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柔兰亦有烦恼。
  周管事向滕王讨了她给自己做儿媳妇,太妃办完大寿便要过门。
  洪州多暴雨。
  这日夜里,暴风雨不期而至。当它来时别说黑夜,白天也能变成黑夜。狂风震耳欲聋,树木摇撼狂舞,砰砰拍击着窗棂。
  下人们都回房歇息了,柔兰独自伴着佘枫。
  风自缝隙间吹入,帘帐随风乱飘乱摆,佘枫安排不了那些帘帐,只好钻进被子里。
  柔兰端着他们仅剩的蜡烛,披着他宽大的锦袍,站在窗前舞蹈。说是舞蹈,实则只是一些不成章法的动作。配合着明灭不定的烛火,鬼影幢幢游走于墙壁、窗棂。
  柔兰分外快乐,几乎嚷出来,“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
  “为什么?”佘枫从被子里面露出一颗头。
  “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害怕,一样的缩在屋子里不敢露面,连王爷也不例外。我们在他面前固然渺小、任由他蹂躏,他在天威面前不是也一样吗?”
  佘枫不置可否,目光紧紧盯着柔兰手上的蜡烛,烛泪堆砌,芯子快烧到尽头了。
  恍然间,烛芯没于烛泪,窗上、壁上、梁上的巨大鬼影剧烈摇晃、扭曲,眨眼消失不见。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柔兰……”佘枫轻轻呼唤柔兰的名字,漫无边际的昏暗,窗外的狂风暴雨,这一切的一切使他害怕到颤抖。
  “我在这里。”柔兰回答时,声音已床头。
  “上来陪我。”
  柔兰摸着黑爬上床,两人挤进一床被子里,听着窗外风号雨泣,同舟共济之感益发浓烈,恍惚间天地只剩下彼此,只有彼此可以依偎。
  “公子,我们逃吧。”柔兰忽然说。
  “逃?”佘枫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且惊讶,“我们能逃去哪里?”
  “逃去哪里都好,天大地大,难道还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地?”
  佘枫默了。
  “公子不愿意?”
  “我、我不知道……”
  “公子,柔兰不想做一辈子奴婢。”
  柔兰深知佘枫做事优柔寡断,已替他做下决定,“太妃过寿府里必然忙乱,是个绝佳机会,咱们定在那日出逃,路上需要用的盘缠、衣物我来准备,公子只需和平常一样。”
  柔兰想出逃不是一日两日,而是蓄谋已久。一年中总要逮两三次机会将滕王赏赐给佘枫的物件偷偷运出变卖,已积赞下一笔数目可观的路资。
  日子一到,两人寻隙逃出府。先拣僻静处走,离了洪州地界,沿官道北上长安。
  抵达长安时正逢槐花盛开,城中客店无论大小,皆被前来应试的举子住满。柔兰和佘枫无处落脚,赁了一间民居暂且住下。
  柔兰深具野心,想他们身为贱民,纵然躲过了滕王的追捕,也永无出头之日,必得谋个良人的身份才好安身立命。思来想去,把目标瞄准了前来应试的举子。
  恰在此时,刘清标进入了他们视野。
  三人偶然结识,相谈甚欢。尤其佘枫和刘清标。两人年貌相仿,又有共同爱好——书画。相逢恨晚,常常畅聊通宵。
  刘清标个性单纯,将佘枫引为知己,大吐心中口水,将自己为父所逼,迫不得已参加科举的事说了。又在柔兰的诱导下,和盘托出家中情况。使得柔兰犹如像了解自己那般了解他。
  眼看时机成熟,柔兰把计划对佘枫讲了。佘枫震惊,不敢相信。那么多时日以来,他与刘清标相交,和他谈天说地,竟然都在为取代他做准备。惊出一身冷汗。
  问柔兰,“我取代了他,那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去地府见阎王咯。”
