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家三进的院子最里头,梨花一路走进去,所到之处像是遭逢一场山匪的洗劫,每个屋子里柜橱被移动到门口,花瓶细软被撒了一地。帐幔桌布,地毯都被卷起扯破了胡乱钩挂着,白瓷碗碟碎成渣子颗粒一样铺在青石地板上。
梨花这样看来,福家是个细致讲究的耕读大户,难怪小丹没拒绝这份亲事。
梨花仔细地在各屋子里开门找小丹,那福家少掌柜在酒楼主事儿,家里遭受袭击,此刻怕也还不知。
阿芍也踮脚四处查看,在一个虚掩的厢房门外,退后了给梨花招手,梨花会意即可赶过去。
轻声推开那门,进去里面看到有人抱着被子蜷在里面,那黄木床上就凸起一块,也不确定是否就是小丹在里面。
梨花反手习惯性按住剑柄,让阿芍躲门背后去,她轻手轻脚过去床边,一下掀开被子往里看。
里面的 小丹面色如霜,鬓发松散,钗环歪斜,眼神很复杂又恐惧,梨花喊了她一声才回神点头。
“外面发生那么大的事儿,你还好吧?”梨花担心又紧张地伸手拉她。
小丹慢悠悠地从被子里出来,那手脚的姿势保持着质朴淑女的良好动作:“我刚……才算进来被子里,之前在床底下呢。”
这种时候,她能安然无恙已是大幸。梨花搂住她:“你好着就是幸运。”
小丹瞄一眼门后露出脑袋的阿芍,随即攥住梨花的手憋着嘴唇忍住哭,她一定也是从畏惧中走过来的。她慢慢走到床边,伏地从底下找出来她的鞋。
小丹这样很规矩朴实又得体大方的女子,谁见了这会儿都怜惜她。
梨花搀扶她走出外面,一眼看到公婆的身首分离,她扑过来嚎啕大哭,虽然未过门,未来公婆已然将她视作自家人般对待,而且人家对她父母很照顾。
过了会儿,福记酒楼少掌柜也赶来了,虽然极度悲伤也还跟在身边安慰张小丹,他们之间就剩没择良辰吉日行大礼了。
先前邻居们是有些愤慨也还同情福家的遭遇,这会儿倒是背后悄声议论起这对年轻人的未来了,担忧福少掌柜不如他父亲那般能掌控局面,也怕他不施行那减租三年的约。
城郊出了大事儿,城内都尉连同捕头仵作来了几匹快马,毕竟这种属于极度恶劣的杀人案,造成的轰动不小。
那些佃农们借着关注案情的由头,询问着京城里的都尉大人:“您说说咱们这租子还能免三年不?”
“这个呀,我看还是先请京都大佛寺的上僧来给福家念经,让人早日入土为安,至于别的,本官不懂你们的免租事儿。”
城里的都尉仵作捕头,一行人做完亡者的各种查验,撂下这些话就骑马赶回都尉署了。
福少掌柜的人也很稳重,他接了张阿伯老两口来他家里,很信任地为他做镇主持家务料理他父母的后事,而他,忍着悲痛悬赏捉拿凶手。
城郊发生了这么残忍的分尸案,京都城中城外的百姓们惶惶然,各家各户晚上天没黑就关门熄灯,不敢弄出声响,就怕会遭逢厄运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传言道,某年京都附近百年一遇的除妖大战中,漏网的那些百年精怪们又出来作乱了,为了报复当年的玄门修真者屠戮,它们对付人类的手法变得极其残忍了,张开大嘴就吃人的腰骨,还把头掐下来满地滚。
有些心腹不正的妇人泛酸道:“我看都是百年的雄性妖物吧,为谋美人就先夺取身边的障碍,这福老爷和夫人做主定亲小丹姑娘,人家妖精就先拿他们开膛,意在图谋那小丹姑娘的美色呀……谁要她长那么漂亮呢!”
