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穷苦之县,市无百货,唯鲍鱼之肆林立,其臭不可挡。每次经过腌货街,素馨和阿玥必得屏息疾奔而过。
仇璋来此任县令四年,阿玥今年已经七岁。原说好任期三年,争奈夷陵低处偏僻,穷困交加,为吏者多不愿来,无人替代仇璋,仇璋只得留任。
素馨同阿玥回到家里——县衙东侧一座木瓦搭建的清雅小院。搁长安就是一普通民居。放在这里则是十分规整气派的屋舍。丫鬟小厮还在归拢长安寄来的东西,李纤凝坐在蕉窗下读信,宛然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姐又哭又笑的,信上写了什么?”
“新鲜事,阿婋把她夫君休了。”
“咦,表小姐和新姑爷不是才成亲不到三年?”素馨惊诧。
“听说过不合,两人成天拌嘴。”
阿玥拉素馨衣角,“说的是我长安的姨父姨母吗?姨父怎么还分新旧?”
素馨蹲下来同阿玥解释:“在这位姨父之前,阿玥还有一位姨父,那位姨父命短,早早过世了,又有了现在姨父。”
“我怎么不知道之前还有一个姨夫?”
“旧姨夫过世时阿玥才三岁,哪里去知道。”素馨刮了刮阿玥鼻子,跟着感叹,“上一个倒还罢了,这一个是表小姐主动休夫,全长安城里能有几个,往后还怎么嫁人。”
“你还有心思顾虑她。”李纤凝信纸卷成筒拍拍素馨额头,“且操心操心你的将来罢。”
“我的将来?我早想明白了,我的将来就是服侍小姐,陪着小姐慢慢老去。才不要嫁什么男人,与其服侍男人,还不如服侍小姐,一辈子清清净净。死了也是忠仆,不怕没人给我送终。”
“我给素馨姑姑送终!”阿玥举手。
素馨大笑,“小小姐,我记着你的话了。”
李纤凝直摇头,“大人疯,小人儿也疯。”
展开信继续读,不知看着什么,面色凝固。
素馨察觉异样,“小姐怎么了?家里有事?”
“没什么。”李纤凝收起信,“出去一趟,买了些什么?”
“买了橘、柚,紫茄,薤和波棱菜。”阿玥一样样给李纤凝展示,“还有蘑菇。”
“家里寄来了麦粉,晚上可以吃汤饼了,就用蘑菇和波棱菜做配菜。薤捣碎了拌上油盐铺在紫茄上上锅蒸,就是茄薤了,橘和柚取果肉捣烂,皮切丝,和茶叶冲做橘柚茶,阿玥最喜欢喝了。”素馨兴致勃勃地历数各种菜的用途。
“晚上露露和小菲也过来,多做一些。”
“用得着小姐吩咐,我叫文婆再宰只鸭,保管置办丰盛。”
素馨说着拿上菜蔬去厨房准备。阿玥说:“我去帮素馨姑姑。”
李纤凝说:“书温了吗?仔细你爹晚上回来考你。”
阿玥怏怏止步,回房捧起一部《论语》,读道:“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读没几句,跑出来,“阿娘,你喜欢读书吗?”
“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阿玥放下书,“我可以不读书吗?”
“可以。”
“真的?”阿玥双眼放光。
“只要你当得住你爹爹问。”
阿玥刹那泄气,捧着书回屋读去了。
李纤凝看着女儿,不失望是假的,她不读书因她志不在此,阿玥不读书,是因为她蠢笨,一段话今天背下来,睡一觉醒全忘了,比方说子罕篇,学了三四天了,还在开头一句话上打转,仇璋给她讲解她总表现的一知半解,过后又忘了。连她偶尔听一耳朵也会了。
女儿终究不聪慧,李纤凝叹息。
花解二人酉时一刻过来的。当初李纤凝随夫上任,解小菲吵吵嚷嚷撒泼打滚说什么小姐身边不可以没有他,一哭二闹三上吊要跟过来,花露没主见,全凭他做主,李纤凝便携了他们夫妻二人来,到了夷陵,仍叫解小菲在县衙里做事。
解黄跟在主人后头,老了,没了当初的活泼劲儿,懒懒在李纤凝的凳腿边蜷下。
阿玥看到解黄,抛下书,飞奔出来同它玩耍。
李纤凝斥她,“没规矩,怎么不叫人。”
阿玥站起来,叫了一声“姨母”,一声“姨父”。
解小菲立刻纠正,“什么姨父,是舅舅!”
解小菲不乐意阿玥管他叫姨父,那样一来岂不成了花露和李纤凝关系近,他和李纤凝关系疏远?明明他和李纤凝关系更近,坚决不许阿玥叫姨父姨母,要叫舅舅舅母。这一来花露也不不愿意了,说明明她和阿凝关系好。双方相持不下,最终决定让孩子各叫和的,把一家人叫的像两家人。
阿玥改口,“舅舅。”
解小菲立刻眉欢眼笑,“这就对了嘛。”
李纤凝说:“小杞给你们捎了布料、衣物,首饰,还有一些长安特产,你们一会儿回去记得带走。”
韩杞从军八年,赶上战事频仍,外有番邦犯境,内有节度使作乱。勋官十二转,转了六转,如今已是正五品上的上骑都尉,兼领正五品下宁远将军的武散官衔。再也不是当初的小小衙役可比。
解小菲立刻扑过来问,“小杞有给我写信吗?”