  柔兰语气轻松,佘枫却是半晌回不过神。他觉得柔兰变了,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柔兰。柔兰却告诉他,她一直没变。
  佘枫拒绝不了柔兰。打从少年起,从那一夜她端着烛台、踩着满地的碎瓷片走到他面前,把自己交付于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他的主宰。
  他是柔软的菟丝子,一生都在攀援、寻找依靠。年少时依靠父母,及至稍稍长成,家族遭遇变故,他沦为娈宠,依附其主。而今漂泊天涯,柔兰就是他的依靠。柔兰是转蓬,飘飖随长风,她有着强劲的生命力,只要环境适宜,哪里都能扎根,继而摇曳生长。
  佘枫负责把刘清标诱至指定地点,柔兰负责动手,杀人埋尸一气呵成,全程没用他动一根指头。他仅仅只是在山林里逛了逛,一切就都结束了。
  刘清标死了,又没死,因为他取代了他。柔兰叫他照常去参加科举,他不敢,只要一想起刘清标,他的身体就颤抖得厉害,笔也拿不起来。柔兰捧起他的脸,告诉他那就不要想刘清标,想她,为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日光下,他必须做到。为此,她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结在他的发上,好叫他在考场上支撑不住时抚一抚,时刻铭记。她与他同在。
  从那时起,柔兰变成了他的定海神针,他本性懦弱,担不起大事,但只要有柔兰在,有她的信物在身边,他的胆小懦弱就会被驱赶进角落,有如得到神助,从容淡定应付一切。
  刘清标在长安没有熟人,兼之二人相像,皆是俊朗白皙的面庞,佘枫轻松蒙混过关。不久皇榜发布,高中进士。与此同时,柔兰也捏造好了她的假身份。
  两人顺利结合,以崭新的身份光明正大生活于阳光下。
  本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不料刘家的老仆找来了,佘枫惴惴不安。柔兰早有预料,授意佘枫如此这般。
  败露是迟早之事,不若反守为攻。佘枫亲自赶赴钱塘。从刘清标那里,柔兰得知刘适对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件事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遂为他精心编织了一个故事。顺利将其骗过。
  此后十余年,柔兰和佘枫的日子顺风顺水,没出几年,二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和睦,佘枫进了翰林院做事,前程似锦。原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富足安定,直到刘通福的出现。
  依佘枫的心思,要用钱堵他的嘴,哪知刘通福贪得无厌,分明把一生的富贵系在他们身上。由此激怒了柔兰,下定决心除掉他。
  李纤凝所料不差,杀人的不是佘枫,而是柔兰。
  佘枫和刘通福约定九月初十申时昭国坊见面,赴约的是柔兰。短短一夜,刘通福被从人世间抹去。
  他们以为又度过了一场难关,生活将恢复平静,往后年年顺遂。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的好运到头了。
  一场往事述完,佘枫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面容的褶皱间净是疲惫。
  烛花哔剥,愈显屋子寂静。佘枫头颅低垂,眼神惺忪,盯着桌面上的木纹,许久问了一句,“我们会被处以极刑吗?”
