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纤凝进来,第一眼看到韩杞,在他脸上一掠,滑向仇璋。
“我还什么都没问,你问吧。”仇璋说。
“先说说扬州的情况,不,还是先说钱塘县吧。”
小姜方要开口,李纤凝又改主意,“还是先说扬州吧。”
“刘通福没回扬州小姐已经知道了。”韩杞不给她再次改主意的机会,开门见山,“我们到扬州后,辗转找到他的画铺,见到了和他同来长安的几个伙计,据伙计介绍,他们原计划十一日返回扬州,初十那日刘通福突然失踪,第二天晌午他们收到刘通福的手书,手书上说叫他们先行回扬州,并代他向孔正字辞行,他本人有事耽搁,须过得一二日再返还。伙计们原本半信半疑,皆因刘通福为人吝啬守财,绝无可能叫他们单独带着画金上路,但经反复确认,确系刘通福笔迹,无奈之下启程。他们带着行李辎重,行路缓慢,刘通福轻装快马,料想中途必能赶上。哪知直到他们回到扬州,刘通福也没撵上。前往刘通福住所打探,也没见他回家。我们赶到时,刘家人正自着急,商量着派人来长安寻找。”
“那封手书你们拿回来了吗?”
“在此。”韩杞递过去。
李纤凝展开阅读,和韩杞所述分毫不差。然而手书右下角有水迹,令人联想到泪渍。不出所料的话,这封信是刘通福被迫写下。
“我曾去信交待你们查一查书画买家,可有查到?”
“收到信时我们已在当涂县,不过韩杞机智,事先问过伙计那个问题。伙计们说买家的名单握在刘通福手里,他们也不知道。之后我们直接去了钱塘县。”小姜说。
李纤凝接着问钱塘县情况。
韩杞摸出一张纸,“都记在纸上,你自己看吧。”
李纤凝一字一字读完,失望溢于言表。
刘清标的祖籍在钱塘县,李纤凝料定他必是冒用了钱塘县刘清标的名字参加科考,由于路途遥远,音信阻绝,一直不曾被拆穿。经过韩姜二人的走访,也确实在钱塘县花市街上找到一户姓刘的人家,他们家确有一子,名刘清标。他最好的状态合该是失踪,这样便印证了李纤凝心中猜想。然而无论是从街坊四邻口中,还是刘父自己口中,刘清标都已在元和四年考中进士,时任翰林院修撰。
看着纸上的那些密密的字迹,李纤凝陷入了对自己巨大的怀疑,是她错了吗?冒名顶替压根不存在,她的推断打一开始就是毫无根据的臆测?
“刘清标曾于去岁清明回乡祭祖。”韩杞补充。
这句话无疑一次补刀,把李纤凝脑海里垂死挣扎的念头一刀钉死。
屋子里尴尬的静默着。
仇璋对着韩杞小姜道:“你们此行辛苦了,回去多休息几日,不必急着上值。”
韩杞小姜应和着去了。
屋子比方才更静了,仇璋的手落在李纤凝肩膀上,“阿凝?”
“我错了,从根儿上就错了。”
“你不可能永远是对的,错了也不要紧,咱们再从头梳理。”
李纤凝攥紧手中纸,背靠椅上,“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里县丞房……”
“所以呢?”
“我出去走走。”
第30章 盈月篇(其十)江南行
遭遇挫折,尤其是案子上的挫折,李纤凝喜欢封闭自己,像一只蚕,不断吐丝,织出厚茧裹住自己。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找到了新的方向,她才会重新把自己释放出来。
仇璋顶不喜欢她这点。
打花园散步一圈回到廨宇,李纤凝仍旧对着那张纸怔怔出神。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仇璋凑过来。
“你看上面的字。”
仇璋的心思放在的内容上,一时没转过弯,李纤凝提醒他,“字迹。”
仇璋凝神端详片刻,恍然道:“这字写得潦草,却不失筋骨,楷书里混着行书。单论楷体,有几分李县令的风骨。”
“正是我爹的字迹。”李纤凝冷哂,“真想不到,他居然亲自教导他写字,一个外室与其亡夫的野种,与他没半分血缘,他倒是上心。”
“你这是作甚,埋怨李县令没教你写字吗?”李纤凝用词粗鲁,令仇璋皱眉。
“我的字由我娘亲自教授,谁稀罕他教。”
“这就是了,你不稀罕还不许他施予别人吗?”仇璋捧起纸张细细端详,“实话说,韩杞这手字不赖,他习楷书,行书应是在此基础上后天发挥出来,锋芒初露,人如其字,字如其人。”
李纤凝夺过纸揉成团,掷入纸篓。仇璋得了个没趣。
刘家人下榻在平康坊的长乐居客栈,李纤凝前往见刘通福的妻舅。他不仅是刘通福的妻舅,还是刘通福画铺的掌柜,姓吴。
李纤凝来见他,意在落实一下那位真的刘清标是否如刘通福所言,是他的故交。
“刘清标……”吴掌柜喃喃念出这三个字,“这个人和我姐夫的死有关?”
