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槐知道她是强弩之末了,也不急于对她如何,俯身拿走她手中的箭。
失去支撑,李纤凝倒下来。
“这一局你输了,你想怎么死,是想死在我手上,还是去领官府的极刑?还是留给官府吧,想象你在行刑台上被凌迟,你家人痛心疾首的表情,令我莫名愉悦。”
“不过你放心,无论你怎么死,我都不会叫你们夫妻同穴。”
风雨忽然停了,本来也是阵雨,来去皆匆匆。
夜色重归朗润,月光再临大地,清华无限。
箭枝在陆槐手上转成一只混圆的圈,他一面转箭一面走向仇璋。
李纤凝伏在地板上,血满长襟,沿着衣带滴滴答答。
她轻唤,“陆槐。”
陆槐本已抓起了仇璋的衣襟,正要帮他完成他没完成的事,听到李纤凝的呼唤,停下动作。
李纤凝手脚并用爬过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爬到他脚下。
陆槐笑了,蹲下来用箭镞挑起她的下巴,“想求我吗?求啊,我特别想看你求我。”
李纤凝略略退开几寸,瞥了瞥面前的箭镞,忽作媚然一笑,灵蛇出穴一般,探出一截香舌,颤颤的颤颤的舔了舔,箭镞微凉,沾了血,腥膻得紧。
陆槐呼吸微沉。
李纤凝把陆槐的变化看在眼里,舌尖或一点,或一卷,引诱欲望之花妖娆怒绽。忽又轻启檀口,纳入箭镞,吞吐有致。此时的陆槐只要把箭往前一送,便能轻而易举结束她的性命,然而他竟纹丝不动,魂魄如被摄取。
李纤凝吐出箭镞,箭镞裹满了她的口水,晶莹湿漉中带着几丝红。
李纤凝叼走箭枝,陆槐浑似未觉,追逐她的气息。她的唇染了血,嫣红如醉,他捧起来,拿手摩挲,湿软柔嫩,忍不住靠近,一再靠近。
双唇即将相贴之际,箭镞毫不留情地刺进陆槐颈脉。
陆槐恨极怒极,一掌拍在李纤凝伤口上,李纤凝惨叫连连,痛不欲生。
她气力不济,箭枝插的不够深,未伤及陆槐要害,陆槐拔下箭,紧紧攥住,按住李纤凝欲以眼还眼。
砰——
箭未落,人先倒。
李纤凝的惨叫声惊醒了仇璋,他睁开眼睛,目睹陆槐正欲加害李纤凝,急切间摸到手边的石臼,抓起来毫不犹豫给了陆槐一臼。
石臼砸中脑袋,砰的一声,震的仇璋虎口发麻。
陆槐登时鲜血长流,人事不省。
“阿凝……”
仇璋忙去查看李纤凝。
李纤凝看到陆槐倒下,含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意识迷失。
此时天光渐渐亮了,昨夜一场骤雨,带来了丰沛水汽,竹林内雾气弥漫。仇璋跌跌撞撞走出竹屋,想向北面的青龙寺求助。他靠着一根竹棍支撑着,步履艰难。
幸而遇上一位大清早进林子采蘑菇的大娘,央求她传递口信。大娘答应着去了,仇璋回到竹屋伴着李纤凝,不多时,再次昏死。
醒来时是熟悉床帐,熟悉的陈设,熟悉的面孔。
“阿弥陀佛,终于醒了。”仇夫人喜的直念佛。
“娘。”仇璋尝试活动身体,全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尤其胁下的伤,害他连喘气也不敢大口。
“快躺着,别动。”仇夫人按住儿子。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
“阿凝呢,阿凝回来了吗?”
仇夫人道:“她身上有案子,官府不叫她回来。”
“那怎么行,她受了重伤,需要尽快治疗。”仇璋情绪激动。
“你快躺你的,难道还不给她治伤?请了宫里最好的御医,人也没回牢里,听说在府衙内宅住着,你且放心。只管安安生生养你的伤。”
仇璋略略宽心。
下句又说:“娘,晚上请八叔来一趟,我想问问阿凝的情况。”
“你八叔忙着呢。”
“忙也请他来。”
仇璋固执,仇夫人拿他没辙。
晚上,仇少尹过府,仇璋细细问了一遍李纤凝的伤情,得知她伤势严重,勉强保住性命,日昳时短暂醒过一次,其后又睡去,一直未醒。心情便不大好。
略一缓,又问陆槐。仇少尹说陆槐没大碍,现在牢里关着,等候过审。
仇璋心里记挂李纤凝,想趁早恢复身体,吃汤药十分积极。一二日即可下地行走,伤口也在渐渐长合。到了七八日上,淤青淤紫消散,身体恢复六七成,行路无碍。立刻去看李纤凝。
李纤凝早已恢复清醒,还不能下床。仇璋见她憔悴枯槁的样子,心如刀绞。
“玥儿好吗?”
