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傲杀以一种空前绝后的姿态让全大梁官场的人认识了他,这个自滁州而来的籍籍无名之辈,十余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授门下省起居郎一职,自此登九重阖闾、上含元宝殿。
孟追欢在紫宸殿外看到拾阶而上的白傲杀微笑着行了个插手礼,“恭贺白三郎,一日看尽长安花,也不外乎如此。”
白傲杀也同样回了个插手礼,“若不是孟舍人抬举,某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不是?”
孟追欢意味深长地看白傲杀一眼,“我不过做些收卷阅卷的小事,三郎要记着,自己是天子门生,圣人亲点。”
“是啊,我们是同心共济的君子,又如何会做邀朋结党这样的事呢?”
孟追欢时常在想,大梁入仕文人的一生,所求不外乎是“政事堂”三字。
如今她正踩在这千载文人魂牵梦萦的楼台之中,这里有人白首拜相腰六印,有人少年得志衣轻裘。
她跟着诸位朝臣鱼贯而入。李忧民此时已然坐在了政事堂的正上方,他盘弄着手上的沉香佛珠,佛法洗刷不净这位草莽皇帝所犯下的杀孽,只是为他平添一分上位者的优雅从容。
他沉然道,“昨日我下诏行新法,各州方田均税,诸公既然封驳了,也得给朕一个解释才是。”
一鹰钩鼻、国字脸的中年官员上前而来,乃四品御史中丞程文州,也曾是郑忍耻的门下学子,对着李忧民便拜手道,“此前诸州行租庸调制,民生乐业,骤然改制,百姓无所适从。”
“可朕怎么听说,从前税制之下,家田输税尽、户户无余粮啊?”
程文州沉思片刻后,只觉此人恭敬又轻慢,“那是因为农户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缘故。”
孟追欢听了这句话,心中一股鬼火直往外冒,她掐了掐虎口,将怒火抑下。
却见白傲杀拿着纸笔从李忧民旁站出,他虽不是加了同平章事的三品宰辅,却因着起居郎需时刻记录圣人言行的缘故,侍立在侧。
他得到李忧民的首肯后,方拱手对程文州道,“下官斗胆想问一问程中丞,程中丞上一次种田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白傲杀扫视着这座下端坐的三品公卿、朝臣宰辅,“某不似在座的诸位,生来便是在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王侯之家,是要靠地吃饭、靠天裁衣的。”
“臣的父亲,寒来暑往、耕田伐木,累垮了身体;臣的母亲,养蚕纺纱、日以继夜,熬瞎了眼睛。才能在交上租调之税外,让一家人不必受冻馁之患。”
白傲杀的头埋得越发低了,“可乡绅强买田地,赋税却不减,天灾人祸毕至,某敢问一下程中丞,这难道是因为臣的父母好吃懒做吗?”
程文州从那把象征身份的黄花梨木胡交椅上拍案而起,指着白傲杀便道,“这里是宰辅相公的政事堂,没有你一个起居郎说话的份儿,更无人关心你那乡下的父母!”
“是朕让他说的,程文州你是对朕有什么不满?”李忧民对着程文州冷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此等田舍小儿的无知谬说扰乱天听!”
