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追欢宿醉一日头痛欲裂,却是在平康坊中醒来,那名叫玳瑁的女子坐在她床头兑着蜂蜜水,见她醒了就将她扶起来要喂她喝。
“我以为你不待见我。”
“作诗嘲讽你,只因那位贵人付了大价钱,谁会跟钱过不去,”玳瑁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送,“你既然驳倒了我们,我们便佩服你。”
孟追欢将蜂蜜水一饮而尽,“李承珩真是无聊至极。”
“说谁无聊呢?”
孟追欢见李承珩入了房中,忙翻过身去盖上被子不想理他。
“醒了就起来,”李承珩挥手让玳瑁出去后,便要来掀她被子,“昨日咱俩共花费白银二百二十两,咱们一人一半。”
“你喝花酒还要我给你出银子?”
“昨日的酒你也吃了,漂亮娘子你也看了,自然该一人一半。”
这话一出气得孟追欢伸进袖管里就掐他,李承珩撸起袖子凑到她跟前去,“给你掐,到时候将医药费,一并打包送到我府上。”
因她昨日将衣裳都吐了,玳瑁便寻了身石榴红的大袖衫与她穿,玳瑁比她清瘦许多,勒出道道红印子,她又被气得胸口微微起伏,李承珩看得口干,却又卡着她的下巴认真道,“我问你,为何你薛孟两家的官员会上书请立我为太子,你心里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我能有什么算盘,我族中人不是和王爷的幕僚做着同样的事吗?我不过以此为筹码想自荐为王爷的门客罢了,谁知王爷却将我叫来平康坊羞辱嘲讽。”
孟追欢抱着膝盖,话说得诚恳,脸上却是满是笑意。
“信你向我投诚,不如信我们李家不造反。别给我耍什么手段,我现在不能杀你不代表以后不能,李承d他守不了你一辈子。”
李承珩发狠后又乍然笑道,“你若是爬我弟弟的床爬够了想爬爬我的,我倒是欢迎。”
孟追欢看到那与李承d五分相似的脸,说出的却是龌龊至极的话,一阵泛恶心,又伸手掐上了他的袖管。
李承珩的一番嘲笑羞辱并不足以使孟追欢退却,她仍还是一如既往命族中官员上书。
圣人却不作多表,只说定策立储、国之大计、徐徐谋之,却大力褒奖了夸耀李承珩的官员,又封李承珩为楚王、李承d为秦王,紫宸殿中更是人声鼎沸。
冬至已到,阳气伊始,白日渐长。大梁人素重冬至,这一日是要粮黍入仓、宰罢猪羊、隆冬酿酒、归家团圆的。
宫中多会给天子近臣、外戚皇亲发帖子入宫朝贺,宇文飞燕显是不知她与李承d已然断了,竟也邀了她。
孟追欢和命妇一起着了裙襦大袖、高头丝履,跟在尚仪局女官身后,往了宇文飞燕的殿中参拜。
宇文飞燕已然封了皇后,便不再居于浴堂殿后殿,而是搬来了从前她姨母所在的蓬莱殿。
蓬莱殿中去了她姨母偏爱的金绘矮塌,添置了许多胡床高几,孟追欢还未来得及感叹物是人非,宇文飞燕却着人搬了张月样杌子让她一同在上首坐着,命妇参拜时也拉着她不许起身,正如从前薛观音在世时阂宫觐见,她坐在姨母凤座下打瞌睡一般。
她正欲将她和李承d之间的种种向宇文飞燕诉说,宇文飞燕却以为她是饿了,向她指了指东偏殿,“小孩儿那桌上有奶糕瓜果,你先去垫垫胃吧。”
孟追欢刚想说我一个妙龄寡妇坐小孩儿那桌不大合适吧,就被宇文飞燕的女官领走了。
一路上霜皑气凝、松菊摧秃,终是走到了偏殿,殿中小孩小的刚刚垂髫、大的也不过黄口,孟追欢觉得与这么大的小孩同食尴尬正欲退出,却看见李承珩居然坐在一众小孩之间,往嘴里塞着糕点。
“你努努力都能生出这么大孩子了,怎么好意思和小孩抢吃的?”