这时候很多男人被这事儿也吓的心慌慌,想法顺着妇人所言的,指着福家酒楼方向:“红颜祸水……瞧那日那个裴府少将军马车碾过她爹的摊子,为何不去碾别人家的?也是那少将军不地道。”
“裴侯爷的儿子真不如侯爷,他为人鲁莽古怪还专寻觅咱们庶民百姓家的女子,看来也是想玩弄以后再抛弃,却一失手就杀了福老爷和夫人,福老爷和夫人还真很冤枉呢!”
张阿伯和同村的乡邻们协力,用了五日就将福家二老的丧礼完整结束,张小丹就和她爹娘一起住在福家了,也许这样是能让福少掌柜最安心的法子。
这一日进了城,梨花阿芍就在路边摊上听着人们议论着,这些人的想象力也真可怕,他们看待张小丹的心态也太不厚道了吧。
反倒看待裴英邵还是观点一致的,在他们眼里的裴英邵是粗鲁不讲理的莽夫,强占民女无恶不作。
摊饼子配豆汁叫卖的婆子,一边手里不停,边对她面前坐着的食客说:“他少将军眼里就没有咱庶民,放任马车碾人,这是德不配位。”
吃煎饼卷菜,喝了一口豆汁的食客点头:“就是说呀,裴英邵很坏,简直是缺天良,据说他腋臭能熏死苍蝇不说,他还逼少女失贞,养了三千佳丽供他消遣,若有不从者刮骨挑筋,剜眼煮汤,甚至齐腰斩断还割头。”
“哎呀!快被说这些了,再说人都吃不下啦……这裴英邵简直就是枉为候门。”
“但我觉得这次的不是他做的,福家两夫妇的身首异处,不是凡人所为。”
摊饼子的婆子,将一张饼麻利地卷好菜放碟中递给食客:“裴英邵英勇过人,他想让谁不好过,谁能逃得过一死?张家那姑娘是出了名的俊秀蕙质,他先对付了福家父母,那么福家办丧就会拖延婚期,这时候不就便宜他了吗?”
煎饼摊的婆子这话让所有人都点头,她说的就是他们所有人的想法综合。
梨花就在隔壁摊子上吃着馒头就面汤,用的一些碎银子,默默地看着他们,她什么都不能说。
阿芍拽拽她的衣角对她低语:“你说他,真的会做下那事儿?”
“当然不,裴英邵为人正直。”
梨花昨夜去内城裴府的新奴待的住所,从砸坏了门板到受邀至他的内院,他虽先前很机警也很粗鲁地任凭府中守卫用链子锁着她们,但这也是他黄门侍郎身份的警惕。过了一夜到此刻,她能安然走出来,夜里当面相谈过了,他不像是能做出残忍行为的男子。
现在是,京都内外的人们对他观感很差,若非他出身贵族,要不然流言蜚语到了这地步,怕是圣驾也会震怒的。最主要的是,那个小丹,她说过她在梦里见过裴英邵,就看这次他和她能有什么想法吧。
于是,梨花拉着阿芍,又搭上了出城的马车到了福家村。
那福少掌柜问过小丹之后,就让她们从小门进去张小丹的内院了。
张小丹也没有多么孱弱,她就是没精神没好气色,捧着几本种花养草的书,看也看不进去暂时当是个依托。
她看到梨花,稍微欠身,梨花见她心情低落,就坐了过去到她床沿。
她这样哪里还有气质超群,沉鱼落雁之姿态,整个人失色七分,剩下三分秀丽骨相,无论男女见了她依然惹人怜爱。
“小丹姐姐,你要节哀喔!希望你快快好起来。”
张小丹比梨花想象的要心态坚韧的多,她淡漠出声:“嗯,我吃了些米粥,不用多久,应该会好的。”
梨花瞧着室内的痰盂,卧榻,更换的衣裳就在衣橱那里,福少掌柜待她可谓贴心了,人家亲爹娘才刚遭此劫难。若是心里狭隘的男子,或许会把缘由怪罪在未婚妻太美丽这点上。
一会儿张阿伯进来看了眼女儿,又出去前院帮着张罗福老爷家的地租事儿了。
倒是张阿伯眼底泪痕,自己的亲家逝去,对他的打击非同一般,他心里久久放不下。
阿芍要出去时,张小丹也挥退了她的婢女,屋子里就只有她与梨花。
“说吧,你想知道啥?”张小丹自然是明白梨花的来意,连同她是做什么营生的也能猜测个大概。看到梨花还在犹豫,她凝着她:“你是少数隐居在野外的女子,清灵正直。”
她这样一说,梨花心里的顾虑就消失了,不禁莞尔:“那你和裴英邵相识并非那一日吧?”