“没有。”
“那他给小姐写了吗?”
“写了。”
解小菲撅嘴,嘟囔,“凭什么给你写不给我写,心里一点儿没我。”
“东西捎到不就得了,他又不善言辞,你叫他写什么信。”
“可是小姐有信。”
“要不我拿我的信跟你换他给你东西?”
解小菲说那算了。
饭烧好了,仇璋还未回来。解小菲说县里发生了案子,县令恐怕耽搁住了。素馨问什么案子,解小菲说是去年闹的沸沸扬扬的孕妇案,如今凶手又来作案了。
“把身怀六甲的孕妇肚子剖开取走胎儿的案子?”
“就是这桩。”
“那岂不是又有一个孕妇被……”素馨说不下去。
“可不是嘛,这个畜生,真该千刀万剐。那妇人被发现时尸身已经臭了,腹腔遭人剖开,密密麻麻爬满了蛆蝇。”
“别说了……”花露带着哭腔,她一向听不得这些。
解小菲住嘴。
李纤凝默了半晌,这时说:“不必等他了,大家先吃罢。”
花露小声问:“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有他在反而拘束。素馨也坐下,叫小丫头们伺候。”
素馨说:“我去喊阿玥。”
人到齐了,汤饼上来了,一人盛一碗,十月的夷陵天气凉爽,正宜吃汤饼。
夷陵产稻不产麦,他们已经许久没吃过面食了。品尝着熟悉的味道,回忆着长安的繁华,东西两市,卖汤饼胡饼的铺子数不胜数,无论走到哪来,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来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曾经不屑一顾的饭食,如今却成了弥足珍贵的美味。
几人一边吃一边聊着长安的饭食,既有寻常的冷淘、毕罗、馓子、油团饭、榆叶羹也有各家酒楼里的珍馐,驼蹄餤、鸳鸯炙、红虬脯、鳜鱼臛、甘露羹。元日食五辛盘,立春食春盘,上元食玉梁糕,清明食寒具端午饮菖蒲,七夕乞巧中秋莲子粉藕正鲜。
说着说着众人都沉默了,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只有阿玥无知无觉,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反复提长安,明明夷陵也很好呀。
这功夫仇璋回来了,李纤凝招呼他吃饭,他睄一眼席上,说你们吃罢,匆匆回了房。
素馨说厨房留了食材,我煮了给姑爷端去。等素馨端出来,李纤凝接过去,亲自给仇璋送到房里。
“长安运来的麦粉,素馨做了汤饼,你趁热吃。”
“有劳夫人。”仇璋接下放案台上。
李纤凝说家里还寄来了纸笔、砚台、墨块还有几箱子书,她吩咐下人全部放书房。另有公公婆婆的两封信,十九叔的一封信,也一并放在了书房案上。看他更衣,抬手为他解扣子,仇璋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就可以。”
李纤凝不理会,仍旧解开了,双手下滑至腰间,取蹀躞带。
仇璋只得由她,她发髻时不时擦碰他下巴,他不得不高高仰起头。
脱下公服,为他换上常服。受此地风俗影响,他从长安带来的华衣美服全压了箱底,身上穿的仅是普通布衣。十根手指光秃秃,不饰金环宝石。
李纤凝为仇璋更完衣,又换来丈夫一句“有劳夫人”,李纤凝笑容里裹着淡淡的僵。四年来,他待她疏离客气,一口一个夫人,再未唤过一句阿凝。晚上也不与她同榻而眠,独宿一间。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曾经的恩爱夫妻,走到这一步,着实令人唏嘘。莫说家里下人,连解小菲花露有时看她也是一副同情的眼神。
不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经历,不得丈夫宠爱,她就是悲哀的、值得怜悯的,失败的女人。
细思之,委实悲哀。
第128章 新月篇(其二)竹雪
送走花解二人,盥沐过,李纤凝独坐窗下,取出家书接着读,信是李含章写给她的,除了唠叨一些琐碎家常,牵挂之语外,还提及罗睺欲把罗婋配给韩杞。
李纤凝明白表哥的意思,韩杞是冉冉升起的青年将领,他想把他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李纤凝算算年头,他今年合该二十七,九月份生辰,那就二十八了。他离开她时年十九,一晃二人分别八年有余。
八年来他给她寄了几十封信,信中内容简单,无非是逢年过节的问候之语。寥寥数语,从不提及其他。
这回的信会写什么,会不会告诉她他快要成亲了?按说他的年纪早该成亲了。
李纤凝拆开韩杞的来信,信上短短两行字:
阿姐安否?
