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航垂下眼眸:“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恐惧吧。”
“这世上唯一跟我有连接的人没了,被我无意间害死了,我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他是我爸,就算他再不是个东西,对我再不好,也没法改变这一点。而我呢,一下子从懂事能干的人变成了害死爹的儿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生活,我接受不了,我只想逃跑。
薛问均对我越好,就越是在提醒我,那晚我都做了些什么。理智跟情感是两回事,我对他愧疚,也对他怨恨,我没办法好好面对他。但,也仅限于这样了。”
吴远航语气稍沉,又继续说:“只要我考出去,离开这里,那么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不堪都会从我身上剥离掉。我甚至可以塑造一个高富帅的形象,只要我能编得合理,那么我就可以从‘刘东’变成另外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成功了,甚至于林川竟完全将他当成了薛问均。
没人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未来,只为了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报仇。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他都没理由这么做。
合理的推测链又一次被逐个击破了,丁遥心沉了沉:“你为什么要回来?”
清北的毕业生,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
“不是每一个清北的学生都可以成为科学家、成为国家的栋梁。我......”吴远航望向那张黑白照片,“不是他。”
薛问均生来就优秀,生活的不如意并不妨碍他的大凡光彩,而他不一样。他跑了一辈子,拼了命地离开南巢,可午夜梦回他看到的却是薛问均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那提醒着他――他的生活是从薛问均那里偷来的。
他不希望薛问均死掉,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直接的受益者。那种愧疚,让他在薛问均不在的这些年里承担起为人子女的责任。为他的父母跑前跑后,更不放过每一条可能的线索,探寻着那个真相。
丁遥蹙眉,发现了这其中的怪异:“吴阿姨就相信他是自杀吗?”
这样离奇的手法,吴远航都觉得怪异,他们作为父母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他有这个倾向了,所以看到......才会相信。不止他们,我也早就发现了。”
“怎么可能!”丁遥提高音量,刚打消的疑虑又瞬间暴涨。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那时候估计你还小吧,他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孩儿说这些事情。”吴远航道,“薛问均不像看起来那么幸福。我跟他熟悉起来是因为知道了他哥哥的事情,后来我们成了同桌,我就知道了更多。他常常睡不着,一直在吃药缓解,一种药吃出抗性,没效果了就换另一种。我看见过他写的遗书,从很长很长到很短很短。我知道他越来越认真了。”
丁遥的认知已经被彻底颠覆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薛问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她知道他过得不开心,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让他生出这种念头。什么睡不着,什么遗书,她通通不知情。
太阳穴跳得生疼,丁遥忽然觉得有点晕,大脑不听使唤地将信息排列组合,甚至开始怀疑起相机里的录像到底是不是真相了。
“他的遗书是什么?”她抓了抓瘙痒的脸颊,“你不是说他那天留下遗书了吗?”
简单的几个字早已烂熟于胸,吴远航闭了闭眼,道:“我讨厌解释你们会知道的原因,如果不知道,那就慢慢猜吧。”
一句打磨了很久,简短却最伤人的遗言,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吴佩莹大病一场,薛志鹏带着她去了更大的医院治疗,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楼道里搬家的动静仍在继续,乒乒乓乓的撞击中夹杂着指挥声和叫骂。
“干爸干妈意识到的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刺激到他。在出事之前,薛问均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们就更觉得他是认真的了,把什么都说开了,薛问均也坦白了有过这种念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活好多年。他们当然不相信,薛问均还花了一段时间才让他们打消这种担心。可惜后来......”
后来还是发生了,吴佩莹跟薛志鹏自责不已,怪自己粗心大意,怪自己不应该去工作去出差,总之跟世界上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悔不当初。
丁遥的关注点却不在什么迟来的愧疚上,她捕捉到那个关键词,反问:“什么危险举动?”
“什么?”
“你说他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做什么了?”
吴远航迟迟才反应过来,诧异道:“你不知道吗?在他出事前大概半个月的时候,他逃课离家出走,险些出了车祸。”
啪――
外头传来瓷器被打破的声音,丁遥脑袋嗡地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40.回家吧
1.
薛问均一大早就敲开了营业厅的门,办了张电话卡,换到手机上后,按照丁遥的主意打给丁建华。
他谎称徐伟丽欠了自己一大笔钱,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现在打电话过来是讨钱的。
丁建华连核实都不做,二话没说就给了徐伟丽的电话号码。
“你确定是这个号码吗?”
