此一来,刘通福的遇害时间就是初十日午时以后至十一日的十几个时辰。假如凶手是刘清标,他酉时从禁中回来,宵禁迫在眉睫,对刘清标实施绑架杀害的时间不充分。倘若作案时间是十一日呢?刘清标提早从翰林院回来,借着给夫人庆祝生辰的名义,实则前去杀害刘通福。想到这里,李纤凝问:“夫人庆生,都有谁在?”
“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别无他人。”
“那就是没有证人咯?”
听到这句话,王芙神色有一丝丝紧张,担忧地看向丈夫。
刘清标神色如常,“如何说没有证人,内子,小儿,满院的仆奴哪个不是证人?”
眼前的刘清标和幽兰坊里的刘清标气场大不相同,判若两人,李纤凝实在困惑。再次出言相激,“妻子袒护丈夫,儿子维护父亲,仆奴敬畏主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刘清标不见如何,反而是王芙,切切地把手握在胸前,难掩激动地开口,“那日夫君确实在家里为我过生辰,仇县丞如何不信?”
刘清标起身,把妻子搂在怀里安慰,一面对李纤凝说:“仇县丞不信的话,尽管招来仆奴甚至小儿询问。以仇县丞的明智,定能判断真伪。”
仆奴叛主下场凄惨,从他们嘴里多半问不出什么,刘清标的儿子仅有六岁,天真无知,可以一试。遂问:“恕在下无礼,可否单独见见令公子?”
刘家小童在花园里玩绣球,刘清标将下人唤过来,李纤凝独自一人上前。
绣球上栓了铃铛,铃声清越,灵灵灵朝着李纤凝滚来。
李纤凝捡起绣球,刘家小童跑到她面前,有点畏生地指着绣球说:“那是我的。”
李纤凝原本五指擎着绣球,忽然使上巧力,绣球独立于食指之上,旋转如陀螺。
绣球上缀着许多流苏,又拴着铃铛,这一转,煞是好看好听。
小童夺过球,也放在食指上企图叫它转起来,却连立都立不稳。无奈请教李纤凝,“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吗?”
“嗯!”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树,刘玉树。”
“玉树……你娘取的?”
“嗯,她说希望我长大后做芝……芝……”
“芝兰玉树。”
“嗯,就是这句,娘经常念给我听。”
“前几天你娘过生辰,一定十分有趣吧?”
玉树点头如捣蒜,“有好多糕点吃,又香又甜。可是娘不准我多吃,说会吃坏了牙齿。”
“那爹爹呢,他也不准你多吃吗?”
“爹爹有时候比娘还凶,他也不准我多吃。”
李纤凝摸摸刘玉树的头,把绣球还给他,“玩去吧。”
刘玉树追问,“你不教我吗?我要你教我怎么转它。”
“傻孩子,你的手太小了,等你长大了,有我这样一双大手,自然会转了。”
玉树犹在原地思索,李纤凝早已身影一闪,消失在了花园。
刘清标送李纤凝出府门。无功而返,李纤凝不可谓不泄气,一路沉默。
刘清标走在她身边,打量她的侧颜,眸色深微,“上次在幽兰坊,房子里光线昏暗,不及细看,今日阳光下,倒把娘子瞧了个清楚分明。”
李纤凝兀自一惊,“刘修撰知我不是仇县丞,为何还……?”
“我听闻万年县令有一女,擅断狱,想必是娘子了,故而配合。”
李纤凝的惊惧又添了一重,刘清标今日的镇定和前日的惊慌对比鲜明,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还是说前日见到的刘清标是她产生的一缕幻觉?
李纤凝百思不得其解。
第29章 盈月篇(其九)姑姑凶
李纤凝生于崇仁坊长于崇仁坊,和崇仁坊的武侯们极熟,其中有几位武侯更是看着她长大的。怀着疑问李纤凝找到他们,询问他们在初十、十一这两日是否注意到刘清标进出。尤其十一日。
武侯们对坊中官员相当留心,自然认得刘清标,当即有一个武侯站出来表示,他于十一日午时遇见刘清标乘着车舆从禁中回来,那武侯还问了一嘴今天怎么提早回来了,刘清标说今天是他夫人的生辰,因此提早回来。
李纤凝又问武侯们刘清标可有再出坊,武侯们皆说没看见。
十一日没有出坊,初十日时间上又来不及,纵算来得及,说服刘通福在临近宵禁的时辰与其会面也是个难题。
种种证据皆对刘清标有利,奇怪的是,李纤凝对他的怀疑并没有减轻分毫,究其原因,无外乎这些证人出现的太过巧合了,好似刘清标故意为之。
眼下她手里一点切实的证据没有,唯有寄希望于韩姜二人,希望他们能够带回好消息。
天色向晚,回衙署绕远,李纤凝打算今晚宿在家里。
她走西角门回宅,才拐进巷子,便见仇璋抱举着李灰够墙头上的柿子。
“摘到了吗?”
“摘到啦。”李灰声音软乎乎。
仇璋将他放下来,见他一手抓着一只大红柿子,笑道:“哟,摘了两颗呢?”
“嗯!”
“另一只给谁?”
李灰盯着柿子,似乎颇费思量。
“给姑姑好不好?”
李灰猛摇头。
“为什么,灰儿不喜欢姑姑吗?”
“姑姑凶!”