“尚不好说。吴掌柜若是知道什么,还请直言相告,案子早一日告破,令姐夫的魂魄也早一日得到安息。”
吴掌柜道:“我对这个名字确实有印象,大约七八年前吧,这个名字的主人从我姐夫手里购过买书画,因为讨价还价的厉害,我姐夫总是念叨。”
“你见过他本人吗?”
吴掌柜摇头,“他来的那几次皆赶上我不在铺里。不曾见过。”
吴掌柜接着说:“后来他不大过来了,听说家里管得严,一心叫他考取功名,那时候他已经考了近十年了,姐夫还背后挖苦他,说他能考上功名猪都会上树了。不料有一天当真传来消息,说他高中进士。姐夫深为诧异,闻听他衣锦还乡,还特意登门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回来大骂那姓刘的没良心,一朝得势,忘记当年是怎样涎皮赖脸求他把画低价卖他的事。”
李纤凝了解了大概,从平康坊出来,回到衙署,叫仇璋给她押纸公文,她明天要出趟公差。
仇璋不料她出去一趟,做了这么大的决定,一时诧异,“去哪?”
“钱塘县。”
“刘家人的证词,你信不过?”
“我梳理了一遍线索,不认为我的判断有错。”
“明白了,你打算带谁去?”
“小菲和韩杞。”
“韩杞方从钱塘县回来,还不曾休息,明天太赶,要不后日?”
“不,就明天。”
仇璋拿她没辙,与她起草公文。李纤凝又凑过来问,“给拨多少公差费?”
“循例,每人十两。你做不得人数,二十两。”
“我要二百两,超出来的你补。”察觉仇璋侧目,李纤凝低头抚摸着他戒指上的猫眼石,“我最近手头紧……”
仇璋拿她没办法,“晚上我回家给你翻翻,翻出来多少算多少。”
李纤凝赠香吻一枚,表示感谢。
韩杞的住所位于宣阳坊东,衙署西去不远的宣阳桥下。
古朴规整的小院围着一圈竹篱,篱上爬满了薜荔,青绿养眼,篱笆下面撒着几畦花圃,不耐霜寒的早已败于节令,仅剩一畦秋菊长势良好,开出碗大的黄花,枝叶都给压得疏斜了。挨着花畦,摆着两把竹椅,一只白猫窝在上头,睡的香甜,忽闻陌生人声,猛地跳起钻入菊花丛下。
秦氏在厨房做饭,听到门口有喊声,唤韩嫣去开门。
“这个时辰,会是谁呀。”韩嫣咕哝着打开院门,看到来人,粉扑扑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是你呀,小解哥哥!”
解小菲奉命去通知韩杞出公差的事,好叫他有个准备,看到韩嫣同样心花怒放,“你哥哥在家吗?我找他有事。”
“哥哥在屋里头睡觉呢,小解哥哥快进来。”
韩嫣请解小菲进来。
秦氏从厨房里探出头,“是谁呀,嫣儿?”
“是和哥哥一起当差的小解哥哥。上次不是和娘提过?”
秦氏闻言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出来,“原来是解小郎君,杞儿性格孤僻,初入衙门,多亏有你关照。”
秦氏三十五六的年纪,皮肤白皙,五官秀美,眼角挂着淡淡的细纹,更增慈爱。说起话来柔腔柔调,给人一种温柔可亲之感。
“伯母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您叫我小解就成。”
“快,屋里头坐,杞儿从衙门回来,倒头就睡下了,还没顾上吃饭。我正给他烧饭呢,一会儿你也留下吃。”
解小菲一听有饭吃,立即应承下来。
秦氏回厨房烧饭,韩嫣陪着解小菲屋里坐着闲聊。解小菲对韩嫣的喜欢简直刻在了脸上,围着她问东问西,讲笑话逗她开心。十四五岁的少女,本就活泼,又有人肯奉承,笑声愈发洋溢,像二月间的黄莺,啼啭惹人爱。
韩杞被他们吵醒,立在门口半是懊恼半是无奈的注视着二人。
“咦,你醒啦?”
韩嫣闻声回头,有点抱歉地问,“是我吵醒哥哥了吗?”
韩杞哪里会跟妹妹计较,摇头说不是,走过来问解小菲,“你过来有事?”
解小菲说了出公差的事。
韩杞还没如何,韩嫣倒先叫起来,“什么,又要出公差?哥哥刚回来,饭还没来得及吃,怎么又叫他出去,你们衙门里没人吗?”
“什么事吵吵闹闹的?”秦氏端着汤走进来。
“娘,哥哥又要出公差了。”
秦氏尽管心疼儿子,又哪能像女儿那般任性。“去就去嘛,肯派他去,说明衙里头重用他,是好事。这次去哪里?”