张小丹面上依然平静,微微蹙眉:“也并非就是我在人群中多看他一眼,而是那日凌晨,我是听说福老爷爱吃野荠菜馄炖,我就亲手做了送来,福老爷和我爹一样是早上卯时就起床做事的人,我想说这时候人少,我来了也不会被村里人说闲话。既然我都来了,福夫人知道我寅时就醒来为我爹娘做朝食的人,她让我先到为我们将来准备的新房内院的厢房里歇着去,等到我听见有股很大的力量从天而降,我跑出来就看到满院子的凌乱,就没找到福老爷和福夫人,我钻进来厢房躲到床底下了。”
她能在遭受恐惧之后还能保持住沉静,让梨花疑惑不断。
第26章 情缠天地【7】
梨花是暂时说不出来话,望着张小丹。
“是我那未来婆婆叮嘱我,让我熟悉熟悉这内院的几个厢房,说是往后就供给我们使用的,我正想买个纺织机,还要把我的制药粉,滚轮石锤石碗都带回来呢,但那声音,就是我听见福老爷和夫人的叫声,就是同时的叫声很不好,我这是在福家,我能出去看一眼已是耗费了我所有的胆气了。”
梨花收回目光不看张小丹,这张小丹又说:“我这么做也是不想带给他们二老麻烦,若是我被贼人找到了,就会多一些人遭殃。“她放下手里的药典,脖颈儿由于激动的心境难以平复而不由自主摇摆:”她们待我如同亲闺女,我怎么能再让贼人找到我,床底下也许会被找到,但也比待在床上的好,可是后来,我听见人们越来越多,我才害怕的蜷缩到被子里的。”
梨花心想,你还挺会有过日子打算的。沉着,灵敏,但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福家老两口遇害了,你毫发无损,就这点惊吓,看起来对你并没什么影响。
梨花这样想着,张小丹忽然从床上起来两手紧攥住她:“你们大家伙儿,不会怪我没出手去解救我未来公婆吧?因为我是真的没胆子呀!”
“应该不会的,你很无辜,再说了你也不知道那人的来路呀!”
梨花这么说是避开张小丹的那双眼眸,她那眼睛谁看了都不敢直视的,那是纯真到很有力量的一对儿眸子。能惊艳了所有人的灵魂,不论男女和老少。
话虽这么说着,梨花心中并不觉得她有多么无辜,她现在对张小丹的潜能并不知道,就光是靠近她,就能被掳获心灵了,这样的人简直是吸引力的王者。
张小丹听了梨花这样说,眉心松弛了下来:“我的准公婆这般遭受厄运,我还都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唯有……守护着我的准夫君了。”
梨花走出来厢房门,抬头望了眼院子上方的天空,福家这内院地势高出外面的院子,按说前院有动静会让后面听的很清楚。
“小丹姐,你在床底下时候,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到你这院子里传过来吗?“梨花问话声音很温和,手也继续攥着梨花的双手:”因为这次的事故发生的很迅速,感觉不像是寻常的歹徒作恶,若你能知道些啥,就还是希望给我说说吧,这样一来也能告慰福家老爷和夫人的阴灵了。”
张小丹面上略有为难地再度蹙眉:“就是马蹄声很响亮,也很快,不像是寻常的军马或者驾车马那样,还伴随着那声嘶叫声像是驴叫,但又比驴的声音还要刺耳。”
驴精?还是马怪!
梨花脑子晃荡起来,这还真的是怪物啊?
梨花慢慢松开张小丹修长的双手,她的手虽然也善烹煮打柴,甚至割草采桑却依然滑柔白皙,看起来根本就是千金小姐的一双手。
脑子集中起来这一瞬间,梨花冷不丁问她:“福家老爷和夫人弥留之际,该有留下什么随身物件吧?如果在你手里的话,可否给我瞧一眼?”