李承珩还穿着朝服又一身风雪,估计是祭祖后饿一天了,“你都已经生出这么大孩子了都好意思进来吃,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承珩还抽出一盘巨胜奴递给她,“吃吗?”
孟追欢撅着屁股将他旁边的小孩挤开,“不敢吃,怕你找我讨钱。”
李承珩笑了两声,继续大口嚼着,“听说孟娘子最近和我弟弟没什么来往,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呢,还是就此别过呢?”
“王爷有空找人探听你弟弟的情事,不如管管你的后宅吧,王爷入长安来,这么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孟追欢瞪了他一眼,“别把什么病带到家里来。”
李承珩咬着牙对她说,“你怎不说李承d宅子里跟个和尚庙似的,是有什么断袖分桃的怪癖?”
“是啊你怎么知道啊,”孟追欢笑着将巨胜奴往李承珩嘴里塞,边塞边恶心他道,“李承d幼时就常常与我说,最为喜欢他哥哥了,觉得他哥哥最高大英武、勇猛挺拔了,他要断袖也是与你断、要分桃也是与你分。”
――李承d评价你是个阴险好色、虚与委蛇的小人,他便是蹲茅坑都不愿和你同坑,死了也不想和你葬同一个祖坟。
李承珩许是发自肺腑的恶心,呸了一口,便仰头往榻床上躺着睡觉去了。
麟德殿宫宴开席时,孟追欢已然填了个半饱,女眷席间与正殿隔着轻纱,只听得依稀几个年轻男人在唱祝酒辞。
这筵席之上,孟追欢最为熟识的便是兵部侍郎的女儿元展眉,她从前是尚宫局的司簿女官,李忧民父子靖难后,她才出宫待嫁。
她们原本是闺中要好的手帕之交,她那时怀孕,不得已嫁了大她十多岁的孔文质,元展眉却不同意这门亲事,从那后便再无交集,全长安城都知道她俩已然闹掰,却不知是何缘故。
如今,展眉成了有名的老姑娘,她成了有名的新寡妇,竟将她俩的位置排在了一起。
“怎么今天不去给你老伴儿上坟?”
“啊?”孟追欢愣了愣,“你在和我说话?”
“我说你今日冬至,怎么不给你要死要活、我怎么劝你都非要嫁的老伴儿上坟呢?”
孟追欢将头埋下,“他也不是很老,就大我十多岁而已……”
“是没大很多,他立战功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老头好,老头事儿少死得早。”
这话将元展眉逗乐了,她举起酒杯,眼波流转、容颜如昨,“敬我的好姐妹,祝她永远是个快乐的俏寡妇。”
第14章 :悔教夫君觅封侯
筵席上用的是冷冽香浓、色泛碧波的新丰酒,孟追欢虽与元展眉故友相逢、泯尽恩仇、心知悦乐,却因新丰酒后劲颇足、不敢多饮,席过一半就逃到外面吹冷风醒酒了。
孟追欢倚在长廊的石柱上,朱墙碧瓦自朝暮,多少楼台雨雪中。她想起李承d是最爱新丰美酒了,不知今日他醉了几分?
孟追欢有几分薄醉了,酒意朦胧间她竟恍然不绝,往从前她所睡得的蓬莱殿西偏殿走去。
当值的宫女内侍都去过冬至节了,蓬莱殿内只影影绰绰地瞧见几盏宫灯,待到她觉出不对之时,她已然坐在她从前睡过的屏风床上了。
床上竟躺着个颀长健壮的男子,忽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抱入了床榻。孟追欢张口欲喊,那人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孟追欢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便不叫了。
“来这儿做什么?”
