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吗?”
“说过啊!你说得话我很多都记得呢。”
“那我还说什么了?”
“健健康康,大大方方,家中有粮,心中有光。”
“哎哟,孺子可教也。”
何以安看着余微微粲然一笑,“那是!我这儿也有一句:无所吊谓,不结婚,不生子,小病就治,大病就死。”
余微微也乐了,端起手边的茶杯去跟何以安碰杯,“豁达。”
两人将杯内的茶一饮而尽,笑作一团。
陈老师晚饭后照例是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散步,回家洗漱后便在书房看看书,赏赏字帖。
这会儿手里拿着书本,看着桌上震动着的手机,老花镜下的眼睛眨了眨,狐疑了片刻。
“喂?这么晚找我聊天,少有啊。”
沈卿辰轻不可闻地一笑,“没打扰你睡觉吧?”
“看书呢,怎么?有事情?”
果然,知子莫若母。
“是有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陈老师听他语气格外认真,便也端正了坐姿,拿下老花镜。
“说吧。”
“我想……等手上这个课题做完,回苏州去。”
陈老师把书合上,眼镜搁在一边,“你是说辞职回苏州?”
“对。”
陈老师沉默了两秒,“这事儿你跟微微说了吗?”
“还没有……我思来想去,做这个决定,最应该先跟你报备一下。”
“哦?你刚刚说要跟我商量,现在又说跟我报备,所以,你到底是来通知我呢?还是来征询我的意见呢?”
“您这会儿别跟我抠字眼行吗?”
“这可不是抠字眼,两者区别可大了。说说吧,你到底怎么想的?”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对自己挺失望的,读书时感觉自己是天之骄子,进入中科院后泯然于众人,三十多岁一事无成,默默无闻。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哎,这锅我不背啊!你读书时我没有觉得你是天之骄子,现在也没有觉得你一事无成。”想想又说:“科研工作本来就是一条孤独的路,要耐得住寂寞,抵得了诱惑。你向来稳妥,不至于这么急于求成啊。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吧?你这么想回来,还是因为跟微微聚少离多的缘故,对吧?”
沈卿辰失笑,“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你骗谁呢?我看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妈。”
沈卿辰突然这么叫一声,陈老师也郑重起来。
“那天小姨带月儿来吃饭,我看出来微微很喜欢小孩,但是以我们目前的状况……微微想要的很简单,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这是她从小就求而不得的东西,直到现在,她也依旧没有得到,等着她的只有分离跟等待。我不能那么自私,只想着实现自己的梦想。”
陈老师沉默良久,终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我这样讲可能有点自私,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让微微来北京?”
“有可能吗?毕竟她的工作调换起来比你容易很多。”
“如何衡量容易与艰难呢?微微坚守用文字传递力量的初心不亚于我期待课题能研究出成果的渴望,何况,来北京就意味要她放弃这些年靠自己得来的一切,从零开始,我于心不忍。”
陈老师又是一声叹息,“是啊,微微要是去了,你们光是车子房子这样现实的问题,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呀。”
“既然如此,你自己想定了就好,人生路漫漫,有情好之时,便有情淡之时,你如今新婚燕尔,做了这样的决定,那得都是你心甘情愿才好,别等以后再来埋怨微微,到时候我可帮理不帮亲。”
陈老师这样说,仿佛帮沈卿辰卸下心头重担,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真有那天,你帮她就好,不用帮我。”
“那你计划是什么时候回来?”
“具体还不知道,手上这个课题做了一年多了,估计今年能结束吧,总要有头有尾才行,等这个课题结束,我再提离职。”
“好吧,你还是要找个机会跟微微提一提才好,这种事情不能搞什么惊喜,我怕你会把微微吓到。”
“嗯,我心里有数。”
周一,余微微在单位整理稿子,金教授的画册正在按部就班地推进。余微微闲暇时总会忍不住读上一读,每每总被教授诙谐幽默的诗画逗得一乐,沉下心来一想,又总能领悟到那平易近人的水墨丹青中流露出的禅意和智慧,叫她读起来就欲罢不能。
蔡老师手上正在排版的关于苏式园林的画册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余微微想着自己虽然身在苏州,却很少去园林中细细观赏,哪天定要叫上何以安一起去逛遍苏州的园林,让她这个专业人士给自己好好当一回向导。
午休时间余微微也没去饭堂,她早上起的早,尤其惦记以前在餐厅吃过的一口爽三文鱼菜饭包,便自己依样画葫芦做了一份带来公司,这便是自己的午餐了。
大家都去吃饭了,偌大的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分外安静。余微微正吃的开心,手机却在这时震个不停。
是母亲打来的。
余微微三两口嚼完嘴里的饭,拿起电话,“妈。”
“你上周回老家了?”
