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宛断了腿,失去了情郎,和梁家的婚事也告催了。不出三月,梁家转聘了她。
崔文君的第一反应是喜出望外。心里的快乐似喷泉,咕嘟咕嘟往外冒。她不敢去探望杨宛了,怕压抑不住脸上的喜色,给她添堵。更有一重顾虑。
杨宛令梁人杰蒙羞,杨家与梁家因此闹僵,她作为梁家未来的儿媳,理当避嫌,断不能再同杨宛来往。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至此以后,她不再上杨家的门,一心一意等着吉日,嫁入梁家。
成亲后,日子如她所想,丈夫温存体贴,公婆和蔼,小姑温顺。
一切平淡而美好。直到有一日,她坐在梳妆台前画眉,梁人杰问了一句话,打破了所有平静。
“你未出阁前,与杨宛是密友?”
崔文君闻言手一抖,惶惶向梁人杰解释,“是……是有这回事,但自从定亲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
“你别急,我不是要责怪你。”梁人杰走到她身旁,轻抚她的肩膀,“既然出阁前是好友,出阁后何以不来往了,你这样,旁人倒要说我霸道,不许你们来往。”
“可是……”
“没关系的,你照常去见她。我没有异议,纵是父亲母亲不满,也还有我,你不必作难。”
崔文君心中暖流涌动,心道,她果真嫁了个好夫君。
就这样,在梁人杰的鼓励下,崔文君恢复了和杨宛的来往。没出事前,杨宛身边不缺朋友,出事后,风流云散。崔文君的不弃是杨宛黑暗中照进的一束光。她对此感激不尽,愈发信任依赖崔文君,感情更胜从前。
梁人杰经常从崔文君嘴里打探杨宛的近况,崔文君丝毫没多心,如实道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的事渐渐无人提及,两家似乎也都释怀了。梁人杰适时提出可以邀请杨宛来家中做客,毕竟朋友之间得多走动不是,不能叫崔文君一味上门,杨宛也可以来她的家。
直到这时崔文君才意识到梁人杰的态度有些暧昧。此前她一直单纯的认为梁人杰允许她与杨宛继续来往无非是顾及名声,不愿外人议论他小气。兼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只道是为了她。但是做的这一步,显然过了。
然据崔文君私下观察,梁人杰对待杨宛并无男女之情,每逢她来,他能回避则回避,偶尔遇上也只是清淡寒暄数语,从无逾矩之举。
崔文君挑不出毛病,只得顺其自然。
如此过了数年,梁人杰的“前嫌尽弃”使得杨宛愈发自在,彻底走出了当日的阴影,来梁府与崔文君谈天说地成了家常便饭。
一日,两人于后花园邂逅了一个小啼的女孩子。崔文君对这孩子的遭遇好奇,吩咐丫鬟调查,不想丫鬟极有本事,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然给她查出小啼是梁人杰授意买进府,更令她惊讶的是,这个孩子与杨宛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恨意如丝如蔓,悄然滋生。崔文君把小啼要来身边,不是可怜她怜惜她,而是为了方便自己出气。
那些隐蔽的、无法言说的恨意,对梁人杰的对杨宛的,迂回了无数个弯,最终全部发泄在了小啼身上。她真是个好孩子,默默承受着她的阴晴不定,一声不吭。从来不会在杨宛面前说不该说的话。事实上,为了不叫杨宛担心,她经常伪装出一副灿烂的笑。
叫她看了无比恶心的笑。
终究是个孩子,做不到滴水不漏。时间长了,杨宛似乎察觉了什么,主动开口同她要她。
她没有当场答应,而是找了个借口,拖延时间。
当晚,她把小啼叫到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和杨宛走。
小啼觑她脸色,不敢说愿意也不敢说不愿意。
她便抚住了她的脸,对她说:“你知道该怎么选。”
后来杨宛又提了一次,崔文君当着小啼的面答应了。但是她知道,小啼走不成。不出几日,小啼淹死在了池子里。
“我当时太傻了,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从回忆里抽离,崔文君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说话有气无力,“若是出于对杨宛爱慕才把小啼留在身边,怎么忍心叫她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打一开始就是因为恨,不是爱。可笑我竟因此害死了小啼。”
落英侧目,俨然也为崔文君说出故事震惊。
“小啼她……”
“自己投的水……”崔文君眼角滑落两行泪,“是我逼得她没了活路。”
“杨宛她知道小啼是她的女儿吗?”
“我不知道。”
“杨宛落水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亦不知。”崔文君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人杰当天见过她。他那天午后回来,衣摆上粘着水草。”
李纤凝眼皮一跳。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些话我憋了很久,无人可诉,唯有面对李小姐这个局外人,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来。此外,宛儿她……”崔文君一直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到此处,脸皱成一团,似乎腹痛难止。
落英上前,“夫人,您腹痛不是一日两日了,请大夫来瞧瞧吧。”
崔文君未置可否,抬起苍白的脸庞冲李纤凝道:“李小姐,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她额上汗涔涔,脸色白中见铁青,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李纤凝道了一句“夫人保重”,告辞出来了。
大约第二天晌午,李纤凝收到崔文君的死讯。梁家明面上说是病逝,但据传言崔文君乃是死于砒霜中毒。
李纤凝略一回想,恶心呕吐腹痛可不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难怪神色安然,原来一早存了轻生的心。原本也是清净洁白的女儿,温柔善良,不忍加害一草一木。嫉妒使她变了形状。连她也痛恨那时的自己罢?
