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后瞅了眼孟追欢,孟追欢趁着伏地顿首地间隙,将眼泪轻轻拭去,“臣谢恩。”
李忧民抬手示意孟追欢起立后,又道,“孟县丞承文质遗志推行变法,客县令更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如今万年一县政简刑清、生民乐业,是两位公卿克勤克俭的缘故。”
李忧民却未明说要给个什么职位,只是想借今日朔日之朝散发一个信号,一个大梁这条船该行往何处的信号,一个船长是他,他任命的舵手是谁的信号。
待下朝后,孟追欢却未出大明宫,李忧民贴身的小内侍领着她入了浴堂殿说圣人召她下棋。
楸枰之上,黑子先落,气势如凌、咄咄逼人,龙脉冲天一发便不可收拾。白子后手,暗藏伏机、静候佳音、野猿偷食缓行只怕惊了山鸟。
李忧民见她所执的黑子已成合围之势,手指轻敲着桌案,“欢娘可别因朕是皇帝,而故意让我。”
孟追欢捏着白子,似还在思索,“圣人放心,我从不让人。”
李忧民正等着她下出个妙手来,他看着孟追欢因认真思考而咬紧的下唇,将棋子微微一敲道,“朕时常好奇,欢娘二十五岁便紫宸殿越次入对,腰金衣紫、日转九阶,这样的人生,也会有遗憾吗?”
孟追欢抬眼望他,轻轻落下一子,“也会有遗憾,也会有想不通的妄念和得不到的人。”
李忧民勾唇笑了笑,随手下过几子,却见楸枰之上的局势已然天翻地覆,偷食的猿猴伺机而动,将恃勇轻敌的蛟龙拆吃入肚、蚕食殆尽。
孟追欢悠悠落下最后一枚白棋,李忧民抚掌大笑,“欢娘果然从不让人。”
下过棋、用过午膳后,李忧民便带着孟追欢去看李钦训午睡,小儿睡得正香甜,口中阵阵呓语,却让人听不真切。
孟追欢悄声道,“他可还听爷爷奶奶的话吗?”
“前几日着了风寒,却闹着不肯吃药,一会儿要爷爷抱着奶奶喂,一会儿要奶奶抱着爷爷喂,很是能折腾人。”
李忧民话里话外都是抱怨,神色却满是幸福。
孟追欢也只轻声说,“我小时候比这还要再调皮些。”
李忧民也只点点头,“等长大些便好了,朕等着阿训长成欢娘这般模样。”
大梁的太庙是从前朝承袭而来,庙设七室,祀七世祖先,大梁皇室又奉李耳为祖,尊为圣祖玄远皇帝。
今日并不是祭祖的日子,李忧民却带了李承珩、李承d、孟追欢、李钦训入了太庙,领着他们一一向祖先磕头。
终于停到了高祖皇帝李忧情的牌位之前,李忧民却不拜,在牌位之前踱着步子,“朕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高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和哥哥还不过是泉州卖鱼佬,海边来了一个看相的老和尚说,我和哥哥龙眉凤目、华姿英表,不日便要接履于云霓之上,我们只当那老和尚是招摇撞骗。”
“那老和尚又说,可惜我们家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我与哥哥就在河滩上将个老和尚揍了一顿。”
“今日我把你们叫到此处,便是在高祖皇帝面前起誓,”李忧民捞起衣摆便在高祖皇帝的牌位前同他们一起跪下,“李氏子孙,若有谁为枭为獍、忘孝忘忠,生则为千夫所指的贼臣、死则为遗臭万年的逆鬼。”
说罢,李承珩、李承d已然一一起誓,李钦训却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这时候李忧民却望向了孟追欢,孟追欢总算了然今日带她来是何意。
“我替阿训起誓,”孟追欢举起右手四指,“若有一天,我手上沾一滴李梁王室的血,则夫妻离散、孩儿不孝、孤老至死。”
第26章 :与君营奠复营斋(加更)
孟追欢用手轻轻地拂开石碑上的尘土,石碑上却未刻一字。
自太庙祭奠完李氏皇族的祖先后,她便悄悄敢往了这里。这是她的亡夫之墓,她却自残行愧,无颜为他立碑写志。
坟茔上长满蔓草、荆棘成林;荒冢前磷火飘忽、惊鸟悲鸣。
孟追欢撸起袖子便开始清理坟茔上的荒草,“孔文质,你说,要不是当初我把你从太液池里捞出来,你是不是都泡成巨人观了?”