“对,去看外婆。”
“你良心倒好起来了,眼里还有你外婆。”
余微微不说话,母亲接着说:“你外婆跟你说了没?你跟小辰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你外婆说小辰爸爸走了,都没看到自己的孙子人就没了,多大的遗憾啊,你们再这么耗下去,我们是不是也要带着这个遗憾进棺材啊?还有你外婆,她岁数大了,看到四世同堂是她的心愿,你要是心里真有你外婆,你就满足她,不要让她带着遗憾走。”
余微微把手里的饭勺放下,早前她便想好了应对的说辞,本应对答如流,但面对母亲如此言论,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许情绪起伏。
她吸了吸鼻子,很快便平复了心情:“医生说我的痛经是宫寒引起的,我最近在调理身体,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你听哪个医生胡说八道的?你的痛经就是你自己乱吃冰的辣的导致的,跟宫寒有什么关系?再说了,现在痛经的人多了,都是宫寒?都不能生孩子?庸医骗人,你还当真了!”
“等我这个疗程的药吃完吧,而且这个事情我也要跟沈卿辰商量的,你着急也没用啊。”
“这还用商量?他还能不同意?孩子生下来,我们可以给你带,他妈妈也能给你带,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孩子不用你们管,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我要是有孩子,我会自己带,不会把她交给别人。”余微微脱口而出,带着些掩饰不住的愤怒。
母亲也怒了,咆哮起来:“你帮帮忙好吧?拎不清的东西!你是怪我把你交给别人咯?哎,那是你外婆好吧?那是别人吗?就算你舅妈对你不好,她是伤了你了还是不给你饭吃了?骂几句你又死不了,你不是照样长这么大了吗?要不是他们收留你,指望你那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你早就饿死了,我们也没机会出来打拼,给自己争一口气,现在的好处不都是你的吗?上海有户口有房子,你自己不要啊,怪谁啊?”
余微微此时真的是怒己不争,她以为自己早已经练就铜皮铁骨,对这些言语百毒不侵,但酸涩的眼睛,几乎要决堤的眼泪,都在证明着她还是无法忽视那种不被亲人在乎的切肤之痛。
她只说了一句要开会了,便匆匆挂了电话,盖上饭盒,躲到了楼上的天台。
余微微在地上蹲着,双手抱着自己,任凭眼泪流下来滴到衣服里。她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找到那个受伤害的自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没关系,我爱你,你没有做错什么,不是你的错。
直到眼泪干了,腿脚麻了,楼道里的脚步声也逐渐密集了,余微微将温热的掌心覆盖在眼睛上,待酸胀的感觉褪去了,便离开了天台。
回到座位上,余微微才看到沈卿辰发来的微信。
“今天中午吃什么?”
他很少白天有空跟她聊天,余微微把饭盒里剩的一大半饭菜拍给他,沈卿辰很快回消息过来。
“刚吃上饭?”
“嗯,今天有点忙。”
“那你先吃,晚上聊。”
“好。”
余微微盯着手机半晌,想到那天沈卿辰问她喜不喜欢孩子,何以安说得没错,他们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不可能一直避而不谈。
她脑海里回想着母亲刚刚说的话,生而不养,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父爱跟母爱,任何一方有所缺失,都是孩子成长过程中最隐晦的痛,她跟沈卿辰都亲身体会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以母亲的作风,断然不会就此静静等待她调理身体,这套说辞终究只能应付一时,想要控制住事情的走向,还得先发制人。
余微微打了一个电话,把自己的情况大致告知了对方,请她帮忙。
“学姐,我也是事出从权,没有别的办法了,您这也是主任级别的了,我妈应该会信你说的话。”
“我也真是不好说你,跑去苏州这么久,难得来找我叙旧就为了让我帮你演戏啊?”
“等演完这戏码,我请你吃饭。”
“那必须啊,得吃大餐。”
“没问题,等你哪天休息,我必定随传随到。”
“不过,我没有周末的班啊,你得周中来,我给你排个号。”
“行,没问题。”
余微微定了时间,就跟领导请了病假,专程去了一趟上海。
她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可以看出母亲着实吃了一惊。
“哎哟,你怎么想起来回来了啦?”
“你不是说苏州那个给我看病的是庸医吗?我约了一个上海的专家号,今天来看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母亲二话不说,打开衣柜开始换衣服,“当然要去的咯,这种事情我不去怎么放心啊!”
