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喝主张杀,忍不住劝吉和,“主教,留不得,还是杀了干净,省得日后啰嗦。”
恰在此时,有教徒进来回事,呈上一封名帖。
吉和看了,面色大变。
明伯敏锐察觉,“主教,何事?”
“罗远之子,罗睺在外候见。”
“云麾将军?”明伯吃了一惊,“他来作甚?莫非为了李家小姐,短短几个时辰,消息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咄喝亦是惊讶万分,“不可能,这件事我做的十分隐蔽,不会有人知道。除非别顿复活,自己把脑袋安回去。”
吉和道:“莫慌,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不如一探究竟。待我去会会他,你们随我来。”
罗睺候在大厅,随手拿起一只彩俑把玩,彩俑是个菩萨形象,烧成趺坐于云端的样式,身披云肩,两手捧于腹前,掌托莲花,莲花之上承托一枚十字。肩后生出两对羽翼,飘逸万端。从这点上看,又不像菩萨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
吉和三人刚进来便看到罗睺将他们教的圣物四翼天使掼在案上,已自不快。打量对方,只见他身材修长,面容硬朗,如斧削刀刻,双眸锐利如鹰,寒气森森,令人不敢直视。仿佛直视久了,会为他目光所慑,冻成一坨冰雕。
周身气势霸道强悍,令人心头发憷。桀骜如咄喝,亦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而当他勾唇一笑,大地冰消雪融,春风化雨。
“事先也没打招呼,冒昧造访,吉和主教不见怪吧?”
“将军哪里的话。”吉和笑意温和,“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目为之清。能够接待将军,吉和荣幸之至,将军请上座。”
“坐就不必了。”罗睺开门见山,“今日前来,实为取回舍妹。我姑姑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她若有什么闪失,我们罗家也跟着不得安宁。请吉和主教看在我的面子上,赐还为幸。”
吉和三人全部呆住,惊讶对方获悉消息之快,说话又是如此直接了当。有些不会应对了。
吉和抿了抿干涩的唇,未等开口,罗睺又补充一句,“她叫李纤凝,现下关在你们大秦寺的石牢里,需要我说哪一间吗?”
锁链哗啦啦响动,石门被从外面打开。韩杞全身紧绷,戒备以待。却见石门外面走来一个紫袍男子,腰配蹀躞带,雄姿英发。
李纤凝漫不经心抬了抬眼皮,看到是罗睺,惊喜道:“表哥!”
罗睺扫了扫她手臂,“受伤了?”
“折了,钻心的疼,表哥快带我出去。再不看大夫这条手臂恐怕保不住。”
罗睺幽幽道:“你当这里是客栈,来去自如?”
“表哥本领通天,害怕一个大秦寺?”
“少给我戴高帽子,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查到了什么,洞悉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出去以后全部抛诸脑后,不准对任何人提起,那桩案子到此为止,不准再查了,能做到吗?”
“敢情表哥不是来救我的,是给他们做说客的。”
“没有将老虎一击毙命的本事,就别去招惹老虎。这次救你,我付出了很大代价,我不希望有第二次。再有第二次,我只能给你收尸。”
“我知道了,表哥带我们走吧。”李纤凝牵起韩杞的手。
韩杞微讶。
罗睺扫一眼他们拉在一起的手,“只能你一个人走。”
“是这样呀。”李纤凝有些失望,“和我料想的一样。可是怎么办表哥,我不愿意丢下他。”
韩杞不料李纤凝会这样讲,瞬间呆住。
罗睺冷笑,“一个小衙役也值得你这样,阿凝,你什么时候这样拖泥带水了?”
“刚刚。”李纤凝回答。
罗睺凝视她片刻,她目光如炬,毫不退让。罗睺从小就拿她没办法,无奈妥协道:“我去和他们交涉。”
罗睺交涉的功夫,李纤凝韩杞坐在密室里等待。这期间,李纤凝紧扣着韩杞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韩杞望她,一再的望她,无数话语在喉间翻滚,欲言又止。
“不要问我,什么也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会回答你。”
韩杞只好又把话咽回去。
豁啷啷——
石室的大门再次被开启。这次不单罗睺一人,吉和咄喝同他一起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强壮胡僧。
李纤凝心一沉。
“吉和主教答应饶他一命。”罗睺说。
吉和笑吟吟,“小姐的面子说什么也要给,这个人小姐可以领走,只须留下他的一条舌头。”
两个胡僧来到韩杞身后一左一右按住他。
罗睺欲把她拉过来,她抓着韩杞的手怎么也不松,恨得他拧眉,“阿凝!”
