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纤凝丝毫不敢大意,轻轻放手,合上门。
“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这一幕。”
陆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倚着门一副遗憾的口吻。
“期待你发现误杀了自己的丈夫,脸上震惊、愤怒、悲伤、悔恨各种表情交织,想想都叫人心情愉悦。”陆槐下巴略微抬起,眼睛轻轻闭着,似在畅想,脸上浮现满足的表情。
但随着眼皮睁开,现实与想象全然相反,笑容倏敛,取而代之以阴沉,“你把我的乐趣夺走了,我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李纤凝气笑了,“你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么,惹了我,后果更严重。”
面色一沉,持刀挥去,动作一如既往的凌厉凶悍,直取陆槐撑在门框处的那条手臂。陆槐不敢招架,身形疾闪。毫厘之间,篾刀擦着他的手臂嵌入门框,竹屑纷飞。
陆槐退至竹篁间,李纤凝追出去。太阳落到竹腰了,光芒叫千万根竹子分割成千万束,暖橙赤金的光芒里,有尘埃舞动,有飞虫游走。
一团蠛蠓飞过李纤凝眼前,陆槐趁其视线被遮挡,抓起脚下一根竹竿横扫,李纤凝身子一侧,挥舞篾刀,斩下一截竹竿。陆槐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不远不近的戏弄她。李纤凝急于近他的身,连挥连砍,本就不锋利的篾刀经她这一顿挥砍,更加驽钝,渐渐的劈不断竹竿,只凭蛮力砍下些竹屑。
李纤凝气喘吁吁。陆槐却显得游刃有余。
“这就没力气了?”看池塘边鱼竿晃动,“鱼儿上钩了,需要我钓起来给你吃吗?”
“少废话!”李纤凝持刀飞来。
陆槐挥竹迎刀。
李纤凝身子后仰,避开竹竿,不等直身,劲风啸啸,竹竿又舞到眼前,李纤凝顺势后跃,翻了几个筋斗,落地的瞬间借后蹬之力往前一跃,篾刀砍中竹竿,势头破竹。
眼看手中竹竿一分为二,李纤凝自两片竹竿之间疾奔而至,形如矫健母豹,陆槐心头一凛。她是近身攻击的好手,自己几次和她交手,全部败在了她的绞扭之下,一旦给她近身,败局注定。
陆槐未战先怯,后面李纤凝近身,与他绞扭在一起,果然大占上风。
李纤凝角抵的技巧如火纯青,且与敌对战,不似平时较量,毫无顾忌,毫无限制,只要不遇上膀大腰圆的力士,像陆槐这等她可以拦腰抱住的身材,轻而易举拿下。
交手没几个回合,陆槐筋疲力竭,给李纤凝反绞双手,按在地上。
他的嘴巴吃进了土与碎叶,仍忍不住怪笑,笑声激荡在竹林之间,回响不绝。
突然,他的笑声止歇,双眸染了暮色的深沉,败黯下来。
“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你还没到官府面前交待你的罪行,我怎么舍得杀你。”
“你不杀我,你会后悔。”
李纤凝不理会他,将他押进竹屋,找出绳子捆绑结实。
处理好陆槐,李纤凝来到关押仇璋的房前。里面完全是间密室,只有一扇门可供出入。可是若只能从门进出,陆槐布置好机关后怎么出来?