“我应该将你火葬的,看看你这样的人,能不能烧出个舍利来。”
回答她的却只有一片树叶从空中悄然飘落。
孟追欢捻起那片树叶,拇指与食指摩挲,“李忧民给你取了个谥号,忠肃。我觉得不好,该为文正才是,不过他也没读过什么书,你都死了就让让他吧!”
孟追欢随手将手上的灰在衣袍上蹭蹭,便打开了酒壶,随手往地上一浇,“新丰酒,是李承d喜欢喝的,不知道你给你喝了你会不会生气,你都死了生气也没什么办法。”
“孔文质,今日我去太庙的时候,将你从前用惯了的发簪放到了李家祖宗的牌位之前,我要你日日都受他们李氏子孙的跪拜,”孟追欢将刚刚祭奠过孔文质的酒一口灌入自己的嘴中,“我说他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给你追封!”
孟追欢用未粘灰的手擦去满脸的泪痕,“孔文质,你这样为了一个破君主,一个破朝廷,连死都不怕的人,听了这话是不是难受至极?”
孟追欢久久未散的回声响彻山谷,“那你起来辩驳我啊!如从前一般辩驳我啊!”
赤豆驾车将在孔文质坟前喝得醉醺醺的孟追欢带回了荆国公府,如今她终于又迷迷瞪瞪地躺倒在了这张熟悉的画木架床上。
恍然不觉间,床前似是站着个人影,孟追欢想都不想,“孔文质你别管我了,你就让我喝死好了!”
“你在叫谁?”
孟追欢听到这一声,吓得那点朦胧的酒意全消退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在太庙前说的今晚要来这儿睡?”李承d斜坐上榻,对着她挑了挑眉,“怎么?这里更刺激吗?”
孟追欢摇摇头。
李承d见她这幅窝囊的样子心里生了几分火气,“去哪儿喝酒了?又去平康坊了?”
孟追欢心虚地应下,去孔文质坟前祭奠的事还是不说为妙。
李承d嗤笑几声,“还未贺过孟监丞不日便要青云直上,下次喝花酒该叫上你的通房大丫鬟一起才是。”
说罢他便蹬了乌皮靴,躺倒在了她的身边,转开了话题,“今日为什么要在祖宗面前发这种毒誓?”
“我若不发,怎么取信于你阿爷?”孟追欢拍拍胸脯,安慰着自己,“我不怕这些虚无缥缈之物。”
“可是我怕。孟追欢,我怕。”
说罢他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掌轻拍她的嘴,好像拍过了便能将说过的话不作数一般。
电光火石间,却听咻地一声,一尾羽箭破窗而入,李承d翻身,便抱着她滚入架床深处,紧挨着那木画上的嬉水鸳鸯。
随后,杨吹花与杨嚼蕊便推门而入,杨吹花见他二人安然无恙才道,“属下无能,那人藏在回廊的屋檐上,射了一箭便隐匿身形跑了。”
“还不快去追!”李承d转头看了眼缩在架床内微微颤抖的孟追欢,“我与嚼蕊去,吹花你在这里守着。”
“还是让小杨校尉留下陪我吧。”
此刻没什么商讨的时间,李承d领着杨吹花便出了房门,杨嚼蕊将正门掩上,抱剑便守在架床旁。
“你居然敢让我和你同居一室?”
