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你叫谁李小姐?”
李纤凝又开始胡言乱语。她抓住韩杞头发,“李小姐是你叫的?”
韩杞吃痛,“松开!”
不松,反而抓的更紧了,“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韩杞不答,她咕哝不停,间或使用暴力。
韩杞受不了她,两手一松,李纤凝从他背上滑落。
屁股着地,摔的龇牙咧嘴。人拱起来,翻个面,趴着不动。
韩杞待要丢下她不管,春夜寒凉,又恐她有个好歹。俯身拉起她,她就势扑到他怀里,娇媚女儿香突袭而至,韩杞怔住,身体僵滞动弹不得。
“你应该叫我阿凝。”她紧贴他耳际,呼吸吐在他耳廓里。
“叫呀,叫阿凝。”
韩杞无法呼吸,不得不转开头,“小姐,你喝醉了。”
啪——
脆巴掌呼他脸上。虽是醉中所为,力道却不轻,韩杞左脸浮起清晰指印。
韩杞这回是真气着了,没等发作,李纤凝冲他喊:“说了不准叫小姐,叫阿凝阿凝阿凝……”
“阿凝阿凝阿凝!”韩杞吼出来,“这下子你满意了?”
李纤凝嘴角泛起微笑,纤纤素手抚上韩杞面颊,开口却是:“你还没送我花灯呢。”
韩杞:“……”
“年年送人家花灯,今年也不能少。”
“你能不能别疯?”
“我不要别的灯,我也要滚灯。”李纤凝忽然抱住韩杞胳膊,“你给我一只滚灯。”
韩杞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难以自持。因行路而发的汗意叫夜风吹凉了,遍体生寒。他想推开她,却发现她宛若黏牙糖,难以挣脱。
“灯市散了,没处买去。”
李纤凝听不进去,一味问他讨滚灯。韩杞没辙,打地上捡了一只别人丢弃的滚灯,灯罩破了,蜡烛也熄了,韩杞找有烛火的地方重新点燃,交到李纤凝手中。
李纤凝抬手掷出去,灯落地,不动。李纤凝指着灯说,“它怎么不滚,你叫它滚。”
韩杞快给她逼疯了,为了能快点将她送回去,用脚踢了踢那滚灯,灯儿滚起来,李纤凝面露微笑,顷刻又道:“不许滚!”
命令韩杞,“快把它拾回来。”
“李纤凝,你适可而止。”
李纤凝自己跌跌撞撞去拾,她醉意酩酊,无法平衡身体,一步一跌。
韩杞拿她没辙,捡回滚灯交到她手上,李纤凝笑嘻嘻,指着灯罩说:“这里,你在这里写上字。”
“写什么字?”
“仇文璨。”
韩杞抬眸。
“写啊。”她推他。
无笔无墨,怎么写?韩杞深谙糊弄之道,用手比划着写上去,交给李纤凝,告诉她写好了,李纤凝竟然很满意。
她将滚灯放在脚下,用力踢出去,“滚吧,你滚吧!”
灯儿骨碌碌滚了出去。
起风了,滚灯借着风势,越滚越远。
“滚吧,滚吧,滚的远远的。”李纤凝双手括在嘴边,冲着滚灯喊。
滚灯仿佛听得懂她的话,直滚到天尽头。
韩杞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滚灯无影无踪,方问李纤凝,“可以走了吗?”
李纤凝垂下手,一声不响绕到韩杞背后,爬到他背上。
“喂,你明明可以自己走,作甚还叫我背?”
他吼了几嗓子,背上人儿不见动静,掂了掂,方知醉沉了,不省人事。韩杞无语至极,背着一路走回崇仁坊,送还李家。
李家上下找李纤凝快找疯了。过了子时,李纤凝还未归,李夫人问下来,素馨把前情一说,李夫人先责怪她一顿,接着派人去找。
找到交四更人也没找着,李夫人坐不住了,要亲自出去找。李纤凝小时候丢了一次,一遇上这种事,李夫人就乱了方寸。李含章和儿子儿媳都劝她再等等,李纤凝现在是大人了,不是当初的小女孩。李夫人听不进去,硬要出门找女儿。
不可开交之际,二门上来人传话,说小姐叫县衙里的公差送回来了。
李家众人急忙赶过去。
韩杞本以为人送到即可离开,哪知管事婆子不叫他走,说他大节下把人送回来,老爷夫人定然有赏。韩杞岂会贪图几个赏钱,实在不想和李家人打照面。正相持着,李家人就来了。
李含章见是韩杞,心头一虚。浮于面上,脸色白了白。
韩杞面无异色,躬身行礼,“李县令。”
婆子赶着提醒他,“这是我们夫人,大爷和少夫人。”
韩杞不敢看人,盯着地面,挨个行礼。
李夫人看了眼昏睡椅上的李纤凝,拿手背试了试额头,不烫,只是醉了酒,叫人扶回房间休息。交待完毕,才得空觑一眼韩杞。
“你送凝儿回来的?”
“是。”
“叫什么名字?”