等母亲换好衣服,两人驱车来到医院。
余微微事先跟学姐打好了招呼,她们在候诊厅并未等太久,便听见叫号机里在叫余微微的名字。
为了把戏做足,学姐听了余微微的表述后开了几张单子,余微微依照吩咐,缴费后一一去做了检查。
结果出来时,母亲着急地抢过余微微手上的几张化验单,急匆匆地冲到学姐的诊室,火急火燎地把单子放在医生面前。
“医生,我们检查结果出来了,麻烦你给看一下。”
“你是病人吗?”学姐头也没抬,边看化验单边问。
余微微母亲被问得一愣,旋即摇摇头,“不是。”
“那你到后面等,让病人坐下。”
余微微的母亲有些不悦,但自己又不占理,也不好发作,便把余微微拽过来,自己退到后面去了。
“最近月经是不是不太正常?有没有出现减少或者频发的情况?”
余微微背对着母亲,虽不能说话,但表情还是可以做的。
此刻她眉头皱着,一脸疑惑地看着师姐,“是有……一点不太规律,我有痛经史,跟这个有关系吗?”
“痛经是果,你在查的是因。你的这个单子里有几个数据不太正常,需要再做个深入检查。”
“嗯?”余微微也有点蒙圈了,这是戏吗?该怎么接?
“你什么时候有空?”
“啊?”
“做深入的检查,什么时候有空?”
“我…我常住苏州,来这里不是很方便,这个检查,是随来随做吗?还是需要预约?”
“要预约,我刚刚看了一下,最近的可以约到下个月初,我来给你做检查。”
余微微冲着学姐猛眨眼,下个月?那岂不是只能拖半个月?检查完了没毛病不是又要被催生?学姐,不对啊,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啊!
学姐嘴巴一咧,“身体要紧,其他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我说的对吗?”
“嗯?……嗯!对!那就是我……最近也不能……备孕咯?”
学姐浅翻了个白眼,又不好当着余微微母亲的面说,只能附和道:“对,你现在要不了孩子,等检查完了再说。”
终于,这才是余微微最想让母亲听到的话,任务完成,余微微小心翼翼地嘘了一口气。
出门前她偷偷摸摸地跟学姐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声:“谢谢”,没有看见她关上门之后学姐若有所思的眼神。
母亲自然是不依不饶的,“这医生什么态度啦?说的不明不白的就叫下一个号了,还主任呢,病人什么问题都说不清楚,就知道开单子开单子,让你去检查,她好赚钱。”
“她已经是最好的医院里最好的几个妇科医生了,她的话你不信还有谁的能信?”
“我就不信了,除了西医还有中医,她说检查你就检查啊?今天不是检查了好几项了吗?还要检查,要检查多少次啊?你那么听别人的话怎么不听我说的话?我们找中医看,吃中药调理,西医就是中看不中用,靠让病人做检查来赚黑心钱,还专家呢,挂号费好几百,都可以买一堆中药了。”
余微微叹了口气,夏虫语冰,她真是不知该说什么……
第13章 万般皆是命
从上海回来的路上,陈老师发消息来喊余微微去家里吃饭。
车停在陈老师家楼下的时候差不多也要六点了,余微微刚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手机嗡嗡嗡地震个不停。
余微微接起来,“学姐,我还想晚上给你去电话呢,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给你来电话呢,是想告诉你,今天我说的话不光是配合你演戏,你要尽快来做个全面检查。”
学姐的语气过于郑重其事,余微微听得有些忐忑不安,她重新回到车上,关了门,强迫自己先镇定下来。
“学姐,你能……先给我透露一下吗?我怎……怎么了?是……肿瘤?”
“那倒不是,你的几个异常指标指向的是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但我现在也不好说,你得先来检查,查完了才能有定论。”
余微微顾名思义,觉得这病不是个善茬,她嘴角不自然地一动,似是想笑,却比哭还惨淡,“那假如确诊的话,是……很难根治的毛病?会有什么症状?”
学姐那头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道:“患者生育力会下降,自然流产和胎儿染色体异常的风险会增加。目前……我们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余微微顿时感觉周遭都寂静了,学姐电话里的声音变成了一长串的蜂鸣,自己仿佛身处真空之中,不能听,也不能语。
“微微?余微微?你听得见吗?”
学姐喊了好几声,才终于将余微微从巨大的情绪洪流中抽离,她想应答,却只觉得喉咙干涩,难以言语。
学姐宽慰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不是POI,即使你是,那你也还没有过优生优育期,等结果出来了,还是可以再做一个评估的,你不用压力太大,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