  “你不会,她,不好说。”
  “假如我愿意承担下所有罪责,你能不能……”
  “不能。”李纤凝断然否决。
  “想想也是不可能。”佘枫苦笑,冻得发僵的右手提起酒壶,壶嘴对着嘴巴,一滴、两滴……艰难品尝着人生中最后的琼浆。
  李纤凝默默走出房间,叫醒门口打瞌睡的衙役,命他打起精神好生看守。
  过了望日,月亮升起的一日比一日晚。月末几天,子夜以后才爬上来,明亮清冽的一轮,发散着银白的光晕。
  光晕落在肌肤上,惨白的肤色上纹路清晰浑如刀刻。匕首抵上去,慢慢的滑至关节处,沿着关节切入,一脉血线蜿蜒而下,汇聚于肘弯,滴答滴答,血珠子血染红了大地。
  匕首顺畅划过骨骼衔接处,筋脉断开,骨骼分离,再来一刀,割开相连的皮肉,一条手臂就这么完完整整被卸了下来。双手捧起,规整码在一旁,再去肢解其余部分。
  运刀的人有足够的耐心,刀走得缓而稳,卸下的肢体切口整齐平滑,近乎完美。尤其那一颗头颅,颈周皮肉切断,剩下脊骨相连,贴着骨缝缓缓游走,该断处都断了,双手抱于耳际,“咔嚓”一拧,脊骨应声而断。
  四肢肢解成八份,一字摆开,躯干摆断肢上,最后是头颅。稳稳摆好,掏出一朵纸折白花,掐着下颚,使嘴巴微微张,纸花插入。
  月光流转于纸花之上,皎洁莹润,远远瞧去,好似自唇齿间绽开了一朵妖花。
第37章 盈月篇(十七)雪满长安
  璋早晨来县衙,特意走的北门,预备画卯前去内宅望望李纤凝。走到北墙根下,见一女子扶墙作呕。细辨形貌,竟是李纤凝,疾步上前,托住她手臂,未等开口,李纤凝猛的将他搡开,回身摆出防御架势,眼角含赤,眸绽凶光。
  仇璋骇了一骇,略定神,茫然道:“你怎么了,这副表情。”
  李纤凝敛去凶光,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以为是小泼皮前来骚扰,不承想是你。”
  说着又干哕起来。
  “一大清早的,怎么哕成这样?”
  方才李纤凝的眼神太过骇人,仇璋心有余悸,不太敢上去扶了。
  “昨晚空腹喝了点酒,早起还好好,跑不多时,胃里忽然难受。又不曾存什么食物,只是空哕。”
  仇璋笑言:“我还道你有身孕了。”
  李纤凝睨他,“你怎么不盼我点好。人家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呢。”
  “你怎么不说你是黄花闺女?”
  “黄花不是被你采去了?”
  仇璋:“……”
  回到卧房,李纤凝和仇璋交待了昨夜的事,口供已由陈敬元录妥,在他手里,叫仇璋见了他问他要。此外拘捕柔兰的公文需尽快批下来,她亲自带人去拿。
  仇璋道:“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别去了,解小菲去足矣。”
  李纤凝道:“我想亲自捉她。”
  仇璋答应尽快办。
  两人又聊了一会子,卯正时分,仇璋去了。
  李纤凝这边喝了素馨炖的养胃汤,重新梳妆宽衣毕,也往前头去了。
  前衙出奇热闹,大家仨一簇、俩一伙聚集在明堂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解小菲也在其中。
  “发生了何事?”李纤凝瞥人群,“他们在说什么?”
  “牛武死了。”解小菲说
  “谁?”
  “京兆府追查的那起连环碎尸案的凶手。”
  “是他啊,前阵子听你说京兆府已经锁定了他的身份,是个肉铺的屠夫,怎么突然死了,抓捕的过程中出现意外吗?”
  解小菲否认。
  李纤凝突然意识到什么,“莫非……?”
  “像牛武肢解其他人那样,他也把牛武肢解了,尸块码得整整齐齐,嘴里……嘴里放了一朵纸折的天仙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案发地点在哪?”
  “昨晚,大概子夜以后。案发地点在牛武的肉铺。”
  “肉铺?他不是已潜逃了吗?”
  “说的正是。牛武潜逃后,京兆府考虑到他有可能复返,叫人守在肉铺周围。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月亮刚刚升上来,守卫即被一阵香气迷晕,寅时醒来,到肉铺内查看,看到了摆在肉案上的尸块。”
  “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他的作风。京兆府那边有何反应?”