李纤凝将门嵌开一条小缝,觑眼细看,隐隐约约看到被撬开的地板。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么,她不喜欢钻来钻去,仇璋也不会喜欢。索性劈开竹墙。
篾刀已是强弩之末,经过这一顿劈砍,废上加废,李纤凝扔掉篾刀,顺着劈开的小洞钻进去,小心翼翼拆下机关,这才来到仇璋面前,替他松绑。
“你来了。”
仇璋其实早醒了,也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只是被陆槐喂了迷药,不大精神。
“我来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李纤凝拉过仇璋的一条手臂,绕在自己肩上,手搂着他的腰,往起搀他。他四肢无力,身体沉的厉害,且李纤凝一拉,他嘶的一声痛呼。
李纤凝忙扒开他衣裳,肋下一片乌青,分布七八个血洞,像簪子一类东西戳的,上手摸了摸,好在肋骨没折。他不像她,经常受伤,忍疼的功夫厉害。李纤凝看到他额头青筋坟起,身上直冒虚汗,显见有些挺不住。
“好闷,喘不上气。”
“我们去外面。”
李纤凝改用抱的。把仇璋抱到对面房间床上,打开窗子通风。
夕曛敛尽,夜色沉了。人影、竹影像水墨勾画出来的,墨色浓淡不一。
李纤凝点燃了烛台,房间有了光亮。
“水……”
李纤凝找来水,喂他喝下。
陆槐于外间淡淡嘲讽,“真是贤惠啊。”
一语激起李纤凝的火气,出去揍了他一顿,眉骨也打碎了。血在陆槐脸上蜿蜒,更增凶戾之态。他舔了舔嘴角的血,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
仇璋伤着,一时走不得,何况还得带着陆槐,没有马匹,她无法在得时时刻刻戒备陆槐的情况下将他们两个带出竹林。
等福王的人找来又不知几时。
想着休整一夜,但愿明日仇璋的身体能够好转,支撑他上路。
陆槐的目光如毒蛇时刻盯着她,叫李纤凝极不舒服,不知他心里又在谋划什么,况他为人狡猾奸诈,狐心蛇性,不得不防。搜遍他身上,并无迷药,只得拍晕了事。
月亮爬上来了,正对南窗。林静风止,秋色宁谧。李纤凝看向怀里的仇璋,“冷么,要不要我关窗?”
“不用,这样很好。”仇璋这两天过的似两年那么长,难得可以安泰的躺着,搂着李纤凝。
“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应该可以行走无碍。”
“等把陆槐带回去,交给官府,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们也能马上回去从前的日子。”
“阿凝。”仇璋忽然低低一唤。
“怎么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那些事,我以为你不喜欢竹子,只是不喜欢竹子。”
李纤凝怔忡,很快和悦了面貌,“你当然不知道了,我又没有告诉过你。”
“那一夜下着雷雨罢,所以你害怕雷雨天,到这里来,你鼓起了很大勇气罢。”
“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早已不能影响我。”
仇璋还是心痛,“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想起在县衙那会儿,逢雷雨之夜,她每每央求他留下陪她,他还曾嘲笑过她,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打雷下雨。
“因为我没有早一点儿告诉你呀。”李纤凝笑回,“歇息吧,明天我们还得赶路。”
仇璋“嗯”了一声,和目睡去。
李纤凝原本打算在他睡熟之后出去看着陆槐,那个男人叫人马虎不得半点儿。奈何她已超过二十个时辰未合眼,刚刚又经历一场激战,体力消耗巨大,便有些支撑不住,
意志稍稍松懈,睡意趁机攻城略地。李纤凝的头耷拉下来。
“砰”的一声,李纤凝被什么惊醒,惊慌查看,原来是起风了,吹得窗扇前后摆动。风灌进室内,枕冷衾寒。
李纤凝方欲起身关窗,蓦地里,身体僵住,连呼吸也滞涩。
蜡烛不知何时熄了,仅有一脉惨淡月光,昏朦若无。幽窅晦暗处,分明有一束目光,死死咬着她。
陆槐手持弓弩,立在门口,“睡的真香,我都舍不得叫醒你。”
李纤凝一动不敢动。
“让一让。”陆槐挥弓弩示意李纤凝,“我要射他。”
仇璋也醒了,手扶在李纤凝肩上,发觉她肌肉紧绷。
她在蓄势。
念头未及转完,李纤凝像离线的箭射出。陆槐不会改变主意,她必须迅速反击。
人未等冲到他面前,身子忽遭大力一挫,脚还在前奔,身子突然后倾,仰天栽倒。
“阿凝——”仇璋失声。
李纤凝捂着胸口倒下。
“不配合算了,先射你再射他也一样。”
弓弩仅能发一矢,陆槐填箭的当儿,胸口骤然吃了一脚,人倒跌出去。他总是低估仇璋,当他是个废物公子哥,捉他时即被他束发的金簪划伤了手臂,这会儿又吃了他一脚。
使出全身力气将陆槐踹出去,仇璋迅速关上房门,又去锁好窗户,拖桌子堵门,继而再不能了,身上伤口撕裂,流出好多血水。剧痛难忍,直不起腰,匍匐着爬到李纤凝身边。
她伤在胸口,不确定入肉多深,致不致命。
“阿凝……”仇璋不敢碰她,心痛泪流。
忽然身体前倾,撞在李纤凝箭上,疼的李纤凝剜心一般。
陆槐在外面笑问,“我射中了吗?”