李承d却未松开她,还是将她搂抱在怀中,床间回荡着新丰酒独有的香气,孟追欢却觉得这男人出尔反尔,既然已经说断了,还无端纠缠做什么,她开口就是揶揄他的话,“不甘寂寞,水性杨花,半夜爬你的床。”
“你不说我是断袖分桃吗?”她揶揄李承珩的话不想竟被李承d给听了去。
李承d用手摩挲着她细白的颈子,呼吸有些粗重了,又将她放到床里面用被子盖住,“咱们做不了夫妻就做好姐妹吧,姐妹你往里面躺一趟。”
孟追欢刚想从被子里爬出来骂他,就听到外面开门咯吱一声,显是有人进来,她忙钻进被子将脸蒙住。
“醒酒的蜂蜜水,小心烫。”那推门而入的女子将碗递给李承d后,又在胡凳上坐下,原来是宇文飞燕。
李承d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想将他床内高高隆起的被子挡住,“没喝多少,不醉从麟德殿出不来。”
他不藏还好,一藏宇文飞燕便一眼就瞅出了她的心虚,指着那一团道,“这是什么?”
李承d偷偷掀开一个被角让孟追欢透透气,他沉默了半响只能开口说,“爬床的宫女。”
宇文飞燕倒吸了一口凉气,作势就要拉李承d出来打,“臭小子,你这些天干得都是什么事儿?”
李承d怕宇文飞燕生起气来孟追欢一起打,忙扑上去将那被褥下藏着的人挡住,“阿娘你要打也要等我俩穿好衣服再打啊。”
“今日发生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地和欢娘说,要打要骂也要欢娘来定。”
须臾间宇文飞燕便甩袖而去,她的侍女还将门重重地合上。
孟追欢表达了对李承d为了保全她的颜面这么大了还要吃阿娘的竹笋炒肉的深切痛惜、深切同情、深切哀悼,整理好衣衫便一刻不停地翻窗走人了。
临走前孟追欢还不忘替李承d将解酒的蜂蜜水解决掉。
从前薛观音没少因为孟追欢逗猫惹狗、掏鸟斗鸡的事儿禁她的足,致使她对从西偏殿偷摸出门的事儿很是娴熟,一路绕行便到了太液池湖畔。
李承d养得那只水鸟已然在太液池安了家,水光如镜、汀风绿,水鸟不懂孔文质的殉国之痛,也不懂她怨太液水寒,只知惬意食鱼、人间乐事。
一声欢娘,她与水鸟具惊,原是宇文飞燕在喊她。
“欢娘,你竟在此,也省得我去麟德殿找人了。”宇文飞燕略略迟疑,伸手便将那水鸟拢在怀中,抚摸过它光洁的背脊,这才开口道,“二郎他……房中似是……有个宫女。”
孟追欢本以为按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宇文飞燕必然要假装不知此事,她乍然听闻顿时脸上一热。
宇文飞燕见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是在伤心,便道,“欢娘你别难过,我知你们汉人喜欢在一棵烂脖子树上吊死,这样想其实是不对的,要不我再给你介绍个鲜卑男儿吧!”
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好做红娘,但也不能说媒说到自己儿子旧情人脑袋上去吧?
孟追欢叹了口气,心一横,今天已然演了那便干脆演到底,她掏出手绢便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娘娘你不知道,男儿素来凉薄,我到如今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啊!”
宇文飞燕愣了片刻,“欢娘你说的什么诗,阿娘听不懂。”
孟追欢强挤出一滴泪来又瞬时憋了回去,“就是骂他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宇文飞燕见她哭得伤心,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就给她安排了宫殿在宫中住下了,二日李承d却来说皇后唤她一同去蓬莱殿用午食,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李承d走了。
“为何喊我去?”
“提醒提醒圣人他老人家,他欲纳的妃子和他儿媳一样大,他将来生的儿子比他亲孙子都小。”
孟追欢叹了一口气,“哪家姑娘,怎么还上赶着嫁老头啊?”
李承d拉了她一把,“昨天和你同席宴饮的那位,恭喜你啊,好姐妹马上就要做你婆婆了。”
难不成元展眉竟真将她那句“老头好,老头事儿少死得早”听进心里了?