西风渐紧,伏乞珍卫。
他没有提及他的亲事,仍是平常的问候语。李纤凝说不上来什么心情。
兀自呆了半晌,研磨提笔,像从前那样,于信笺下方回:
阿姐甚安,弟亦保重。
待墨迹干透,折了装进新的信封,想着明个儿叫人送去驿站。
尚无睡意,见书房的灯亮着,李纤凝提着盏灯笼去了书房。
仇璋也在回信。看她进来,身上衣单,皱眉道:“夜寒,怎么不多穿些?”
李纤凝笑了一笑,“不碍事的,公公婆婆信上说什么?”
“爹无非嘱咐我任上好好做事,莫眷恋长安繁华,心浮气躁。娘唠唠叨叨的都是一些日常,嘱咐我加衣加餐,没什么要紧的事。”把信推到案边。
李纤凝捡起来大致浏览一遍,仇夫人除了嘱咐儿子加衣加餐,还嘱咐儿子切莫伤神忧愁,自悲自苦,实在在夷陵过得不顺心未尝不可告病辞官等等数语。
信尾几滴泪痕晕开字迹,足见仇夫人思子心切。
李纤凝默默把信放回。
“岳父岳母信中说什么?”
“也是一些平常家事,顺带提及阿婋休夫。”
“哦?”
李纤凝讲了罗婋的事,仇璋应和一二语,对话干巴巴,甚无意思。像两个尴尬陌生的人在说话。
草草收尾,李纤凝回了卧房,独自寝下。
早上,仇璋将书信交给长随周旺,命他送去驿站。周旺道:“整好,夫人也打发我上驿站送信,我一道送去。”
“夫人有几封信?”仇璋随口问。
“两封。”
“拿来我瞧瞧。”
周旺奉上,仇璋分别过目,一封家里的,一封写给韩杞。仇璋叫张旺等着,独自拿了两封信进书房。
家信放在一边,单独拆开给韩杞那封。
信纸展开的一刹那,仇璋赫然呆住。一问一答,加在一起寥寥二十字,他没想到会这样简单。
内容虽简单,不知为何他的心像压了块大石般沉重。
目光久久停顿在李纤凝的字迹上,甚安。甚安……
半刻钟后,仇璋将信还给张旺,独自往衙里去了。
十二月,夷陵下雪了。薄薄的一层,早上曙阳一现即融。
夷陵没有碳,夜里枕冷衾寒,醒来时手脚俱凉。素馨端来一碗姜茶,李纤凝喝完四肢略略回暖。
“用早饭吗?”素馨问。
“没胃口,等等罢。”李纤凝捂着心口歪在床头,容色倦怠。
“小姐心口又疼了?”
当年那一箭落下的毛病,逢阴天下雪,李纤凝心口就犯疼。
“歇歇就好了,你忙你的去。”受这毛病拖累,李纤凝说话慢声慢气,想当初她声音何等清脆,如珠落玉盘,中气十足。
这会儿……素馨不敢流露丝毫伤感的情绪,怕李纤凝不好受。
缓了片时,胸口疼的没那么厉害了,李纤凝走出屋子,冬阳洒在脸上,把她苍白的脸色照出了些许红润。
来到梅树边,原想看看红梅堆雪的景色,哪知雪都化了,融成一窝窝晶莹雪水,蜷在花芯。
李纤凝颇觉无趣,慢慢走到仇璋书房。看他书案上摊着一副画,画的正是昨夜的雪景,夜雪红梅。另有一副字,书的是白乐天的《夜雪》:
已讶衾枕冷,
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
时闻折竹声。
李纤凝连读了两遍,夷陵不会有压折竹子的大雪,那样的大雪在长安。她明白,他思乡了,谁又不思呢,长安的风物,长安的亲朋,足足暌违四载了。
晚上仇璋被知州裴友范请去喝酒,派人捎信不回来吃晚饭了。峡州下辖夷陵、宜都、长阳、远安四县,州治设于夷陵,裴知州与仇璋同县办公,过从甚密。私下常常聚在一处饮酒取乐。
小地方亦有小地方的好处,不设宵禁。约莫子初时刻,仇璋回转,他吃了酒,脸色红润。
仆人端了热水进去给他泡脚。他素有四肢逆冷的毛病,这个天气里尤其严重。
李纤凝萧萧然走进来,他见了问,“怎么还没睡?”
“我想等你回来再睡。”坐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外面冷不冷?”
仇璋不太自在,又不好立刻抽回,回道:“不冷。”
“手很凉呢。”
“你的手也不热,别叫我渥凉了。”给她拿开了。
李纤凝也不恼,说夫君我们玩个游戏。仇璋对她突然的活泼不适应,还是顺着问,“什么游戏?”
“我画你猜。”
李纤凝忽然踢掉绣鞋上榻,箕坐在他身后,在他背上画字。
“我只画一遍,你心神集中。”
仇璋来不及错愕,她已经一笔一划在他背上画完了五个字。
“猜得出来吗?”
仇璋舔唇,“夫人……”
“猜得出来吗?”
仇璋把脚从水盆里提出来,叫小丫头下去。小丫头端着水盆掩门而去,仇璋这才说:“我猜不出来,夫人早些歇息,莫玩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