“当然,她昨天还打电话说来接小孩儿呢。”
“接小孩儿?那她现在在哪里?不在广东吗?”
“哪儿呢,来接孩子了。昨天就进省了。下午三点的车,从北城汽车站过来。”
薛问均看着手里的纸条傻眼了,那是丁遥查到的 2009 年 12 月 14 号广东发生的所有车祸。
十年后丁建华再一次对丁遥撒谎了。徐伟丽不是死在广东,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丁遥来的。
这一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薛问均庆幸于自己知道的早,更庆幸从北城汽车站到余江的所有汽车,都会经过南巢高速。
徐伟丽的手机关机了,一连几次都打不通后,薛问均编辑了短信,说自己是丁遥的朋友,让她不要上车。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了辆车,指挥着司机往南巢市区开,又开始给徐伟丽打电话。
终于,徐伟丽开机了。
“喂,哪位?”和煦温柔的南方口音。
“我是丁......小乖的朋友。”
这是丁遥告诉他的小名,说给徐伟丽可以快速地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
薛问均深知时间紧迫,开门见山:“我不是骗子,小乖现在不叫徐悦婉了,叫丁遥。我是她同桌的舅舅,也见过她。她胳膊上有个疫苗疤,三角形,头顶上有一块凸起来疤,粉色的,是出生的时候被护士指甲碰到搞的。我知道您现在要来接她,但是不要上车。你会死的。”
徐伟丽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本还高兴着他是小乖的熟人,听到最后一句又愣了,“什么啊?我早就在路上了啊,都上高速了。你这个小同志,说话怎么这样啊?”
薛问均一愣:“不是下午三点,北城到余江吗?”
“不是啊,早上八点的。”
薛问均喉咙像堵住了什么东西一样,说话都变得困难,胸膛更是被心跳震得发麻。
他强迫自己冷静:“您车牌号多少,车现在到哪儿了?”
徐伟丽抬头看了看窗外,又提高了声音问前边的售票员。
“20326。刚过清平服务区。”她回道。
薛问均报给师傅,得到的答复是勉强能在南巢北高速口汇合。他没有迟疑,立刻让师傅往那个方向去。
徐伟丽听得一脸疑惑,问道:“小同志,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来接您,您找个地方下车,我马上就过来,您的处境很危险。事故随时都有可能发――”
徐伟丽终于忍无可忍,挂断了电话。
这个人就算不是骗子,八成脑子也不大好使。
她打量着有些吵闹的车厢,司机坐得高高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后的乘客聊着天,看起来精神头很好。一边卖票的女人端着盒子,挨个儿收着钱。
这能出什么事故?
徐伟丽实在想不到。
“我可不出市的啊。”出租车司机操一口南巢方言,“你这也没说是要去高速啊。”
薛问均从口袋里摸出钱包,一股脑全部塞给司机,“我包你的车。现在,去高速口。”
“你不是离家出走吧?”司机并没有被轻易打动,反而更加谨慎,“这可不行啊,你――”
薛问句手指生疏地在按键上写着短信,听了这话头也不抬。“我家里人坐错车了,我得去服务区接她一下。而且我人就在你车上,跑不掉,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师傅还想再说,他又塞了好几张红票子过来,“师傅,没时间了!”
2.
铃声不知道第多少次响起来,依然是熟悉的号码。
徐伟丽的兴奋一次又一次地被冲淡,她无奈地接起来,“小同志,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我现在好得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现在没发生不代表之后就没问题。小乖盼了您这么多年,您不想让她失望吧?”薛问均坐在副驾驶上。车子刚到高速路口边停下,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错过徐伟丽的车,“您现在到哪儿了?”
徐伟丽心中叹气,要不是因为他真的知道小乖的情况,她就要以为自己碰上的是骗子了。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就算不是骗子也是个脑子有毛病的。
“谢谢你哦小同志。你要是真的认识小乖,就帮我跟她说,我今天一定会接她走的。”她道。
“阿姨,您多等一天,不会有任何影响!可如果您现在出事,就再也见不到您女儿了!”
“小同志,你讲话真的好难听。”徐伟丽也有点生气,“我接我女儿关你什么事情啊?你是不是丁建华找来的?你们真不要脸,说话不算――”
薛问均控制不住地吼起来,“你会死的!你还不明白吗?你会死的!”