张小丹也是看着梨花眼睛的,见她笃定的神色,她起身走下厢房台阶到隔间的杂物房柱子顶端伸手摸下来一个布包。
梨花见此,想到她那长腿大叔每次若是他离开山寺,远行在外,他也会那么做的,反正会让信任的人知道位置,那是一般人很难知道藏的地方。
“这里是整个内院的钥匙,最大的双喜字铜质的,还说是专为我们做的呢。”张小丹说这些话时,依然神色安详,就像是回忆一件正常的已经过去的好事情那般:“可是如今,就留下这个钥匙,我是没机会再听到他们二老的声音了。”
这种超越年龄的笃定,让梨花有种错觉,觉得她的看待所有事物的慧根,绝非才刚满十八岁这么简单。
听起来是,她的准公婆对她十分放心,然而实际上是她已然虏获了所有人的心思。
梨花起身对她道了谢,张小丹这人,貌似纯真无邪的呆女,在她面前任何情绪都貌似疏忽了。
转身离开这厢房时,梨花也淡漠地转述城里那些人对她的部分看法:“甭管城里城外那些人怎么说,小丹姐你要安心过好你们的日子最要紧了,至于有些人说你认识的那个裴少将军,说他就是谋害福老爷和夫人的凶手……这你怎么看?”
梨花面上无波,眸光也是淡定。
这会儿和张小丹的一番相处,她已逐渐学会了和对方一样的沉静,这是很好的特质,是大叔师父没有教给她的,属于女人独有的姿态。
张小丹也发觉了,她嘴角弧度开。她不会被人轻易洞彻心思的,她单手一指城内的方向:“现在就看城里都尉署的人如何查询的,若是姓裴的,那他就别想逃脱了,天公会收了他,让他消失在人世间的。”
这些话本是京都地方老幼们,常挂在嘴上愤慨到激昂的话,什么天公伯啊!保佑啊之类的。
但在此刻听在梨花耳朵里,这是很不寻常的少女能说的话吗?张小丹不是那么单纯的好吗?
张小丹和裴英邵比较起来,他和她都有不寻常之处呢,一个永远处事波澜不惊,另一个根本就千杯不醉还貌似对所有事物保持着无谓。
梨花带着阿芍这个小怪物出来福家,走在福家村到张家庄的路上,抬头眺望张家庄所在的京都御用兵马场大营,那褐色绿色的苜蓿田荞麦地。她们顺着乡道搭上了进城的运水的车,就坐在车橼上晃荡着进了城,走在街上回忆着那日遇见裴英邵马车碾人的时候。
“我说,咱们要是住店可是没银子啊!”阿芍提醒着梨花,她看出来她正在想辙呢。
“嗯,那我们找个事儿吧,你也瞅瞅目标呗!”梨花说是在怂恿阿芍,她其实也在找挣银子的目标。
经过一排排的糖葫芦小丝r手工制的流苏发饰地摊,赫然看到对街那艳丽妇人正愁眉不展,梨花阿芍大摇大摆地过去她身边。
这妇人两眼水汪汪,手心里攥紧一个钱袋子,柳树杈后面有个卖香包糖块拨浪鼓小铃铛的货郎,此人有着精壮的体魄,眉眼也周正。
只看两眼,梨花便明白这是中年妇人意欲搭上这货郎,但又不想低头,而她丈夫必定是戊边的将士,因此她能闲扯淡的过日子又不缺钱花。
阿芍在梨花的指示下过来柳树这边请艳丽妇人,这妇人看是梨花,微不耐烦地瞟一眼再继续探视柳树杈这里,见对方男子无动于衷,她便咬着嘴唇过来梨花这里。
“若我帮你约了他和你说话,你能给我一两银子不?”梨花断定这妇人每日在街上必定就是来等这货郎的,看她总是次次望着柳树这里,不然就是站在这里驻足:“你需要一个懂你的人,把你的心思告诉他,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