殿内布了黄花梨的长桌长凳,李承珩与他王妃陈尚微已然落座。
陈尚微意度温婉、粉黛娉婷,举止间进退得宜、喜嗔中仪态万方,孟追欢只觉李承珩不识好歹,娶了这样的妻子犹嫌不足。
孟追欢开口想刺刺这个满腹花花肠子的男人,“楚王也该劝劝圣人才是,万恶淫为首啊。”
“是这样吗?”李承珩眼风扫过她和李承d,“男媒女妁、三书六聘,又不是无媒媾和、偷情私通,怎么娶不得吗?”
李承d在桌下拉住孟追欢的手,笑着对李承珩道,“究竟是男媒女妁,还是将婚事做交易,成亲为买卖,大哥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外面一阵脚步,两兄弟忙止住了声,齐齐行礼迎驾。
“都是一家人别拘礼了,快落座。”
传菜的内侍将杯盏、菜品一一摆好,筵席之上烹羊宰牛料珍馐、细炊慢煮出佳肴,既要照顾到各人的口味风俗,又不能失了礼节,孟追欢只想大肆品鉴一番。
李忧民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他们一家人也都不是长安城中鼓吹“食不言寝不语”的世家大族出身,显然是有话要说。
俄而李忧民握住了宇文飞燕的手,缓缓道,“此番靖难,幸得有燕儿鲜卑全族助我,实乃我左膀右臂也。”
鲜卑族――关内道逐水草而居、走马饮黄河的宇文氏是鲜卑族;长安城弄时局风云、据庙堂之势的元氏也是鲜卑族。
孟追欢却不确定这饭桌上的人都听懂这弦外之音,忙在桌下按住李承d的手,示意他别乱说话。
李承珩拱手道,“全因阿爷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
出自《贞观政要》
才是。”
“是这样吗?”李忧民挑了挑眉,“那历代君王呢,周王分封,怀修圣德;始皇六合,功齐太古;汉武北伐,雄才英主;他们德行不厚吗,不与日月齐高明吗?为何还是落得子孙殄灭、亡国失家的下场?”
李承珩略一思索便道,“天命行致此,人力难转圜。”
李忧民不发一语,只是望着李承d,李承d心里咒骂,但还是开口道,“概因这些君主不体恤百姓之故,秦皇长城之下是累累尸骸;汉武疆域之实是穷兵黩武……”
李忧民只悠悠道,“历朝历代体恤百姓的君主也不在少数。”
孟追欢见他们都在说事,便埋头吃饭,正细细琢磨如何将宫中厨子拐回家时,李忧民却将目光望向了她。
“只消法度长存即可,”孟追欢说完这话却觉得不妥,但已然开口万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周幽王昏聩,可分封之威犹存;秦二世流湎,可车同轨、书同文以至今日;汉亡于外戚宦政,可均输平淮之法今世仍可用。商鞅虽死,其法犹存啊。”
“法度长存――你是说变法?”
孟追欢摸不清李忧民的想法,“商鞅遭车裂、桑弘羊受烹杀、王安石郁然长辞,臣的夫君前不久还在太液池里漂着,臣不敢变法。”
李承d掐了她一把,“一家人吃饭,别老将死挂在嘴上。”
李忧民指了指桌案,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朕闻荆国公夫人家中有一花匠颇通莳花弄草之道,朕得了一株腊梅,待夫人家中花匠侍弄好了,再送到浴堂殿中来。”
这一顿饭,满是炊金馔玉,桌上的人除了孟追欢,各个却都味同嚼蜡。
已是酉时,日落云斜下将大明宫的高堂庙宇拉出狭长的影子,李忧民与宇文飞燕依次将这儿子儿媳送出宫,望着他们成双成对、同气连枝的模样,李忧民忍不住问道,“阿燕,你会怨我吗?”
“我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说你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李忧民似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中去,这话好耳熟,他几十年前早就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