他隔墙盲射,命中仇璋后肩。
“快躲到角落里。”
二人狼狈栖身角落。
陆槐随后又射了几箭,无一命中。大概知道自己射不中了,外面好半晌没动静。
“给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的。”仇璋说,“我有感觉,入的不深,倒是你,伤在胸口要害……”
李纤凝胸前剧痛,提气困难,她叫仇璋帮她折了箭杆,偎在墙角喘气。这回真正命悬一线了,但她不想说出来吓仇璋,只是静静的筹划,必须在临死前解决掉陆槐,不能叫他威胁到仇璋的性命。
仇璋自行拔下后肩头的箭,流了些血,无甚大碍。
外面传来动静,夫妻二人不觉紧张,严阵以待。陆槐并未闯进来,他去到池塘边,收回鱼竿,钩上竟然有条鳙鱼,他提着鳙鱼回来,开膛破肚,剔骨除刺,薄薄切作片,一片片卷上秋葵,就着秋葵把一条五六斤重的鳙鱼吃了大半。
吃完,精神大振,来到门边,“给你个选择,杀了你丈夫,我不但能放了你,还能去官府认罪伏法,怎么样,是个划算的买卖吧?”
李纤凝不应。
仇璋怒吼:“你有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一支箭穿墙而来。幸而墙面挡去大部分力道,箭矢没入仇璋脚前的地板。仇璋不敢再讲话了。
门外陆槐癫狂大笑,笑过之后用一种鬼气森森的语调说:“什么毛病,我就是见不得她好罢了,都是虺蜴,凭什么她能沐浴月光,我却只能在阴暗处,蜿蜒扭曲地活着。”
墙内墙外一片寂静。
“轰隆隆——”
一道闷雷滚过天际。
“哈哈哈……”陆槐仰天狂笑,“你听到了么,轰隆隆,轰隆隆,你听到了么,明月夜打雷下雨,连老天爷也不佑你,苍天不佑,啊哈哈哈哈哈哈苍天不佑!”
大雨和劈砍墙壁的声音一齐扑入耳朵。电光闪闪,每闪一下,李纤凝仇璋都能清楚看到竹扎的墙壁在一点点松动、瓦解。碎竹屑满屋子乱飞。
应合着那一下下的劈砍之声,夫妻二人的心骤然揪紧。
竹墙被砸开了,一道毛骨悚然的声音随之响起:“我进来了哟。”
第122章 残月篇(十五)生之欲
劈砍声持续激荡,李纤凝闭上眼睛想,真的苍天不佑吗?
连苍天也看不下去,欲在今宵亡她。是这样吗?
否则怎么解释朗月之夜,风雨雷电齐上阵。
她统共来了此地三次,次次遭遇惊险天象。
是巧合?是天怒?
也许二十年前她就该死掉,而不是挣扎存活到今日。
大雨如注,霹雳列缺。墙壁出现破洞,阴冷狡谲的声音自洞内传出,“我进来了哟。”
“且慢!”仇璋喊道。
“怎么?”