“你大可以趁此良机杀了我,”孟追欢勾起唇笑了笑,“只要你想做阴沟里一辈子见不得人的蛆。”
杨嚼蕊似是被她戳中心事,抱着剑便不再言语。
孟追欢却没打算放过她,“你说为什么,嚼蕊你明明和你哥哥明明武艺相当,王爷却更重用你哥哥一些呢?”
杨嚼蕊冷笑一声,“明光军可不是你们讲论资排辈的朝堂,王爷也从未因我是女子而轻看我一分。”
“那为什么王爷是让吹花守着我,而不是你嚼蕊?明明你是女子更为适宜不是吗?”
“那是因为从前我生过杀你的念头!”
“不,是因为你不忠,”孟追欢仰头望着她,勾起唇角,“你改换过三次门庭,最早是在荆国公门下,然后转而女扮男装投奔李承珩,李承珩却因你是女人要逐你出营,最后才是到了李承d麾下。”
“我哥哥也改换过三次门庭,还不是受秦王重用?”
“可你哥哥不会如你一般,明明已经在秦王麾下做事,却每日仍挂念着自己的旧主。”孟追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今天从太庙出来后李承d便叫你偷偷跟着我,你看到了我祭奠孔文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嚼蕊梗着脖子,“我不过是不想你们这对野鸳鸯扰了他在地下的清净。”
“你倒不如跟着我,我最为擅长的就是逢时改节和图位卖忠,绝不会嫌你心里装着别人,”孟追欢向她伸出一只手,“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和孔文质要做的是一样的。”
孟追欢听到了脚步声,忙止住了声息,只见李承d和杨吹花推门而入,李承d哀叹一声,“跟丢了。”
孟追欢到桌案上,为他们俩人斟了两杯茶,递到他俩面前,俩人都一饮而尽。
杨吹花这才缓缓道,“这刺客只有一人,却对国公府很是熟悉,他借由直廊萦回、奇石水亭,将我与王爷绕了三圈才离去。”
孟追欢哼了一声,“倒是个爱戏耍人的刺客。”
“显然你家这是遭了内鬼,”李承d的手拍得桌案阵阵作响,“这么大一个园子,那人不是来过无数次便是已然拿到了修造时的图纸。”
“是遭了内鬼,但是查不到。”孟追欢对他二人解释道,“当年修这个园子的时候,孔孟两家都出钱出力,连我姨母也过问过,宫中说不定都有一份图纸,这么多人根本排查不完。”
“他今日不得逞,来日说不定还会来,”李承d攥紧了拳头,“你以后少来这里,再者――”
“不然我让吹花跟着你?”
杨吹花抬眼看他二人,心想打两份工也不是不行,但是得有两份工钱。
孟追欢瞅了一眼杨嚼蕊,却见她正在对着自己轻轻颔首,“还是小杨校尉吧,正好连上茅厕我俩都能一起。”
一夜酣梦,待李承d醒转的时候,孟追欢窝在他怀中正睡得香甜。
他瞥了一眼那画木架床上所绘着的交颈鸳鸯,想来这床是孟追欢与孔文质成亲时睡过的,他有些嫉妒又没来由觉得有几分兴奋。
“懒猪,起床了,今日点卯又要迟了。”说完他便揉揉孟追欢的脸上的软肉。
孟追欢伸了个懒腰,却不急着起身,而是唤来赤豆将药箱取出。
李承d突然耳朵一红,“我弄痛你了?”
“没有这回事儿,”孟追欢笑着锤锤他胸口,“他们费尽心思刺杀我,我不受点伤不是对不起他们的一番筹谋?”
“你说我是伤哪儿好?大腿还是胳膊?”
