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璋冷哂:“佘枫,你怕是忘了,刘通福死前遭受过虐待,且有一封他的亲笔书信于十一日下午送抵他仆人手中。”
刘清标急忙补充,“我记岔了,我先是打晕了刘通福,接着把他绑起来,打他、烙他,逼他写下了那封书信。”
“佘枫,本官再问你,你与刘通福约定的时间是几日几时?”
“九月十日申时。”答完想起那个时辰他有不容推翻的不在场证明,急忙改口,“不对不对,不是申时,是亥时,亥时。”
“亥时已经宵禁了,刘通福如何赴约?”
“他……他必是宵禁前就候在那里。”
“他一早候在那里,你又是怎么过去的?”
“我……我一路翻坊墙过去。”
刘清标慌不择言,仇璋气笑了,“刘清标,你知不知道崇仁坊距昭国坊有多远?中间路上有多少武侯巡逻?你一介书生能在不叫武侯发现的情况下来去自如?”
刘清标目光呆滞,不发一言,忽然崩溃的用拳头死劲儿砸自己的头,“别再问了,别再问了,我已经承认人是我杀的了,你们还想怎样,逼死我才肯善罢甘休吗?”
吼完,掩面痛哭。
后面无论仇璋问什么,刘清标只说人是他杀的,再问不出别的来了。
仇璋两天没正经休息,身体吃不消,补觉去了,余下的叫李纤凝想办法。
李纤凝叫解小菲上街找条狗,解小菲问她找狗干嘛,李纤凝说叫你找就找,哪那么多废话。
解小菲问她要凶的乖的?大的小的?毛长的毛短的?对花色有没有要求。李纤凝不耐烦的眼神甩过来,解小菲吐吐舌头,麻溜跑去办。
街上绕一圈,抱回一只狗崽子。小狗黄背白腹,活泼可爱,一来即受到大家的喜爱,谁看到都忍不住停下逗逗。
李纤凝看着那不停摇尾巴的小东西,不满道:“怎么是个小狗?”
“三个月大,才断奶不久。”解小菲告诉李纤凝,“坊里的大娘见我满大街踅摸狗,送我的。小姐不满意吗?”
“算了,就它吧,抱上跟我来。”
大家均好奇李纤凝要小狗干嘛,跟上去瞧热闹。
刘清标蜷缩在牢房一角,闻听牢门打开,眼睛嵌开一条缝,缝隙里挤进一双绣鞋,白缎做底,栀子染成的黄色丝线在其上织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颈高高扬起,犹如它的主人。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来做什么?”佘枫声音轻细、飘忽,仿若垂死之人。
“你说人是你杀的,我不信。”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简单。”李纤凝说,同时示意解小菲放下狗,“杀了这只狗,只要你做得到,案子立结,绝不拖延。”
不光刘清标,在场之人无不惊诧,解小菲磕磕巴巴,“小姐……这这不成啊,小狗才三个月大,刚刚戒奶,好歹容我找再找一只……”
小狗初到陌生环境,四处闻闻嗅嗅,不知不觉嗅到刘清标手边,舔他手心。
李纤凝冰冷无情,“杀了它!”
说话间掷下一把匕首。
刘清标兀自一颤,眼睛盯着那匕首,迟迟不肯伸手。
“快点。我耐心有限。”
终于,在李纤凝的催促下,刘清标颤颤捡起匕首。
小狗意识不到近在眼前的危险,一个劲儿地舔刘清标手心,好似他手心里有糖。刘清标忽然反手掐住小狗脖颈,小狗呜呜叫,伸出前爪来抓刘清标。
刘清标举起刀。
众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见李纤凝满面冰霜之色,不苟言笑,谁也不敢出言求情。
刘清标看着那只狗,匕首高高扬起,将落未落之际,视野里忽然起了雾,小狗一下子模糊了起来,他分辨不清哪里是狗哪里是他的手,只好一个劲儿地擦眼泪。
小狗长久地被他箍着脖子,难受至极,忽然两出爪子,在刘清标腕上抓了一下。刘清标吃痛,陡然撒手,小狗立时跑开。
刘清标自知失败,无力垂下臂膀。
“连杀一只狗也做不到,怎么杀人?”
李纤凝的鄙夷之色不加掩饰。
虚惊一场,解小菲忙抱起向他跑来的小狗,顺势夺走刘清标手里的匕首。
刘清标深知大势已去,此时唯有一死方能保全妻儿,忽然狂叫一声,卯足了劲儿,朝着墙壁撞去。
***
进去不多时,吕大夫出来回禀,“小姐放心,犯人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在下已给包扎过了,没有大碍。”
李纤凝早知道不会有大碍,生死关头,刘清标卸了力道,仅仅撞破了头皮,不曾出现那脑浆四溅的惨烈一幕。
自杀需要极其强大的毅力与魄力,他一个心志软弱的书生,也只能做做样子了。
李纤凝不屑。
“人还清醒?”