身边的司机奇怪地望着他,心底毛毛的。
徐伟丽也被吼得脑袋发麻,但是仍然坚定:“小同志,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但是我今天一定要接小乖走的。好几年前,我就答应过她,半年后接她,我算过了半年后是 12 月 14 号。06 年我就这么说的,现在已经 09 年了,我晚了好几年了,今年不可以再晚了。”
薛问均愣住了,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忽然理解了她的这种偏执。片刻,他调整好呼吸和情绪:“你下车。我的出租车就在南巢北,你下来,上我的车,我送你,你不会迟到的。现在告诉我,你在哪里?”
“......”
“阿姨,我不会骗你的。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小乖。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没有说谎,是小乖让我来的。”
薛问均耐着性子,意图打消她的怀疑。
“她很想很想很想你,她一直想在你身边长大,想跟你一起生活。她跟我说,她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只有这样,她才可以逃出来,才可以去找你。”
“丁建华对她很不好,她要杀鸭子,要带丁滔,她长了很多冻疮,还是要干活。那不是她的家,没有人在乎她,她要为了自己的饭钱发愁,为自己的学费发愁。这样的日子不会变好的,再过三年,五年,十年,很多年......您知道如果您没有下车,十年后,她会过怎样的生活吗?”
“从离开你以后,她没有穿过裙子,没有自己的房间。她不敢留长发,因为长了就会被剪下来卖掉;她不会挂号,生病了只能去药店买半板胶囊。”
“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没有人教她选卫生巾,她买成了护垫,弄脏了被子,被丁滔说是尿床,嚷嚷得人尽皆知;
她羞于身体的曲线,不知道应该穿什么样的内衣,更不知道要怎么反击那些调侃和恶作剧;
她不能不优秀,那样丁建华会说她浪费钱,让她别读了早点嫁人;
她又不能太优秀,她比丁海做得好,就会让丁建华觉得没面子;
她成绩很好的,考了第一名,被老师招进竞赛队,但没人出钱让她去比赛,所以她只能放弃;
她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却没办法忽略家境的差距,自卑得缩进壳子里;
后来,她高考了,她成绩一直很好,她想去北京,她喜欢的人也在那里,但她去不了了,因为她没有钱了。”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是您知道吗阿姨,她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薛问均抬起脸,眼角无声地划过湿润,“我希望她可以过得很好。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了,她不能再失去您了。”
刺骨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车载收音机音量极小地报道着突变的天气,似乎是为了贴合报道,天空上太阳明明正好,却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雪。
电话那头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刚过南巢北高速路口。”
“我会跟上你。”薛问均对司机示意。
出租车很快通过收费站,在宽阔的车道上行驶着。
薛问均没有挂掉电话,“您找个最近的地方下车。”
徐伟丽走到前面去,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司机的拒绝。
――“这是高速,把你留这儿,我是找牢饭吃吗?”
薛问均拿过出租车里的地图,细细看着,很快锁定一处:“丰严服务区。你在那里下车。”
徐伟丽应了下来。
出租车小,在高速上行驶比大巴更占优势,薛问均让师傅放开了加速,视线一刻不停地找寻着。
很快,那辆蓝色的 20326 出现在了视线里。
这次不需要他多说,师傅已经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3.
薛问均给手机换上一块新的电板,再次拨通了徐伟丽的电话。
“喂,阿姨,我现在就在你后面。”薛问均手微微颤抖,越到这种时刻,越觉得紧张,“你再去跟司机说一声,如果能停下来,我就在路边接你,如果还是不行,那么我们服务区见。”
徐伟丽当然是不信他说的“自己会死”的话,配合也不过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竟也奇异地紧张起来。她再次去问司机,仍得到否定的答复。
“你急什么,这不马上就是服务区了吗?我们一直在这儿停的。你要真想走,到时候下车就是了。”
那是他们例来休息的地方。就算她不说,也会停的。
“别挂断。”薛问均紧张地抠着裤缝,“等我们见面吧。”
他表现得足够奇怪了,这种要求反而很平常。
徐伟丽回到座位上,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嘟囔道:“我真是猪油糊了心了,也不知道信你到底行不行。”
“您不会迟到的。我说过,我希望小乖过得好,我知道,只有您在她身边,她才会好。”薛问均语气笃定。
“小同志,你跟小乖很熟吗?”
“嗯,我们很熟。”薛问均道,“她救过我,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啊,她救过你?危险吗?她有没有怎么样?受伤了吗?吓到了吗?”徐伟丽紧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