解小菲说还是钱塘县。
韩嫣仍旧不依,“可是总得让哥哥休息呀,作甚那样急,要不我去跟爹爹说,叫他——”
“嫣儿!”韩杞喝住韩嫣。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他们和李含章的关系。
“县衙的安排自有道理,嫣儿你不要多嘴。”秦氏补了一句。
韩杞接过秦氏手里的汤,摆到饭桌上。
秦氏早忘了手里有汤的事,经韩杞这一动作提醒,忙张罗众人用饭。解小菲帮着去厨房端菜。
饭菜上桌,四人围坐一处,吃的正热闹。李含章推门走了进来。
四人齐齐愣住。
秦氏最先反应过来,放下碗筷,上前除下李含章肩上的披风,“怎么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原不打算过来,听说今天小杞回来,我过来看看他。”
“嫣儿,给你爹拿副碗筷。”秦氏命令。
解小菲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那个伯母……我先告辞了……”
“那怎么行,哪有叫客人饭吃一半走人的道理。你安心坐下吃,不妨事的。”
“是啊,小解,坐下吃吧。”李含章巴不得解小菲快点走,但见秦氏留客,只得违心虚留两句。
韩杞扒着碗里的饭,始终没抬头,声音却透过碗沿儿传来,“吃完再走。”
解小菲于是默默坐回去,默默扒饭,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李县令同桌用饭。
翌日,李纤凝三人于卯时出发,快马加鞭飞抵洛阳,休整一夜,马寄存驿站,乘船沿着运河南下。
李纤凝极少有机会出门,上次离开长安还是跟随父母回陇西老家祭祖。领略了一回塞北风情,此次南下,又是不同的体验。
一俟越过淮河,仿佛进入另一重天地,吹来的风无比温润潮湿,李纤凝的头发染了厚重的湿气,愈发垂坠乌黑,皮肤也润泽多了,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嫩的能掐出水来。
运河两岸风光秀美,李纤凝抱膝坐在甲板上,看着连续不断掠过眼前的江景,心情甚是惬意。唤解小菲给她拿酒。
酒来了,送酒的人却不是解小菲。
“他睡了。”韩杞把酒递给李纤凝,大约也觉得眼前风景不赖,就势坐下。
李纤凝也不用酒杯,直接倾酒入喉,大感畅意。
“几岁学的写字?”
声音忽然传入耳朵,空灵幽渺,仿佛来自天外。韩杞疑心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李纤凝,但见她盯着左岸绿树出神,字句滚动在喉间,吐不出来。
李纤凝等了许久不闻答复,转过头望他。四目对上,韩杞倏然滑开,看向右岸碧树。
“八岁。”
轻飘破碎的字句被江风吹散,终究传到李纤凝耳朵里。
李纤凝“嗤”地一笑。
韩杞敏感的神经被挑动,他懊恼地问她,“你笑什么?”
“想笑就笑咯。”
韩杞觉得她真讨厌。
“你很讨厌我吧?”
心思被道破,韩杞丝毫不觉尴尬,冷冷的予以还击,“你不是也讨厌我,彼此彼此。”
李纤凝忽然把酒壶递来,韩杞不晓其用意,疑惑着去接。她忽然将壶嘴倾斜,酒水直落衣衫。
韩杞猛地跳起来,恨恨瞪着李纤凝,李纤凝则大笑着倒在甲板上。
天空一碧万顷,不畏浮云遮望眼,李纤凝醉意上涌,酡颜微熏,眼睛很快饧涩了,迷迷糊糊酣睡在甲板上。
韩杞待要不管她,又恐她伤风耽搁了正事,怀着无限恼意将她扶回船舱。
第31章 盈月篇(十一)追根究底
经过七天八夜的航行,船舶于十月初八清晨抵达钱塘渡口。李纤凝一行三人下了船,就近找一间客店安置。
婉约江南名不虚传,黛瓦白墙掩映于婆娑烟柳间,空气里似长年氤氲着水汽,无论水面、杨柳、屋瓦……皆被朦胧的雾气包裹,永远瞧不真切。
李纤凝等人刚刚安置好,外面便筛下了霏微细雨。三人下楼点了几样可口饭菜,当窗而食。四四方方的松木窗框刚好把对面一堵画桥框入其中。桥上行人稀少,有快步跑过的小童,也有撑着油纸伞款款而行的妇人。风雨惊起杨柳,轻拂桥上栏杆,一搔一搔,撩起无穷意趣。
隔雨看景和隔纱看美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皆给人以无限的期许。
李纤凝和韩杞对美景有无限眷恋,边吃边赏,解小菲可没有这份闲情雅致,他看看自己面前的美味佳肴,又看看韩杞的黍米饭和他碗里咸到发齁的糟鱼,央求李纤凝,“小姐,你倒是叫小韩吃菜呀。”
李纤凝立起两颗眼珠,“敢情是我不叫他吃。”
解小菲无奈转向韩杞这头,“小韩你吃菜嘛。”
“我这不是吃着。”他指着当然是他碗里的糟鱼。
他不肯吃李纤凝点的菜,单独跟老板要了一碗黍米饭一条糟鱼。糟鱼咸,他一个劲儿地灌白水。解小菲于心不忍,往他碗里挟了一只鸭腿,又被他挟回自己碗里。
李纤凝讥讽道:“有本事房钱也自己付。”
依韩杞的心思住驿站,无需破费。李纤凝哪里受得了驿站那种腌臜地方,偏不,选了当地最好的一间客店。房费甚巨。
韩杞几口扒完饭,放下碗筷,“你硬是要来这里住,当然你付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