“清醒是清醒,脑壳方经震荡,必然难受,小姐想问话不妨待上片时。”
李纤凝吩咐人送吕大夫出去。
解小菲抱着狗走来,“小姐,王芙来过了,要见刘清标,按你先前的交待,已叫我打发走了。”
“很好,这个紧要关头,千万不能叫他们见面,否则前功尽弃。”眸光扫过解小菲怀中的狗,“你老抱着它干嘛?”
“它冷。”解小菲放下小狗,小狗果然一个劲儿地往他腿上贴,伸爪子挠他,嘴里哼哼唧唧,意思是还要解小菲抱。
李纤凝嫌弃道:“这狗用不着了,扔出去罢。”
“小姐怎么卸磨杀驴啊,这狗是人家大娘好心给我的,不是打路边捡的,你叫我往哪扔?扔出去它吃什么,天越来越冷,不是作孽吗?”解小菲一千一万个不同意。
李纤凝不意扔只狗就作孽了,冷冷看着盯着解小菲看。
解小菲哪敢和她目光相接,低下头,“大不了……大不了我抱回家养。”
“你爱抱哪养抱哪养,别在我跟前碍眼。”
解小菲不敢在李纤凝跟前乱晃,抱起狗夹尾巴去了。
李纤凝这头站了一会儿,寻思刘清标歇的差不多了,进牢房接着盘问。
她方才已经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不趁此时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更待何时?
刘清标刚刚经过过一场生死,正是脆弱之时,心中已不怀揣任何希望。在李纤凝猛烈的攻势下,什么都招了。
事情还得从二十五年前讲起,那时他还是衣食无忧的富商之子。每日的正经事就是交游取乐。日子快活又放纵。不谙愁之滋味。
佘父不是正经生意人,乃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商,与官府勾结,吸食民脂民膏。佘枫当时处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家里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珍馐玉液。殊不知,他身上的一丝一线以及流淌过他舌尖的每一滴酒液都会在日后向他索取代价。
与佘父勾结的官员倒台,佘父跟着一起完蛋,家产抄没,人拉去刑场砍首。家眷没为官奴。佘枫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究竟算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没入奴籍后,他的家人大多数去做了苦役,他却因为姿色殊异,被滕王府的管家买入府中,沦为滕王的私人禁脔。
佘枫接受不来这种落差,入府不足一月即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他梦到滕王变成了一只猛兽,他拼命地跑,他拼命地追。周围是黑黢黢的树林,头顶的月亮惨白的像是从尸水里捞出来。
猛然间,猛兽将他扑倒在地。佘枫哀嚎着醒来,不意眼帘里兀地闯入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女。
少女捏着手帕给佘枫拭汗,见他突然惊醒,先是一愣,继而一笑,“公子做噩梦了,吓成这副样子。”
她笑靥如花的模样略略冲淡他的骇厄,佘枫渐渐镇定下来,问她,“你是谁?”
“我叫柔兰,周管事派我来服侍公子。”
说罢,继续拈帕子给佘枫擦汗,“公子流了好多汗呢,那个梦一定很可怕。”
“的确很可怕。”佘枫垂眸。
“呀,连中衣也湿了。”
经柔兰一提醒,佘枫感觉后背凉飕飕,敢是汗透寝衣。
柔兰取来干爽寝衣,服侍佘枫换下。柔兰编了一头小辫子,辫子上嵌了五颜六色的石头,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
佘枫听得有趣,问她,“你是胡人么,梳这么多小辫子。”
柔兰笑说:“我外祖母是突厥人。”
佘枫想起三四十年前朝廷征讨西域,俘虏回许多突厥奴婢,大多沦为豪族玩物,柔兰的外祖母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在柔兰的照顾下,佘枫很快痊愈。一日花园中游玩,一条松狮犬突然滚到佘枫脚下。
那是滕王的爱犬吞雪,毛发蓬松,性格亲人,很招府里上下人等喜爱,
柔兰蹲下来抚摸吞雪。
佘枫说:“几日不见,吞雪益发肥腴了。”
柔兰笑说:“换成公子日日吃上等新鲜的鹿肉兔肉,不计顿数,也要肥腴。”
“这样肥腴,炖肉绝佳。”佘枫玩笑。
柔兰握着吞雪两只前爪,“吞雪听到没有,再不能长肥了,再长肥公子要炖你呢。”
吞雪摇尾巴。
柔兰揉它耳朵,“傻狗!”
不想晚饭时分,婆子端来一锅汤。盖子揭开,香气四溢,锅底沉着大块的肉。
“这是?”