“田舍小儿?朕今天来这里就是说田间地头的事儿!”李忧民手中的佛珠将桌案拍得哗哗作响,“你们这群人坐在这里,天天张口闭口就是社稷百姓,有没有一个人出长安,去外城郭的庄子上,看一看真正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政事堂官员皆提步下跪,对着李忧民磕头道,“圣人息怒,圣人息怒啊。”
“今日你们便在这里跪着,等想清楚想明白了,再来紫宸殿回朕的话,你们究竟是想要一部什么样的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李忧民说罢便带着起居郎白傲杀拂袖而去。
政事堂中朱紫华服、高官显爵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天子雷霆之威,无不让公卿胆寒。
不过半刻钟,便已然有年老体虚的大臣支撑不住,踉跄得往旁边倒去,小内侍连忙扶政事堂诸公起身,又唤他们去廊下用午食歇息。
那搀扶孟追欢的小内侍低语道,“小孟舍人,圣人传你去蓬莱殿与皇后、小皇孙一同用午膳。”
孟追欢轻轻应声,待政事堂中都空落了,才由内侍领着往内廷蓬莱殿的方向而去。
殿中尚未开席,她一入殿,李忧民就将抱在他怀里的李钦训往地上一放,宇文飞燕蹲下去对着李钦训指了指她的方向,“阿训,你阿娘来了。”
李钦训已然胖了好几圈,穿着个绛紫缀珠的翻领胡服便蹬着小步子往孟追欢怀里撞,孟追欢蹲下去,不甚熟练地拍着她那表弟的后背,“阿训长大了好多,阿娘都要抱不起了。”
“你是不是在说我胖,不许说我胖!”作势李钦训便要用肉手打她的嘴。
孟追欢反应不及,直到宇文飞燕走过来将李钦训的手攥住,“阿训,这是你娘,你怎么能打她呢?”
李钦训撅起了小嘴,“为何她是我娘我便打不得了?祖父说了,全天下的人除了他,我都打得!”
宇文飞燕无奈地叹口气,将眼前的小肉球推走,“那你便去找你皇祖父吧!”
李钦训扭过头便跑了,孟追欢悄悄对着宇文飞燕饱含歉意地笑了笑,“小儿顽劣,叨扰娘娘了。”
“养谁的孩子不是养呢?”宇文飞燕微笑着制止了孟追欢行礼的动作,她掩嘴道,“太上皇也该长成似阿训一般大了。”
孟追欢骤然听到太上皇三个字,瞬间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宇文飞燕伸手扶她稳了稳身型,“欢娘莫要忧心,你表弟如今在太极宫中衣食无缺、身体康健,元昭仪打理内庭,将他照顾得很好。”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看来宇文飞燕已然是知晓了,她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多谢皇后娘娘。”
孟追欢被小内侍带着用玫瑰花水净手后,这才坐到了黄花梨长桌的最末端,待李忧民动了筷子后,她才敢下箸。
半晌无话,却听李忧民夹了一片通花软牛肠却不入口,只是悠悠地看着她,“小孟舍人可知道今日我为什么罚你在政事堂和那些反对变法的人一同跪着吗?”
宇文飞燕搓了搓手中的锦帕,提起裙摆便欲离去,“后宫不能干政,臣妾先退下了。”
――谁想和你一个糟老头子一起吃饭啊。
“阿燕没事,你听不懂的。”李忧民伸出手将宇文飞燕拉了回去。
宇文飞燕轻叹一口气,和他牵一下手,她噩梦能做半宿。
李忧民瞥了一眼孟追欢,孟追欢这才开口道,“是因为臣没有驳斥程中丞。”
“怎么?一个御史中丞就将你吓破了胆子,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因为臣以为,便是诸葛再世,也不能驳倒程中丞。”
李忧民放下象牙筷,正色道,“说来听听。”
“程中丞当真不知道民生维艰?当真何不食肉糜吗?不过是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的脑袋。”
孟追欢了然道,“郑相公的学生,均是来自北方的豪强大族,就算不是本枝,也是沾亲带故的远房。这些人族中多强夺土地、谎报田亩、偷逃赋税之事。利益当前,谁又肯服软呢?”
李忧民捏了捏太阳穴,“那孟舍人以为该如何办?”
孟追欢正欲开口,却听这时候,宇文飞燕放下碗筷,认真地对李忧民道,“我听懂了,你凭什么说我没听懂?”
李忧民却不理宇文飞燕,还是看着孟追欢,势必要她想出个法子来。
孟追欢扭头看着宇文飞燕,“皇后娘娘以为该如何办呢?”
“我听着你们说的程中丞,做的事情和后宫里争宠爱、争位份的妃子并无不同!”