  “还没见动静。”
  正说着,有小吏捧着一纸公文过来交与李纤凝,李纤凝看了是柔兰的拘捕文书,叫解小菲叫上几个人,立即前往崇仁坊。
  柔兰正哄刘玉树用饭,小厮慌里慌张跑到阶下,和外面的丫鬟耳语数句,丫鬟慌张进来禀,“夫人,来了好多公差,正往这里来呢。”
  前两日,柔兰去县衙探视佘枫,没探成,打那时起她便知事情在朝着与她期待相反的方向发展。什么时候天崩地裂,只取决于佘枫撑到几时。
  眼下这个时间,倒也在她预估范围内,故而脸上不见丝毫惊讶,反训斥丫头,“慌什么,凭他谁来,还能不许人吃饭不成。”
  柔兰挟起一块儿鱼肉放到刘玉树碗中,“树儿爱吃鱼,多吃些。”
  刘玉树眼珠子溜溜转,“娘,公差来咱们家干嘛?”
  “这不是该你知道的,吃饭。”
  “娘,爹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被公差抓走了?现在公差又来抓咱们?可是我们又没有做错事,公差为什么抓咱们?”
  “吃饭。”
  柔兰的语气温柔至极。
  刘玉树最是知道,当他娘摆出这种极致的温柔表情,便是生气了,这时候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按她的吩咐去做,绝不可以不知深浅前去触怒。
  刘玉树埋头吃饭。
  李纤凝带着衙役进来。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夫人用饭,希望不会影响到夫人的食欲。”
  “有失远迎,怠慢了,请李小姐稍坐片刻,容我们母子吃完这顿饭。”她语声清冽,已完全卸下了伪装。
  李纤凝命衙役退至外面,独自坐下候他们用饭。
  大概觉得李纤凝眼熟,刘玉树不停地偷看她。李纤凝拄着腮回看,他又不好意思了,头埋进碗里。
  须臾,一碗饭用完,分别在即。柔兰终于显出人母的脆弱,不断揉搓儿子的脸,渐渐红了眼眶。
  “娘,我回去温书了。”
  “不急,娘有几句话跟你说。”柔兰起身,“李小姐,我想单独嘱咐树儿几句话,料想不为难吧?”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柔兰牵着刘玉树的手退至里间。母子二人坐在榻上,喁喁细语,夹杂哭泣与训斥。李纤凝仍旧坐在椅上,姿态懒散,目光飘来飘去,总不离珠帘后头的母子。突然之间,她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惨叫声滞后于她的动作。外头的人听到这声惨叫跟着抢进屋,李纤凝站在珠帘后,做了个手势,众人齐刷刷止步。
  柔兰把孩子轻轻的平放榻上。孩子头歪在一侧,眼帘闭阖,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刀,周围有少量血渗出。柔兰下手又快又准,孩子仅仅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一命呜呼,没受太多苦。
  柔兰抚摸着儿子红润的脸蛋,一根一根捋顺他凌乱的发丝,取一旁的薄被,展开了盖在身上,好似他只是在安睡,她只是怕他着凉给他盖被子。
  这样的悲情的一幕,柔兰的五官却鲜见什么表情,有的也仅仅是刚刚杀子尚未褪尽的决绝。
  “何苦呢。”李纤凝叹息。
  柔兰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柔美,眼神坚毅如磐石,“我们夫妻二人没了,他的下场不外乎充官为奴,我做了半辈子奴婢,最是知道做奴婢的滋味,我不想叫树儿也走上这条路。我的血脉绝不为奴。”
  她咬着牙说出这段话。
  李纤凝忽然想起她有番邦血脉,驰骋于漠北黄沙间的彪悍民族,野性难驯。历经几代,单从面相上看,已很难看出异族痕迹,唯有刻进骨血里的这份狠绝,令人可以一窥端倪。
  “走吧。”最后看了儿子一眼,柔兰洒然起身。也不等李纤凝,自顾自走了出去,姿态从容舒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赴宴。
  衙役们早已骇呆,见她走来,谁也不敢拦,反而自动分开一条路。解小菲望李纤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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