“好,可以流利地讲话了,你回去见了她一定大吃一惊。”
李纤凝微笑。
“夜里睡的好吗?”
“疼的睡不着。”李纤凝说,“倒不如不醒,一直睡着,疼不疼也不知道。”
“又说傻话了,不醒多叫人担心。”
“你们担心你们的去,我睡我的,等什么时候伤好了,我再醒。”
仇璋捏捏她的鼻子。
她说话慢慢的,元气大损,仇璋不敢同她多讲,略坐坐就出来了。过前面去见他八叔,打听陆槐什么时候受审。
“那小子一直嚷嚷头疼,也不知在拖延些什么。再将就他三日,三日后过堂。”
“不晓得他会不会招认。”
“人证物证俱在,由得他不招认?”仇少尹伸懒腰,“忙活了这么久,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如今天仙子案水落石出,对上面也算有交待,不啻去了一块心病,快哉快哉。”
仇璋却觉此案仍有许多疑点,天仙子行事张扬但不莽撞,缘何突然改变行事风格,将自己暴露于官府面前。
突然绑架他,竹屋的一言一行更像是针对李纤凝,他们有何过节?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天仙子作案多年,素来针对大奸大恶之人,从不伤害无辜,陆槐缘何摒弃这一原则?
仇璋有种强烈的预感,陆槐不是天仙子。或者说不是他们一直追查的那个天仙子。
第123章 残月篇(十六)阿云
李纤凝睡的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抽泣声,眼睛嵌开一条缝隙,看到花露梨花带雨的面庞儿。
“小姐醒了。”解小菲凑过来,李纤凝的瞳孔里瞬间又映进一张脸。
李纤凝抬起手,花露立刻握住,泪眼汪汪,“阿凝……”
“瘦了。”
“都是因为担心小姐。”解小菲说,“得知小姐出事,露露天天哭,茶饭不思。”
李纤凝手贴过去,揉揉花露的脸。
“怎么进来的?”
福王不允许闲杂人等进来,允她丈夫、父母来探望已是格外开恩。
“求的公孙大娘跟福王讨的情。”解小菲说。
花露嗔怪他,“你又抢我的话,害我没话和阿凝说。”
“你说嘛,我不说了。”解小菲床边蹲下来。
花露揉揉眼睛,“阿凝,我学会蒸包子了,你早点好起来,我蒸包子给你吃。”
李纤凝一笑,“好啊,不过我恢复的这段时间,你要把自己重新养的白白胖胖。”
“放心吧小姐,我天天给她吃点心,一个月就养回来了。”
花露又被解小菲抢了话,心里着急,一时想不出话题,只好围着食物打转,“阿凝喜欢吃什么馅的包子?”
“什么馅都好。”
“那吃赤豆馅吧,我最喜欢了,阿凝也一定喜欢。”
“小姐才不会喜欢,依我说,还是青韭羊肉馅最好吃。”
花露一脸嫌弃,“青韭味道重,阿凝才不会喜欢。”
“你以为小姐和你一样,挑挑拣拣。这也嫌味道重那也嫌味道重。”
“你……你挤兑我!”
解小菲对花露做了个鬼脸。
李纤凝看他们拌嘴,只觉前所未有温馨,日子又恢复平静了,真好。
后面樱烛进来给李纤凝换药,解小菲避出去了。李纤凝叫花露也出去,花露不肯,躲在帘帐后面偷偷看樱烛换药。
没一会儿,抹着眼泪出来。
“怎么了?”解小菲问她。
“阿凝胸口的伤疤好狰狞好恐怖。”花露抽噎。
“有点伤疤算什么,好歹命捡回来了。”
“怎么办,仇县丞会不会不要她,会不会冷落她。阿凝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很难过?”花露替李纤凝的未来担忧。
“什么嘛。”
“男人很在意女人身体的,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就要嫌弃。还记得那年碧月背上起了疹子,客人便嫌她。阿凝身上那么大一块疤,仇县丞难保不嫌弃,将来冷落她。”
“又是你们幽兰坊的那一套,仇县丞才不敢嫌弃小姐,你少操那份没用的心。”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那假如是我……”花露低头弄衣带,“假如我有伤疤,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呀。”
“伤疤在脸上呢?”
解小菲嘿嘿一笑,问:“你还记得王婆买菘菜吗?”
花露不理解解小菲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懵懂点点头。
“王婆买菘菜,挑三拣四,菘菜叶子要绿如翡翠,帮子要白如玉,水份足,新鲜,支棱,不能有虫眼儿。轮到自家菜圃的菘菜,满菜心虫眼儿她也只当没瞧见,谁说她的菜不好,她还要骂街。”
说着执起花露的手,“你就是我菜圃里的菘菜,纵算你给虫子蛀出无数个虫眼儿,破破烂烂,也还是我的宝贝菘菜。”
花露此刻又忘记之前的问题了,仰头问解小菲,“你干嘛叫虫子蛀我,你不会替我捉虫子吗?”