崔文君的轻生,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接近真相。
第70章 下弦月篇(十四)角抵
梁人杰承认那天晌午见过杨宛,就在荇菜池边。
但据他交代,前一天傍晚大家聚在一起用饭,杨宛趁人不备,偷偷往他手心塞了一张纸条,约他第二天晌午荇菜池边相见。第二天他赴约,杨宛只是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令他摸不着头脑。
他应付几句离开,不足两刻钟,即传来了杨宛的死讯。
至于小啼一事,的确是他借来报复杨宛的工具。他原本想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杨宛一切,叫她痛不欲生,但他没有想到崔文君查到了小啼的身世,进而误会,导致了小啼的死。
梁人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厚葬了小啼,多年来无法释怀的恨意也放下了,并不存在因此报复杨宛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说法。倒有可能是杨宛洞悉了小啼的身世之谜,为了报仇而设下的局。
梁人杰的说辞并未完全说服京兆府的人,他们仍对他存疑。问他讨杨宛当日递出的纸条他也拿不出来,只说担心妻子发现,烧了。
没有物证,令他的说辞大打折扣。与此同时,杨家这头也不依不饶,立意要治梁人杰的死罪。
“杨家不依不饶,逼着结案,梁家同样催着结案,不过是要按自杀抑或失足落水结案,八叔夹在中间,被他们两方势力连番施压,头都大了。”仇璋告诉李纤凝,顺道把刚刚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李纤凝寻思大热天喝什么茶,便没动,“单纯的案子,发展到今天竟成了梁杨两家的较量。”
“十年前就该爆发的冲突,两家人嫌丢人,隐而不发,暗中憋着一口气,这次借着这个由头全面发作,有的闹了。连累我家也不得安宁,八叔闭门谢客,他们全找到我家来了。”
“八叔倾向于哪一头,治梁人杰死罪,还是无罪?”
“他与梁家无冤无仇当然乐于卖梁家的面子,一旦治了梁人杰死罪,无端得罪人。奈何如今是治死罪也没有实质性证据,无罪释放又找不到杨宛自杀的证据,没有证据,哪一方也不服气,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接着又问李纤凝,“你在案发现场,又与杨宛相处了多日,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原以为是他杀,后来小啼的身份水落石出,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你认同梁人杰所言杨宛在蓄意报复他的说法?”
“有这种可能性,前提是杨宛知道小啼的身世。”
“这个很难证明。”
李纤凝突然想起一件事,和仇璋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
“杨府。”
李纤凝同杨家人不熟,不便唐突造访,叫上了杨仙儿陪她。到了杨府,几经纡回,见到了紫绡。
李纤凝问她,“上次在别苑,杨宛的遗物中有一只白玉镯,还在吗?”
紫绡回在,捧出来给李纤凝瞧。
玉镯莹润白皙,雕有漂亮的凤纹,开口形式。
杨仙儿问:“这镯子有问题吗?”
李纤凝未答。她的手腕和杨宛差不多粗细,她接过镯子,手腕自开口处挤进去,并不容易,两端卡着手腕,李纤凝戴了摘摘了戴,来回几次,腕子已红了。
“红痕是这样来的吗?”李纤凝嘀咕,接着问紫绡,“这款镯子是杨小姐常戴的一只吗?”
紫绡摇头,“这只镯子偏大,又压腕子,小姐从未戴过。临去别苑之前,突然吩咐我带上,后来也没见她戴。”
李纤凝若有所思,来回在房间踱步。忽然立定,问紫绡,“小啼是杨小姐女儿一事想必你已经听说?”
“是呀,真叫人惊讶。”紫绡当即接上话茬,“难怪小姐看小啼莫名顺眼,小啼也喜欢和小姐亲近,敢情是亲母女。血缘这个东西真神奇,双方皆不知彼此身份,却在相互靠近相互吸引。难怪那么重要的指环,小姐说送就送了,这就是母女间的感应吧。”
“指环?”李纤凝眉尖微蹙,“你指的是那枚玛瑙戒指?它很重要吗?”
“那是我们小姐的贴身之物,打我来到她身边服侍,快十年了,从未见戒指离身。小姐将它随手摘给小啼,我还吃了一惊呢,问小姐怎么随随便便送了人,小姐只是淡淡一笑,没说原因。”
从不离身之物却送给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李纤凝接着问戒指的颜色、款式,紫绡说是赭红色,戒面呈长弧形,形似马鞍。
“十年前服侍杨小姐的婢女是何人,人在何处?”