李忧民却是不屑,“朝廷中理政议事的大臣,如何能和天天拈酸吃醋的妃子比?”
孟追欢笑眼盈盈地看着宇文飞燕,“皇后娘娘不如说来听听。”
宇文飞燕不顾李忧民,便掰着指头数道,“承欢殿中分别住着刘美人、萧才人、冯宝林,他们却经常抱团欺负宠爱比较多的王美人。”
李忧民打断宇文飞燕,“什么叫宠爱比较多的王美人,朕根本都不记得这是谁了。”
宇文飞燕疑惑道,“你昨天不是还在自雨亭前看王美人荡秋千了吗?”
“什么叫看她荡秋千,是她占了阿训的秋千,害阿训没有秋千玩了,我让她起来,”李忧民摇头道,“再说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王美人。”
“这不重要!”宇文飞燕夹一块儿肉就要堵住李忧民的嘴,“然后我便升了刘美人为婕妤,又将圣人每日垂钓的时间地点都告诉她,这样她日日都可以见到圣人,他们这三个人现在日日都在吵架,就没有心情去欺负王美人了。”
李忧民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所以是因为你,我每天钓鱼的时候,附近都有女人唱歌,把鱼全都吓跑了!”
“刘婕妤就算不唱,你也钓不上来!”宇文飞燕撇了撇嘴,“你就当为后宫和谐出一份力吧!”
孟追欢笑了笑,起身对着李忧民、宇文飞燕二人拜手道,“多谢皇后娘娘,臣想到法子了。”
“这些反对新法者便如刘、萧、冯三位妃子一般,逐利而来,自然也会因逐利而散。”
孟追欢抬眼望向李忧民,“臣请旨,升任御史中丞程文州为御史大夫,更重要的是,由其统领御史台官员,纠举变法中擅自改易新法、以新法谋私利之人。”
李忧民眯了眯眼睛,“朕竟不知,这世上竟还有,为自己的政敌请官的道理?”
孟追欢语气轻快,“圣人放心,他们很快,便要如承欢殿一般分崩离析了。”
用过午膳,李忧民大踏步迈出蓬莱殿后,他在内庭中越走越深,看着眼前承欢殿的匾额。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把打扰他钓鱼的人给抓起来。
第31章 :莫要唱红杏出墙
程文州生于一个衰亡与机遇并存的时代,无能的皇帝面对南下劫掠的突厥人摇尾乞怜、奉上金银;软弱的朝廷等待着各道崛起的新主将他们收于囊中。
弃笔从戎的传说从来都只存在于史书中。他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将编竹简的木绳磨烂,将翻卷轴的书几坐塌。
他学习到了儒家的智慧,却没有儒家的迂腐,他能很好的运用书卷上的学问,而不是成为书卷的奴隶。
程文州从来都以为,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腰金衣紫作宰辅公卿,才配端坐在政事堂之上指点江山说王侯。
直到那一日起一切都变了,靠着卖弄风情、私通皇子上位的女人也能入政事堂议事;出身寒微、耕地放牛的田舍小儿也配攘斥于他。
圣人呵斥的那一刻,诚然他是惊惧的,但惊惧并不代表着妥协与顺从。从圣人决心变法起,他就做好了遭斥责、遭贬谪的准备。他想他将成为回狂澜于既倒的直臣,他注定名留青史。
隔几天而来的却是升任御史大夫,命他总领纠举变法之事的诏书。
在程家正堂下跪接旨的时候,他不见欢喜神色,只觉得冷汗濡湿了衣襟。
几十年来的政治嗅觉让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变法中出了一点岔子,一点他未发现上报却上达天听的岔子,便是他失职渎职。
程文州正在书房中踱步思索着对策时,却听门外小厮通报,他忙敛了敛神色打开房门。
一黑袍男子徐徐入内,程文州忙拱手道,“师兄。”
那人取下头上的罩衫,露出皱纹横生、面目威严的一张脸来,居然是长孙腹剑,“师弟如今官运亨通,何必这样的客气。”
程文州揉了揉手,眼神逃避游离,“我哪里能知道圣人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呢?”