“呃……”解小菲呆了呆,“你说的对,我会替你捉虫子。”
花露娇憨一笑。
陆槐受审当日,仇璋作为证人,在大堂一壁之隔的耳室等候传唤,旁听了审讯全程。
福王虽代任京兆府尹,审讯流程不及仇少尹熟悉,反居陪席。仇少尹居中而坐做主审。
审讯开始,陆槐被带上来,他身着囚服,颈上头上缠着纱布,样子有几分怪异。双眸桀骜,环视一遍堂上诸官,似有藐视之意。
仇少尹最瞧不得他这样,惊堂木一拍,吓得人心突突。
“大胆案犯,胆敢藐视公堂,来人,给我拖下去,重责十杖。”
陆槐被拖下去,复拖上来,眼神没变。反挑衅似的问仇少尹,“大人还打吗?”
仇少尹当然有心打,只是担心打重了还得给他医治,没的耽误审讯,恨恨道:“公堂之上,由得你发问,跪下。”
陆槐从容跪下。
仇少尹列举了他二十年间犯下的二十桩案子,由文吏一一宣读。读毕,问他:“陆槐,以上罪行你可承认?”
陆槐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有些认,有些不认。”
仇少尹气煞,认便皆认,怎么还有的不认。公堂之上,少不得压着性子问讯:“哪些认,哪些不认,你且说与本官听听。”
陆槐一一列举了包括最近发生的五起案子以及光德坊连环凶杀案、牛武案等在内的十三起案子。
仇少尹回顾卷宗,注意到他承认的案子尽数发生在宝历三年及宝历三年以后,宝历三年以前便只光德坊案一桩。
仇少尹严声道:“陆槐,本官问你,你可承认你是天仙子?”
“我承认。”陆槐毫不犹豫。
“既承认,如何否认竹郎几起案子是你的手笔?”
“不是我做的我当然否认。”
“谁不知这几起案子出自天仙子之手,你既承认自己是天仙子,怎敢说案子不是你做的人不是你杀的?”
“谁说天仙子只有一人?”
此言一出,群情动容,莫非还有漏网之鱼?
耳室内的仇璋心脏随之一紧。
“你的意思是天仙子不止一人?”过得半晌,仇少尹接上话茬。
“没错。”
“宝历三年之前的案子是另一个天仙子做的?”
“又说对了。”
“他叫什么名字,现居各处?”仇少尹不觉拔高了声音。
“城南,乱葬岗。”
“你是说他死了。”
“死在了宝历三年。”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很奇怪吗?”
仇少尹气极恼极,“不知道名字,样貌、年龄总该知道罢,与你是何关系,速速交待!”
“样貌嘛……鹅蛋脸、杏仁眼,翘鼻头,唇若桃心,是个……”陆槐有意一顿,“普通的老伯。”
众人听他前面形容,还道是个佳人,不料转折出个老伯,一时面面相觑。均感这小子真是邪门。
仇少尹鼻孔里哼了两声,“哪里是普通老伯,分明是个俏老伯,从实道来,你与此人是何关系?”
陆槐仰头,呆望大堂上方藻井。正当仇少尹等的不耐烦之际,他忽然幽幽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陆槐交待,元和十四年官府上门逮捕他,是那位神秘的老伯及时知会他,救下他一命。
老伯当然不是平白无故救下他,实际上他另有目的。
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没几年活头了,预备培养陆槐成为他的接替者。那时候陆槐方才知道,救他的老伯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仙子。他问老伯天仙子不是专门猎杀凶手么,为什么不杀他,反而救下他,还要培养他成为接替者?
老伯说正因为他是凶手,他才选择他。只有凶手最了解凶手,最是知道对手的致命弱点在哪里,对峙时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陆槐问他,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专杀凶手?惩恶扬善?抑或对官府不满?老伯回答他,因为普通人无法满足他,宰一只兔子有什么意思,猎狼才能带给他快感。狩猎猎人,享受令人颤栗的快感,是他活着的意义。
陆槐也是追求刺激之人,老伯说法吸引了他,他决定加入。
此后六年,老伯每天抽出几天时间训练他,偶尔也带他一起出去捕猎。陆槐迅速成长为一匹暗夜中的孤狼,月下的勾魂使。宝历三年,老伯死后,陆槐取代他成为了新一代天仙子。
“从这一点上看,他也算是我师父。”最终陆槐这样说,
“你却把你的师父丢在了乱葬岗。”
“啊,我没说吗?”陆槐故作惊讶,“是我杀了他。”
闻者悚然。
“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各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陆槐猖狂大笑。
背后的刑狱公人上前给了他一棒子,“老实点。”
陆槐一个转头,眸光与刑狱公人对上,刑狱公人脊背如爬蛇,凉飕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