李承d哼了几声,“昨天那支箭,顶多射到你肩膀上。”
“那便伤在肩膀上吧。”
“我来给你包,”李承d拉开药箱,“我可太知道箭伤该长什么样了。”
孟追欢想到李承d背上那几处不起眼的伤痕,轻轻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李承d亲了亲她那白皙的肩膀上点点似梅花般的咬痕,只在布帛上滴了一两滴金疮药,又缠了三圈打了个结,“还是得有点药味,否则别人就看出你是在装病了。”
孟追欢轻轻一笑,“讲得这么头头是道,以前经常装病?”
“我倒是想装,”李承d的胡茬刺过孟追欢的脸颊,“可我怕一旦退了,便再也没命回来见你了。”
李承d走后,孟追欢便着人去宫里通报了自己昨夜遇刺,便再躺下了,这一觉睡到了该用午食才醒。
她窝在床上配着葱醋鸡吃了半盏御黄王母饭,那粟米饭是拌了肉糜上锅蒸的,吃得她口齿生津。
正用到一半时,赤茶却进来通传说圣人的御驾已经行到国公府门口了,她忙叫赤豆将碗筷都收起,开了窗散味儿,又窝回被窝里做虚弱状。
孟追欢合上双眼不一会儿,才感觉有一指伸过来叹自己的鼻息。
她睁开眼,便见李忧民摒退了众人,站在自己的床前,“还好,没死透呢。”
孟追欢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李忧民按了回去,“刚才便没来接驾,朕都站儿了还装什么?”
孟追欢轻轻瞪了李忧民一眼,他便再道,“快躺下,万一别人说朕不体恤大臣可怎么办?”
李忧民在床前的交椅上坐下后,边捻手上的佛珠边道,“又是和谁结仇了?”
“臣的仇家满长安,可猜不出是谁的刺客。”
李忧民面色凛然,放低了声音,“朕准备贬长孙腹剑、伍相庆出长安,至于郑忍耻,朕倒是可以给他个乞骸骨的机会。”
“圣人不可,”孟追欢从床上爬起,正色道,“推行新法到底还是要靠各州县地方官员,他们骤然遭贬,必心生怨怼、阳奉阴违。”
孟追欢停了片刻后又道,“等他们耍阴招,露出马脚来,再依律论处便是。”
他勾起唇角,“那朕这几天可得多念两句佛。”
李忧民的佛珠拨弄得越发快了,“不猜猜朕这次会给你个什么官职?”
“圣人记错了,是客公善于卜卦,可不是臣。”
“中书舍人,”李忧民顿了顿,“朕再将制举的考策官一职交给你,此次制举,必要选出锐意变革的官员出来,办好了朕便给你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议事。”
“圣人不早说。”你早说我就不去选赘婿了。
“现在倒也不晚,”李忧民眯了眯眼睛。
第27章 :琵琶声停欲语迟
大梁官员有散官与职事官之分,散官之阶可靠父辈荫官、可靠科举入榜、再不济的也可如孟追欢一般靠给皇室哭丧唱挽歌,都能混出个七八九品。
而散官若想入朝为职事官,可候吏部铨选,也可考科目选,但大多子大夫却更青睐皇帝所主持、面向中下官员的制举科。
垂拱元年,圣人择善推贤、唯才是举。
天下诸色人中,明治淳笃兼通实务、能综史策才堪将相、精于律令通晓法理、韬略宏谋勇冠皆可应试,又令京官五品以上及诸州刺史各举一人,亦听自举。
圣人以吏部侍郎卢为光、中书舍人孟追欢为考策官,天子亲临观试。
制举考官的旨意下到孟家宅院中时,孟白甫正坐在孟追欢床头与她同吃甜瓜。
这瓜名抱腰绿,清香扑鼻、甜而不腻,每每夏日解暑孟追欢都要用上许多。
孟白甫轻叹一口气,“你还在你阿娘肚子里的时候,我说只戏言惟愿孩儿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
出自苏轼《洗儿戏作》
,也不知老天爷可有听进去。”
“阿爷莫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圣人叱责、罢官免职。”
孟白甫神色哀戚,“我只怕你登高跌重、哪一日性命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