李纤凝低头不语。
韩杞嗓音含着淡淡的沙哑,“没关系的阿姐,没舌头就没舌头吧,反正我也不爱说话。这已经比我们预料的情况好多了不是么。至少我还能活着。”
想到这是他跟李纤凝说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悲酸不已。
罗睺把李纤凝扯到身边。
两个胡僧用钩子勾住韩杞的上下颚,促使他嘴巴大张。咄喝上前,同样用一只钩子钩出了韩杞的舌头。另一手持刀,就要去割。
李纤凝眸光不闪不避,就那么瞧着,不待咄喝动手,忽然仰天大笑。
众人目光聚拢过来,不明白她笑什么。
李纤凝止了笑声,喃喃道:“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刹那之间,她眸光一闪,已下定决心。面向吉和,于胸前划了个十字,“主教大人,我要向您忏悔。”
第95章 圆月篇(十四)移情
吉和领李纤凝前去忏悔,咄喝等人也退了出去。石室里只剩下罗睺和韩杞。
罗睺石床上坐着,多年行军生涯,叫他即使闲常坐着,身上的肌肉也是紧绷的,背脊挺得笔直,两手搭在大腿上。目光直视韩杞,无形中带来威压。
“叫什么名字?”
“憨七。”韩杞舌头暂时保住了,因叫钩子钩出个洞,说话含混不清。
“什么?”
“韩……杞……”韩杞一字一句,努力咬准音节。
“韩启……天启之启?”
“枸……杞……”
“哦,枸杞的杞。”
韩杞发觉罗睺说话的语调和李纤凝很像,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不熟的人听来莫名火大。也不知道谁学的谁。
“她身边那个解小菲我知道,你又是搁哪冒出来的?”
韩杞舌头疼,不想说话。
罗睺幽幽道:“她睡过你?”
韩杞吐出一口血水。
“她千方百计保你,莫非你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叫她恋恋不舍?”罗睺似笑非笑。
韩杞心想李纤凝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想和罗睺说话了。
好在罗睺没有过分纠缠。后面他打怀里摸出两枚青玉核桃,掌间转着玩。玉石清冽的摩擦声响回荡在室内,韩杞渐渐困了,眼皮子抬不起来,倚着石壁缓缓入眠。
李纤凝半个时辰后方回。回来便对罗睺便说:“表哥你先回罢,三天后再来接我。”
罗睺不悦道:“怎么回事?”
吉和笑呵呵道:“有些事需要核实,委屈李小姐再住三日,罗将军放心,我会请大夫医治李小姐的伤,绝不叫她有任何闪失。”
罗睺单望李纤凝。
李纤凝道:“表哥你去吧,衙门那头帮我料理清爽,勿叫爹爹生疑。帮韩杞告假,缺值会罚俸。另外,素馨那头你也得亲自去说,莫叫她担心。”
罗睺见她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哼了哼,转头嘱咐吉和,“给她换间房,我表妹是金枝玉叶,不是猪狗牛羊。”
吉和立即着人去办。
换了像样的房间,门口也多了层层守卫。
大夫过来瞧,清理了创口,外敷内服双管齐下,说不出两日即可消肿,届时再接断骨,眼下肉皮肿得发亮,轻轻一碰皮即破,实在没法下手。
罗睺确定李纤凝没有大碍方才离开。
及至晚间,房间里只剩下李纤凝韩杞。难得清净,两人相互依偎在床上。李纤凝单手支颐,受伤的手臂横搭在韩杞胸前。切切问他,“舌头还疼吗?”
韩杞摇头。
“不疼说话。”
“不疼……。”舌头依旧捋不直。
李纤凝轻轻笑了,仰起头亲他,舌头撬开齿关,品尝他嘴巴里的血腥味。
“以后不准说那种话,什么叫没舌头就舌头,我可不喜欢亲没舌头的人。嘴巴里空荡荡,很吓人的。”
她语气轻松,韩杞却知道她必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保住他这条舌头。鼻尖泛酸,眼睛瞬间红了。
李纤凝往他颈窝里蹭了蹭,“我要睡觉,灯烛光太亮了。”
“我、吹、蜡烛。”
李纤凝不许他动,“现在的姿势很舒服,你莫乱动。”
韩杞嘴巴开合,未及吐出字,李纤凝说:“叫他们进来吹。”
韩杞想到给人进来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先不好意起来。目光四下逡巡,落在床头春凳上的一盘红枣上,红枣是专门放在那里给李纤凝吃的,她需要补血。
韩杞拈起一枚,去掷那灯烛。一击不中,再来一枚,二击仍旧不中,勾起胜负心思,非要打灭。
李纤凝瞧的有趣,叫韩杞把盘子端来,两个人一起掷。一时间屋内乒乒乓乓,皆是乱跳的枣子。
“咚!”一枚枣子击中烛台,蜡烛应声而倒。落在下方的平头案上,案上堆书,烛火落在书旁,火苗嗤嗤燃烧。
“你说它会引燃书吗?”