“小人韩杞。”
李夫人笑,凤眸扫过李含章,“是你手底下的人,不赏吗?”
李含章哪里敢在李夫人面前显露分毫,假意咳了咳,“那个小韩,你跟周管事下去领赏。”
“小人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要赏赐。小人还有公事在身,容小人告退。”韩杞双手抱拳,说完按着腰刀去了。
李夫人看着他利落的背影,漫声道:“这小衙役很有脾气嘛。”
李含章脸色讪讪,“年轻人嘛,气盛。”
第58章 下弦月篇(其二)宴中所遇
李纤凝第二天酒醒问素馨她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她不胜酒力,酒醉后有胡言乱语的毛病。
素馨回她说,“没有,您回来就睡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
“送您回来的是小韩郎君,您对没对他说不该说的话奴婢就不清楚了。”
“小韩郎君,哪个小韩郎君?”顷刻反应过来,“韩杞?”
素馨点头。
“怎么是他送我回来?”
“他正好遇上。”
李纤凝颇觉晦气,交待素馨,“以后别叫我喝酒。”
素馨嘴上答应,心道谁拦得住。
出了正月,李纤凝提出搬回衙门住,李夫人说仇家小姐二月十六的吉日,过了门,仇家还不张罗仇璋的事?她都算好了,六月初六,九月十八都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若嫌仓促,往后推推,冬腊两月也有好日子,她不留在家里准备出嫁事宜,还出去抛头露面做什么?
李纤凝寻思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迟早得挨一刀,干脆利落现在把这刀挨了,省得提心吊胆,便欲开口和李夫人说成亲没戏的事,管家婆子突然进来回事儿,李纤凝只得住嘴。
迟了一日,错了时机。第二天李夫人打外面回来,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她伺候茶水,她当头一句便是:“你跪下,我有话问你。”
李夫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李纤凝心里估摸出了七八分,乖乖跪到膝前。
顾氏最是知道李夫人疼爱李纤凝,常把宝贝闺女四个字挂在嘴边上,见此情状,问道:“娘,妹妹做错了什么事,要她跪着?”
李夫人指着李纤凝,气得直发抖,“你问问她自己做了什么好事,我还巴巴地把人家当女婿,等着人来提亲,她可倒好,年前就和文璨闹掰了,婚事也告吹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儿!”
李夫人红眉赤眼,直抹泪。
顾氏大惊,“竟有这事?该不是两人吵架拌嘴,说了几句气话,这也是常有的,过些日子就好了。”
“哪里是什么吵架拌嘴,文璨全和我说了,咱们丫头看不上人家,硬要和他掰,亲也不叫去提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儿。我看文璨那孩子是给她伤透了心,连‘我们仇家又不是讨不着媳妇儿’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那孩子素习是个知礼的,在长辈面前从来恭恭敬敬,几时说过这种噎人的话,可知是没指望了。”
李纤凝听见仇璋把不是全推给她,一点儿没替她担待,心里直叫苦。
顾氏听见李夫人这样说,也不知说什么好。
李夫人一肚子气没处撒,戳着李纤凝脑门骂:“你爹是王爷还是那封侯拜将的侯爵,你是郡主还是侯门千金,文璨那么好的孩子你还看不上你还想要什么样儿的?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挑三拣四,再挑个三四年,人老珠黄,给人做小也没人讨你。”
顾氏听见李夫人教训女儿,她做嫂子的不方便看小姑子的笑话,向李夫人告辞,哪知李夫人道:“你不用回避,和我一道教训她才是正经。你是她嫂子,也该担起嫂子的责任,别一味温吞讨好,该训就得训她。她打量家里人纵着,愈发无法无天了。”
顾氏告退不成反被说教一顿,一时默默无言。
李夫人训了李纤凝一天,李纤凝垂头听训,并不敢反驳母亲。一时李夫人骂累了,又兼顾氏及家下众婆子劝着,方摆摆手,叫李纤凝去佛堂跪着反思。
晚上李含章李衔义回来听说了此事,李衔义自是心疼妹妹,至于李含章,他早不对李纤凝的亲事抱有任何指望,前阵子听说和仇家的亲事能成也没喜,今天得知亲事告吹也不如何悲,和李夫人说随缘吧,咱们又不是养不起她。至于笑话,谁愿意笑话谁笑话。
被李夫人狠狠剜了一眼。
李夫人不肯给李纤凝晚饭吃,李衔义打发李灰给李纤凝送饭。
李灰抱着食盒,吭哧吭哧来到佛堂,“姑姑,吃饭!”
李灰打开食盒,捧出香喷喷的饭菜。
“谁叫你送来的?”
“爹爹。”
“还是你爹爹疼我。”
又问李灰,“你吃了吗?”
李灰说:“祖母心情不好,饭桌上大家不说话,我不敢夹菜。”
李纤凝说:“那我们一起吃。”
“嗯!”
吃着饭,李灰问李纤凝,“姑姑为什么不要仇阿叔做姑父?姑姑不喜欢仇阿叔吗?”
“喜欢。”
“那为什么不嫁给他?”