“是嘛,我可是从师父那里听说,圣人将你召你入浴堂殿说了一下午的话,出来时,还赏了你半斤龙井。”
程文州不便作答,只是推了推眼前的茶盏,“我记得师兄平日里最爱碧螺春,特地为师兄备下,师兄请用。”
长孙腹剑轻轻举起那青中带绿的越窑茶盏,清高净甜,回味悠长,长孙腹剑却迟迟不饮,而是正色对程文州道,“文州,你知道龙井和碧螺春之间的区别吗?”
程文州踌躇道,“在品茶上我不如师兄。”
“龙井和碧螺春同是绿茶,同用炒青之法,都有山水相滋养,但制成之茶却大有不同,”长孙腹剑继续说道,“龙井平尖,光滑似剑,其味甘醇;碧螺春上生白色绒毛,卷曲如螺,其味清香。可这世上总有些不懂茶的人将他们相混。”
长孙腹剑抬眼望着这个同他一起求师问学、程门立雪的师弟,他还如从前一般一脸求知若渴地看向茶盏。
长孙腹剑转开了话题,俄而又说道,“不说这些了师弟,我们今日,是有要事相谈。”
“关于方田均税一事,我想了个法子。”
程文州微微探头询问,“师兄,可是楚王那边?”
长孙腹剑叹了口气,“楚王因我们擅自以孟追风为由向孟追欢生事已然震怒,此事若是再不成,我们就将沦为党争弃子!”
长孙腹剑见程文州沉默不应声更是心中火气上涌,“新法如何写是一回事,到了地方上是如何执行又是另一回事。我们只要说服底层官员反其道而行之便是。”
长孙腹剑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碧澄的茶碗,口中满是嘲弄,“田舍郎可不懂什么新法,也不必教他们与民众说清楚,她不是要地税吗,那便专收那些留着一二分地不肯卖的硬骨头,什么户税,谁家越穷便收谁家的钱越狠,到时候民怨沸腾,我倒要看看这新法还能撑到几时去。”
程文州上前攥住长孙腹剑的手臂,“师兄不可,我是纠举变法之事的官员,此事一旦泄露,诛九族都是轻的。”
长孙腹剑对着程文州怒目而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会泄露?难不成你程文州要到圣人面前去弹劾我吗?”
“师兄,我们三十多年的同门情谊,你觉得我会去参你?”
长孙腹剑冷笑三声,横眉对他,“那文州,此事你可应?”
“我不应!这样恶劣之事我宁死不应!”
“不应便不应,”长孙腹剑冷眼看着那盏茶,心中竟莫名地生出几分悲戚来,“师弟明明已然有圣人赏的龙井,何必再与我饮碧螺春呢?”
长孙腹剑从程文州府中甩袖离去,他府中与程文州不过一墙之隔,几步路下来便已然回到宅院。
此时此刻,星子寥落,乌云压月,他却没有困意,而是将从前收受过的干谒诗文都翻出来细看。
长孙腹剑面上结了一层冰霜,开口询问起随侍的之人,“这个姓程的书生,是程中丞的远亲?”
那侍从点点头,“是有这么一个人,如今在岐州一小县当县令,与程大夫是同姓兼同乡,却不知是不是远亲。”
“这便够了。”
孟追欢却已然没时间理会这些隐匿在长安城中无声的厮杀与博弈。
自拟好的诏令通过门下省审议的那一天始,便是将全大梁搅得覆地翻天,她也无力阻止了。
早秋已至,葱茏的林间仍能听到声声蝉鸣,徘徊天际的大雁尚未南飞,阳光通过婆娑的树影在路面上留下道道金斑,只有微风带来一丝凉意诉说着夏秋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