“会……”
两个人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火苗烤着书籍边缘,一道白烟腾腾升起。火苗随即变大,突然连成一片。整张平头案烧了起来。
韩杞欲下床救火,李纤凝按住他,“叫他们去救,咱们不用理会。”
抬脚踢掉银钩,纱帐落下来。
门外看守的人发现屋里有火光,冲进来手忙脚乱扑灭了火。望床上一望,只见帘账闭合,帐内人影微晃,隐隐传来取笑声,没把他们鼻子气歪了。
三天后,罗睺如约来接李纤凝。吉和依照诺言放了韩李二人,李纤凝已然与他达成共识,不会再碰雷万钧的案子。
马车里,罗睺不禁问,“你跟吉和忏悔了什么,如此之灵,叫他高抬贵手放过了你的小情人?”
李纤凝撩开帘子,看了眼马上的韩杞。少年马上身姿如松,侧颜宛如峰峦起伏的山脉,有着曲折的轮廓。气质偏是忧郁静默的,叫人联想到万年不化的雪峰,陡峭难攀,又似奔驰在莽莽黄沙间的野马,征服他,有无穷意趣。
李纤凝心醉神驰,“我的秘密,我的弱点,我的七寸。”
罗睺神色一凛,“你疯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子?”
李纤凝笑若含饴,“我喜欢发疯。”
不出所料换来罗睺一记白眼,李纤凝不以为意,放下帘子,淡淡道:“我喜欢表哥的一句话。”
“哪句话?”
“没有将老虎一击毙命的本事,就别招惹老虎。”
“很好,希望以后我不必再给你收拾烂摊子。”忽的想起一事,问道:“报信的小子是谁?”
“哪个报信的小子?”
“你被抓以后,有人来府上报信,甚至准确说出了你被关押的房间。否则我哪里知道你困在大秦寺?等发觉你失踪,一步步查到吉和头上,估摸你烂的就剩副骨架子了。”
“表哥说的是他呀。”李纤凝嘴角笑意浓烈,压也压不住,“不能说哟。他也是我的秘密,我的弱点,我的七寸。”
罗睺懒得看她故作神秘,马车驶到万年县衙门口,将她给赶了下去。
离开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时骨头折了,缠着绷带,谁看不到。李含章人都傻了,指着她的绷带,“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胳膊怎么折了?”
李纤凝尴尬的想起,她忘了和罗睺串供,她不知道罗睺怎么和李含章说的,没办法接话,敷衍道:“爹,我没事。”
“骨折了还叫没事,你表哥说用你和小杞办件事,我还寻思呢,他手底下那么多人,什么事非要叫你们去办。这两天眼皮一直跳,准知道要出事,这不是来了。你表哥呢,我得好好说说他,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叫自己的亲表妹去涉险!”
李纤凝圆融接下去,“爹,不怪表哥,他差遣我和小韩帮他办点私事。胳膊原是我不小心摔的。不关表哥的事。”
“真的?我不信。”望向韩杞,“小杞你说,凝儿的手臂究竟是怎么伤的?”
韩杞说了一串爪哇国语言。
“……他说什么?”李含章摸不着头脑。
“爹,小韩舌头受伤了,说不明白话。”
“舌头伤了,怎么还把舌头伤了,这可叫我怎么和你娘交待。”李含章直拍大腿,抓住韩杞,“张开嘴,给爹看看。”
李含章情急之下,忘了在李纤凝面前忌讳。
韩杞尴尬,“我、没、事。”
“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会没事。哎哟哟,一个两个全伤了。这可怎么好。罗睺这个小兔崽子不干好事。我好好的儿子女儿……”
猛然收住嘴,讪讪而笑,“那个,闺女……”
“爹,女儿累了,想回房休息了。韩杞舌头不利索,这几天也别叫他当差了。”
“是是是,小杞你家去歇息吧,最近衙里不忙,什么时候好利索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凝儿也去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好生养着,叫素馨给你熬骨头汤喝。”
“知道了爹,这件事别给我娘知道。省得她担心。”
“哪里瞒得住你娘。”
“瞒得住,闵婆那边我来交待。”
父女俩说着话,仇璋和韩嫣突然走了进来。
韩嫣自打上次给李纤凝凶了,回家给秦氏韩杞训过,有阵子没来衙门。这次来实为寻韩杞。她听解小菲说韩杞几日没回来了,心里担心,特来找李含章打听情况。哪知李含章给几个吏员缠住,一时不得空见她,她只好等在外面。
等着等着,看到仇璋打北面过来,瞬间不淡定了,又是整衣裳又是理头发,局促不安。细腻曲折的心思,自以为别人不知,实则全写在脸上。
仇璋原没打算理她,然这阵子他很是反思了一番自己的感情。他和李纤凝在一起九年,期间没有别的女人,统共也只接触了她这一种小娘子。前阵子的亲事,也被李纤凝搅黄了,心里很不自在。为何不试着接触接触其他小娘子,也许会有不同的体验,也许他会发现别的小娘子更适合他。
韩嫣就很好,含蓄、活泼、青涩,和李纤凝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这样想着,他便走了过去。韩嫣不料他会过来同她说话,双颊红透了。仇璋问一句她答一句,完全无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