“因为我有更喜欢的东西。”
“姑姑喜欢上别的阿叔了?他比仇阿叔还好?”
“没有别的阿叔。”
李灰露出困惑的小表情。
李纤凝揉揉他的头,“吃饭吧,有些事和你说不清。”
过几日李夫人气消,撤销了对李纤凝的处罚,但是回衙门,没门!从今往后都不准回了。赶紧寻门亲事嫁出去是正经。
李纤凝呆在家里闭门不出,挨到暮春时节,人间芳菲极盛之时,梁中书之女梁淳办生辰宴,邀请了许多名门朱户的小姐。李夫人和梁夫人交好,替李纤凝讨封请帖,逼她赴宴。
李纤凝拒绝得干脆,“我不去,我什么年纪,她们什么年纪,我混在一群小丫头中间作甚?”
“你有所不知,梁夫人的侄儿在京中,现年二十七岁,一表人才。”
李纤凝立即会意,下一秒嫌弃道:“二十七岁还没成亲,这人怕不是有什么问题。”
李夫人拿眼睛夹她,“人家仪表堂堂,满腹经纶,没灾没病,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前年没了老婆,一心想再觅个称心如意的娘子。”
李纤凝不可思议,“娘,你要我给人做填房?”
李夫人说:“也不是非要你选他,不是还有梁家的青年才俊,你不出去结交,谁知道有你这么个人?那些上赶子求娶你的你又不中意。”
李夫人刚刚对她缓和颜色,她岂敢不去?去了也不过是坐在角落里嗑松子吃点心而已,宴上皆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和她隔了七八岁年纪,无话可聊。
年轻的小娘子鲜嫩、活泼,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堪比一群百灵鸟。李纤凝独个儿坐着,便有人好奇,问她是谁。
梁小姐回:“李县令家里千金。”
“李纤凝?!”有人大呼小叫,顷刻又被别的小姐掩了口。
“作死啦,这么大声。”
那小姐放低声音,“我闻这位李小姐擅断狱,经常出入衙门。故事都能写一部书了。”
“何止经常出入,她还宿在衙门里呢,经常和那些低贱衙役厮混,名声很不好,一把年纪了嫁不出去。”
“她多大年纪?”
“二十四?二十五?”
众女惊诧。
接着又有人问梁淳,“淳儿和她很熟吗?请她来作甚?”
梁淳说:“李家夫人是母亲好友,我却不过情面。”言下之意是李纤凝死皮赖脸自己硬要来。
李纤凝投过去一瞥。
众女毫无顾忌,“她从来不赴宴的人,巴巴地来作甚?”
“这还用说么,谁家女儿大了不愁嫁。”
众女哄笑。
这边,素馨在李纤凝肩下说:“小姐稳重了。”
“怎么说?”
“换作三五年前,小姐听了那些话,不上去撕她们的嘴。”
李纤凝听罢浅笑,放下茶盏,“走罢,我们那边逛逛。”
李纤凝起身离席,穿过怪石嶙峋的假山,来到湖边,湖边栽着十几棵桃花,才吐丹霞,水影映桃花,煞是好看。
两个小娘子在水边嬉戏,忽有个老妇人过来说:“这水碰不得,脏。”
两个小娘子便问,“这水清清凌凌,游鱼直视无碍,如何脏了?”
老妇人一副诡秘神色,“这湖里淹死过人,还是去岁腊月间的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失足坠里了,第二天清早才给人发现,沉在湖底,两颗眼珠子圆睁着,死也不瞑目。”
两个小娘子一听,脸色变了。
妇人满足于她们的反应,添油加醋道:“那小丫头的魂儿落在水里了,每逢有人在水边走抑或玩耍,便来拉她入水,和她作伴。也是这样,人在水边走着,脚底总打滑。”
两个小娘子给吓得脸色发青,急急忙忙离了此地。妇人也沿着小径去了。
素馨听了害怕,“小姐,咱们也赶紧离开吧。”
“怕什么,她还敢来拉扯我不成?”正说着,脚底一滑,往下溜了有七八寸,鞋底蘸水。
素馨忙扶稳她。
“你瞧,怕什么来什么。”
“什么嘛,分明是石上苔藓湿滑。”李纤凝向水底瞭望,悚然惊呼,“素馨快看,水里果真沉着一张脸。”
素馨哪里敢看,尖叫着往李纤凝怀里钻。
李纤凝失笑,“逗你玩你也信,换成个小郎君,你还不得许给人家。”
素馨始知上当受骗,兼被调侃,耳面通红,“小姐真可恨!”
李纤凝沿着桃林往前走。素馨见她心情好,比之在府里的几个月多了笑容,心里也跟着开心。
桃花随风零落,荡悠悠擦过鼻尖,暗香盈盈。李纤凝尽情呼吸,吸入清芬之气,吐出浑浊之气,纾解了几分烦闷。
复行数十步,前方出现一道拱桥,桥心处坐一白衣女子。说是坐,倒不是她把椅子搬来桥上坐。女子似有腿疾,身下坐着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