紫绡答说出事前服侍的人皆被老爷送到庄上了。贴身服侍和杨宛最亲密的当属雪燕。
李纤凝辗转于庄上找到雪燕,经她证实,杨宛确有一枚这样的戒指,系她和那情郎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送给了小啼,毫无疑问,杨宛在那时就知道小啼是她的女儿了。
梁人杰猜对了,杨宛的死,是一场针对他的报复。
她选择了和女儿同样的死法,溺死。栏杆上的抓痕是她自己留下的。
李纤凝回想起记忆中杨宛,言语爽脆、洒脱,却难掩眼角眉梢的忧郁。长年受腿疾困扰,轮椅上过活,使她的身体虚弱异常,像欲萎未萎的白栀子,黄了边儿,再回不去的风华正茂。
这样的杨宛,却把自己溺死在了水里,当她的指甲滑过栏杆,生生折断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求生的本能会叫她死死抓住栏杆,可是她却在了水中央。
天空彤云密布,云层压的低低的,空气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
欲雨了。溽夏的雨说来就来,当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李纤凝已经找好了避雨的屋檐。
雨势悁急,檐下密密结珠,李纤凝望着那珠帘,有点不清楚她在这个案子里的作用,杨宛蓄意与她结交,假如是为了叫她发现她留下的蛛丝马迹,将案子定性为他杀,从而牵连上梁人杰,那么她是否预料到她会查到这一步?
假如预料到,那么是否说明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置梁人杰于死地,而只是希冀于用这种方式揭开那道血淋淋的伤疤,不堪的丑陋?
李纤凝不得而知。
李纤凝得到的线索并不能直接用于证据,仇少尹继续从当初收养小啼的农户身上深挖,小啼被梁府管家买走后,先后来了几批人探查,有崔文君的人也有杨家的人,另还有一神秘人物,身份不明。
仇少尹另辟蹊径,从杨宛身边人着手调查,凡是和她有过接触之人,不论亲眷友人,婢女仆从,通通查了一遍。所有这些人的友人亲眷也要调查。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给他揪出了神秘人。原系杨宛身边仆从的表兄。
杨宛私下命令仆人调查小啼身世,仆人找上了他门路颇广的表兄。事发之后,杨家下令封口,仆人三缄其口,若非查到他表兄头上,还不能令他开口。
杨家人自知理亏,不再向官府施压。梁人杰恢复了清白之身。然在此期间,他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了长安城高门贵胄之间的谈资,表面上云淡风轻,私下怀恨报复,迁怒于无故女童,此等卑鄙行径,实在有悖于他的出身,令人不齿。梁人杰身败名裂,长安城再也待不下去,梁家为他谋了外任,他很快离开长安,去往外地赴任。
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曾经一度甚嚣尘上的流言徐徐平息,渐渐不再为人所提。
七月流火,夏日将逝,转眼又是秋了。除去午间日头毒辣,早晚天气转凉。墙角的木槿应时而开,一树繁花。
李纤凝站着赏了会儿花,耳内听得演武场那头呼喝聒噪,抬脚往那边去了。
演武场上人声呼喝,几十个衙役围成一圈,兴致勃勃的看热闹。一具具高大肉身,人墙似的把李纤凝隔绝在外。
“里面在干嘛?”李纤凝问。
“小韩和乙郎在角抵。”最外围的衙役回答。
众人看见李纤凝过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容她过来。
李纤凝走到最前面。
可不是在角抵,韩杞抱着杨乙郎的腿,杨乙郎抱着韩杞的腰,双方皆想抱摔对方,相持不下。
角抵是一项两两角力的活动,常于军中进行。自打关校尉来了,为了训练衙役们的力量与应变能力,时常命他们角抵。他们逢训练叫苦连天,受争强好胜的天性作祟,偏对角抵没意见。个别在角抵中输了的衙役,不甘心败落,苦练石锁增加力量,以期在下次角抵中胜出。
此风一盛,衙役中惫懒的人少了,衙役们的身体素质全面提升。
都是关校尉的功劳。
李纤凝往人群里一扫,关校尉果然目光炯炯关注着战局,于他而言,韩杞和杨乙郎是两个好苗子。
李纤凝的目光也随之回到韩杨二人身上。乙郎比韩杞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更健壮,与之相比,韩杞单薄了些。场中叫好声多是给乙郎的,支持韩杞者寥寥,唯一一个解小菲还是墙头草,一会儿为韩杞助威一会儿替乙郎喝彩。
韩杞核心力极强,乙郎两手抓在他腰间,向上抱提,分明已叫他双脚离底,他竟然还能落回去,稳住桩子,头朝乙郎腋下顶去,乙郎身形微趔,他趁着抱起他的腿一摔,乙郎身体触地,输了。
关校尉露出嘉许的笑容。
衙役中多有不服气的,韩杞身板单薄,如何就赢了。一致推去黄胖子和他比试,黄胖子人胖,力沉,衙役们觉得韩杞摔他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