“噢,姑姑凶啊,那咱们不给她吃。给叔叔好不好?”
李灰这回点头了。送上柿子。
仇璋接过来,剥了皮,喂给李灰吃,“灰儿乖,叔叔问你,你希不希望叔叔娶你姑姑?”
李灰吸着柿子里的“小舌头”,点点头继而又摇头。
“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到底希望还是不希望?”
“希望又不希望。”李灰说。
“为什么希望?”
“我想叔叔做我的姑父。”
“为什么不希望?”
“姑姑凶,叔叔娶姑姑受委屈……”
仇璋大笑。
“好啊,李灰,你小子皮痒了是吧?”
李灰猝然看到李纤凝,吓的慌忙扔下柿子,顺着门缝溜了进去。
仇璋见状道:“干嘛吓唬孩子!”
李纤凝不服气,“他先说我的,破孩子,从不和我亲近。”
“你凶神恶煞,谁敢和你亲近。”
“那你走啊,你也不要和我亲近!”
“走就走!”
他们两家西角门对着东角门。仇璋进了自家东角门,反手把门摔上。李纤凝气他真走,捡起地上的柿子扔进门内,哪知正好砸在仇璋头上。听到惨叫和那声怒气冲冲的“李纤凝!”,李纤凝哪里还敢停留,飞身闪进西角门,插上门闩。
李纤凝母族世代军功著称,祖父和舅舅皆是朝中大将,舅舅罗远手底下曾有个姓关的校尉,勇猛善战,有次沙场归来,还给李纤凝带了一枚人骨哨子作礼物。后来庭州之战,被突厥人砍断了一条腿,离开了战场。
李纤凝前几天逛东市,与他意外重逢,见他落魄潦倒,心生恻隐,好在身手没落下,还是那般骁勇,即便没了一条腿,等闲之辈十几个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遂将其请来衙署帮忙调教衙役。
步下月台,李纤凝正打算去告诉衙役们这个好消息。看到解小菲独立在班房窗下,听着里面的说话声,身形渐渐佝偻,继而挪开脚,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李纤凝迎上去,“这是怎么?”睄一眼班房,“他们说了什么?”
解小菲怏怏不乐,被李纤凝问了几次才开口,“他们说我是小姐的狗。”
“这话说的太难听了。”
“谁说不是呢!”解小菲揉了揉鼻子,似有无限委屈。
李纤凝沉默片时,从腰间摸出一只金蝉,送到解小菲面前。
解小菲眼睛给那黄澄澄的金子一晃,瞬间亮了。
接过金蝉,不可思议道:“给我的?”
“给我的小狗买好吃的。”
李纤凝揉揉他的头,径直朝班房走去。
太阳斜了,到了晚训时辰。衙役兀自挨延着不愿动弹,见到李纤凝,呼啦啦站起一片,鱼贯而出,“小姐,我们正打算去演武场呢。”
“不必去了。”
李纤凝的话叫众人心头一凉。
“从今天起,晚训取消,早训也取消。”
衙役们丝毫感觉不到喜悦,都道李纤凝嗔怪他们不积极,要换法子整治他们。个个战战兢兢。
哭丧着脸求情,“小姐,别啊,我们行,真的行,要不咱们今晚加练一个时辰吧,我们不怕累。”
其他衙役同声附和。按照他们对李纤凝的了解,其后必有歹毒的后手等着他们。
李纤凝沉下声,“你们是听不懂人话怎么着,我说取消就取消,谁敢反对,站出来!”
自然没人敢站出来。
李纤凝缓和下神色,“好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言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衙役们心里直打鼓,不信李纤凝真的取消训练了。拉过解小菲询问真假,解小菲还在宝贝他的金子,哪有空搭理他们,不耐烦道:“小姐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衙役们这才相信,齐声欢呼。殊不知乐极而后悲。
关校尉曾在军营里主持新兵训练,以铁腕治军著称,今后有他们受了。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扬州的消息。刘家人来认尸了。
韩姜二人临行前,李纤凝交待在先,假如刘通福没回扬州,叫他的家人前来认尸。
尽管是深秋节气,尸体也停放不住,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上。插一根木牌做标识。在此之前,李纤凝请来沈子期过给尸体画像,将尸体的特征全部还原纸上。而今李纤凝取出画像,给刘通福的妻子过目,刘妻接过纸,才看一眼眼角已潮,再看之下,泪水滢滢溢出眼眶,掩面痛哭道:“是他……我的夫君……”
跟来的刘通福妻舅连忙跟姐姐确认:“姐,你没看认错?”
“我自己的丈夫我还能认错?没错,就是他……”倚在婢女身上呜呜而泣。
李纤凝本想询问细情,见他们悲伤不能自已,只得作罢。告诉了他们埋葬刘通福的地点,后续如何处理尸首,也由他们自己决定。
韩姜二人因半途折去钱塘县的缘故,比他们晚了两日抵京。
李纤凝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往廨宇。
仇璋叫韩姜先坐下歇歇。二人风尘仆仆,一路上疏于梳洗,俱沧桑了不少,下巴下面泛着青色的胡茬。尤其面庞白净的小姜,有了这层胡茬,像个邋遢汉子。韩杞同样邋遢,但或许是他本身气质的原因,沧桑之感反而赋予了他魅力,当他坐在那里,好似一头静静蛰伏的猛兽,不自觉地吸引着别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