“狗肉。”婆子嫌“狗肉”二字无法体现出特别,追着说,“吞雪的肉。”
佘枫脸唰的白了。
婆子尤未发觉,滔滔不绝,“要不说王爷爱重公子呢,那么喜欢的一条狗,说宰就给宰了,只因公子想吃。这样的恩宠,天底下再没有了。公子快尝尝。”
洪州三四月天气,温暖宜人,佘枫却叫寒意逼出了涔涔冷汗。
第36章 盈月篇(十六)柔兰
佘枫一连两次以身体欠佳为由将滕王拒之门外。
房里的丫鬟婆子无一个不劝,说甭说病已好了七八分,纵是起不来床,少不得也得挣起来服侍,哪有把主子往外推的道理。话里话外指责佘枫不识好歹。
佘枫动了气,砸了杯碟,将她们全部撵出去。独个儿卧床上,心境凄凉灰暗。
太阳落山了,无人掌灯,夜色侵入屋室,昏昏默默。忽的,一团烛火飘入,隔着重重帘幕,涟漪晕散。
烛火愈飘愈近,已至帐外。佘枫兀自瞧着那飘忽不定的烛火出神,冷不防持烛之人脚下踩着碎瓷片,静室内,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佘枫倏地回神,厌恶道:“不必收拾,马上出去!”
来人没有收拾,也没有出去。而是撩开帐子,手持烛台坐了进来。
小小一尊烛台,供给整栋屋子力有不逮,照亮一方纱帐绰绰有余。
借着莹莹烛光,佘枫看清来人是柔兰。
“是你?……你也是来劝我的?”
“我来陪公子。”柔兰说着侧躺下,以手支颐,烛台放在他俩之间。
方才柔兰挤上来,佘枫被迫让出一半床,今见她把烛台放过来,再次往边上挪了挪。身子几乎贴墙。
她从不曾这般放肆过,佘枫深感无措。
“王爷真可怕。”柔兰突然说。
“什么?”
“那么喜欢的一条狗说杀就给杀了。”柔兰的手拢在烛焰上方,做出各种形状的影子,“公子心里是这样想的罢?”
“没、我没有……”
“你还想王爷性情反复无常,今日可以杀了吞雪讨你欢心,明日也可以为了讨别人欢心伤害你。今日的吞雪,就是明日的你。”
“我没有这样想,你别胡乱猜测。”
柔兰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公子想过没有,你那样冷淡王爷,那一天会来的很快。”
柔兰手指结扭,映在帐子上整好是只狼头,狼嘴一张一合,吓了佘枫一跳。
柔兰笑嘻嘻的,把狼头换作小兔子。蹦蹦跳跳。
“事不过三,下次公子切不可拒绝王爷。”
“可是……可是……”
佘枫不安地抓着搭在身上的薄被。
“可是什么?”
柔兰倾身过来,烛火在她颈窝子里燃烧,周围肌肤红了一大片。
佘枫看着跳动的火苗,喉结吞咽,“取个灯罩子罩上吧,莫失了火。”
“公子等我。”柔兰翻身下床。须臾回来,手上拿着灯罩子,往烛焰上扣落,光芒霎时柔和。
柔兰将灯移至床头小凳,帐子一下暗了,二人皆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柔兰倦意浅浅,伏枕假寐。
“公子继续说呀,可是什么?”
话题重拾,佘枫脸上火烧火燎,支吾半晌,“我受不了和他独处。”
“我还受不了做奴婢呢。公子服侍王爷,是偶尔遭劫,我做奴婢却一天十二个时辰,天天不落。”拧首望向佘枫,“公子愿意做奴婢吗?”
“我?我做不来……”
“那就好好伺候王爷吧。”
佘枫一脸落寞痛苦之色。
柔兰忽然坐起身,樱唇往佘枫嘴巴上贴了贴。
佘枫深感诧异。
少女逆着烛光,身上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闪闪发光。
“以后公子再和王爷独处,不妨想着柔兰,或许可以减轻一二痛苦。”
她娇软的身段如猫儿,偎入他怀中。
佘枫抚摸她的身体,心脏狠狠悸动了一下。
那晚之后,她成了他抚慰心灵的良药。在无数个喘息的夜晚,只要一想到她,触碰到她为他绣在衣角的兰花、绾结在发髻上的青丝,他便感到安然。讨好起滕王这件事也没那么痛苦了。
滕王愈发爱恋他。
滕王本是个饱读诗书之士,爱重华横溢的才子。对空有皮囊的玩物从来只是玩玩而已,没有令他长久钟情者。
柔兰看透了这点,授意佘枫多读书,或遇不懂之处,殷勤请教滕王。此举果然合了滕王的胃口,他不但不厌烦佘枫提问,还抽出时间亲自为他讲解。佘枫那满腹的学识悉数出自滕王教导。
佘枫本自聪慧,又肯下功夫苦学,成就自然不俗。偶尔,滕王兴致来了,临时起个题目,命他或吟诗或作赋,他均能一挥而就,博得称赏。
渐渐的,滕王开始带他出席各种宴饮,与洪州刺史议论时政也叫出他作陪。佘枫耳濡目染,不懂也懂了。这也是他后来能够进士及第的原因。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逃脱色衰爱弛的命运,随着年纪渐渐增长,滕王来他这次的次数越来越少。
虽然他是那么恐惧滕王来他这里,滕王一旦不来,他马上又陷入另一重恐惧。
眼下的滕王又有了新欢,对方同他刚到府里的年纪相仿,风流恣睢却远胜于他,仗着滕王宠爱,横行霸道,甚至跑到他面前示威。
佘枫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步吞雪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