“我想知道,假如我死了,你是否真的可以放过阿凝?”
“文璨!”李纤凝大惊。
仇璋转向李纤凝,借着偶尔一闪而过的白光眷恋凝望妻子的容颜,“我们两个总得活下来一个,我们不能叫阿玥同时没了爹爹和娘亲。”
“我不同意!”
“我同意。”陆槐桀桀笑起来,似个飘忽的鬼魂。
“只要你杀死自己,我就放过她。”
陆槐蹲下来,掏出秋葵吃。
周围并没有什么可供自戕的东西,找来找去找到一根石臼一枝被他拔出来的箭。仇璋弃石臼而取箭,双手握住箭枝,对准咽喉。诚如李纤凝多年前所言,自杀需要极大的勇气,常人难以做到。仇璋握箭的手瑟瑟发抖,喉结不安地滚动。他告诉自己,必须拼尽全力,一击即死,他没有魄力来第二次。
陆槐等的不耐烦,连声催促。
“再不麻利了断,我改主意了。”
仇璋攥紧箭枝,猛的往自己喉间刺来。箭镞方欲穿喉而入,劲道一卸,身体软软倒下。李纤凝收回手,脸庞皱成一团。刚刚用力过猛,牵动伤口,胸口传来剧痛。
陆槐上翘的嘴角倏地收平,眸中戾气聚敛,愉悦心情烟消云散,冲过来狠狠掐住李纤凝下巴,“你就见不得我开心是不是?”
李纤凝给他捏痛了,碎碎逸出呻吟。陆槐一怔,不自觉地松了手。
李纤凝冷冷一笑,一脚踹在他胸膛上,他滚了个跟头。惊讶她还有力气。
李纤凝取过仇璋手里的箭,眸中精光渐盛。好似那为黑云所遮盖的月光转移到了她的眼睛里。
那无所畏惧的目光、粉骨碎身混不怕的目光,流淌着蓬勃的生命气息有千万种英勇千万种胆气的目光渐渐与二十年前同样面对生死考验的小女孩的目光重合。
什么苍天不佑,什么天欲亡她,依她说,老天爷分明在助她,在此地此夜此种天象下,她就是神,她就是主宰。
李纤凝持箭扑向陆槐。亦如二十年前的雷雨夜,她持刀扑向竹郎。
没有救赎,没有人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她想活命,唯有自己去挣去拼去杀戮。
脑际浮光掠影。
男人抱她在怀,湿软的舌头在她耳廓里打转,手伸到裙下,一根手指倏地滑进她的身体。他叫她好好适应,一会儿还有比它粗大十倍的东西来贯穿她。
强烈的恶心感沿着脊柱直升。
雷鸣电闪,李纤凝挥箭刺向陆槐右眼。
右眼遽然插进一根竹签,男人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轰隆隆,惊雷滚落。仿佛就落在窗边,震耳欲聋。
陆槐脸色惨白,好险,眼睛差点不保。同时也为李纤凝目光所慑。
那双眼睛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冷冰冰仿佛来自地狱。
它仰视面前的男人,他流血,他痛苦,他哀嚎,他满屋子横冲直撞,室内忽明忽暗,电光闪闪烁烁,被关上的窗再次叫风鼓开,风雨倾洒进来,扑在李纤凝身上脸上,三千妖丝猎猎作舞。
她持箭横扫。
刀划开肚皮,肠子哗啦啦流淌。
男人狠狠吃了一惊,低头看去。薄衫遭锋利箭矢割开,胸前蹦开一道血线。
他既惊且怒,已经那副样子了,怎么还有本事伤他,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
一连两击耗尽了李纤凝的余力,她冷汗涔涔,喘息如牛。胸口的剧痛蔓延整副胸腔,她支撑不住单膝跪下,以手中箭枝撑地,勉勉强强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