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郁并不在意。心道:南秀过去最喜欢在射箭上压自己一头,今日人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不知是怎么了。
即将开宴,所有人都回了各自的座位坐下,女皇等到南秀也坐在自己身旁后特地问众人:“方才是谁胜了?”
齐叔良立即起身朝女皇见礼,又恭敬地自报家门。女皇打量着他的样貌,若有所思,微笑道:“果真是齐颍的儿子,当真虎父无犬子。”
南郁看着齐叔良被夸赞后涨红的脸,手落在膝头攥紧。
周围人向齐叔良投去了各异的视线,女皇欲为太女择婿,在座的几位世家公子都在考察的范围之内,齐叔良算是抢先露了一回脸。
南秀一直沉默,齐叔良说话时她连头都没抬过。
比箭谁赢了她也并不在乎。
女皇留意着她的反应,便知道她是对这个齐叔良没什么兴趣。
第35章 强取豪夺的女配六
女皇并不心急, 放眼望去席上有不少出色的儿郎,由着女儿再多考察几人也好, 将审视的目光从齐叔良身上收回,却在他右后方默默坐着的人身上猛然停顿了一下。
一晃眼,她还以为看错了。这孩子静坐时的气度……倒有些像时川。
小辈们才比过箭,再加上这道气质相似的侧影,女皇的回忆瞬间被勾了起来――过去凡是有比箭的场合,大出风头的人永远是时川,连箭无虚发的南郁都是经他指点出来的, 所以阿秀总是气不过, 明明是一样的老师,怎么南郁总能压她一头。
辜时川出身并不好, 他的父母皆为流民,在他还年幼时就把他卖了换取口粮。不过他人很聪明狡猾,靠着野路子将自己养到十四岁就跑去投军了, 又一路从小兵开始积累战功, 十六岁在军中便有赫赫威名, 年纪这样小却能有如此大的作为,当真算得上是天纵奇才。一年深冬两军交战,他于夜里率轻骑入敌帐救下了她的父亲姜皑,被父亲看重收为义子。
她年长他许多,早夭的第一个儿子甚至与他同龄, 所以对他亦姐亦母, 十分疼爱。而阿秀小时候性子像只泥猴子, 唯独在他面前文静一些, 很少叫他小舅舅,始终直呼他大名, 有几年他还带着阿秀天南地北地游玩,偌大的长安城都拘不住两人。
再后来,他于行军途中遇天灾身亡,那一整年阿秀连笑都不会了。
……
齐叔梁落座后将这人挡得严严实实。
女皇想问一问他的姓名,不过想了想又作罢了,因为留意到他落座的位置,猜他应当只是齐家某个不受宠的庶子。齐颖看重嫡子,齐叔良也是齐家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个子辈,阿秀连这个都瞧不上,更别说其他远远不如的了。
宴席正式开始,酒过几巡后又有臣子提议即兴作诗,请女皇赏面出题,再由席上人各显神通。这也是女皇默许的,为的是看看这些人的真才实学。
吟诗作对也是齐叔良擅长的,他藏不住心思,一直跃跃欲试。等题目一出,沉吟片刻后有了灵感便急不可耐地起身作答,可他洋洋得意地念完了诗,再环视周围人惊愕的脸色,却开始觉得奇怪。
怎么不像是敬服赞叹?他说错什么了么?
女皇也跟着皱起了眉。
候在桌边的贴身侍从扭头看了齐叔良一眼,险些左脚绊右脚栽倒在他的食案上,低声惊恐道:“三少爷……您的脸!”
齐叔良连忙抬手往脸上摸了摸,只觉得手触之处一片热辣,慌张低下头,看到盏中未喝尽的清酒倒映出自己涨红的脸。他拿起酒盏凑近眼前细看,这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浮起了可怕的红疹,短短几息的功夫面部已经肿大了一整圈,像猪头一样难看。
这是赤虫毒……
齐叔良差点昏倒。他对这种毒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今日才偷偷命令侍从将这种毒粉放入了齐青长的饮食里,算算时辰,正该是此刻发作。
南秀终于第一次仔细看了这个叫齐叔良的人,红疹连成线爬满他裸露在外的所有肌肤,耳朵里听到的全是他惊恐的叫声。她皱了皱眉头,示意侍卫先将他拖走。
认出这是赤虫毒发作时的样子,南秀奇怪道:“赤虫毒?这不是远疆的毒物吗,怎么长安也有?”
女皇立即下令彻查所有食物酒水。南秀在一旁解释说:“这毒发作的时间长,看他的样子,应当是一早在家中时就中了毒。”
她说话时看到齐叔良的位置附近还坐着一人,其余人因畏惧齐叔良毒发后的反应,又或许是怕这东西会像瘟病那样传染,要么有多远躲多远,要么即便没有离席脸色也都不好看。唯独这个穿一身玄色袍的人定定坐着,正向自己看过来,似乎在仔细听她说话。
这人长得比冯溪还要好看,简直像一座玉做的人像。
然后他先将视线收回了。
南秀也自然地收回目光。
宴席就这么散了,南秀为躲清静独自跑去了马苑,随意挑选一匹马骑着它跑了几圈,直到跑得尽兴才停下。下马的时候她看到了林萍儿,穿一件月白色的纱裙莲步轻移,正由侍女陪在身侧向她靠近。
林萍儿应当是被南郁带过来散心的,不过显然效果不佳,在这张柔媚的脸上只写着忧愁和谨慎。明明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表现得却像是因受逼迫才不得不来的。
下人迎上来接过南秀手里的缰绳,恭敬道:“林姑娘已经来了半天了,说是想同殿下说些话。”
但南秀只看了林萍儿一眼,径直便要离开。
“殿下!”林萍儿连忙张口试图叫住她,结果发现她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慌张追了两步紧紧跟在她身侧,欲言又止道,“我表哥他……”
南秀知道林萍儿想为冯溪求情。但她只想远离这个人。
按照原定的故事,因为她几次为难林萍儿,南郁才会动了夺权的心思。后来自己惨死,他们两人之间的障碍被彻底扫除,南郁也就放弃了争夺皇位,与林萍儿相携离开长安,去做神仙眷侣了。
林萍儿性格柔善,绝非恶毒之人,可南秀深知原故事里只要自己靠近她就总会倒霉。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见她追得紧,南秀淡漠地表达了拒绝交谈的意思,脚步始终未停。这种态度急得林萍儿直接扯住了她的袖口,哀声道:“求太女放我表哥一条生路,他性格骄傲,绝不能一直留在东宫。”
说着就要下跪,南秀眼疾手快,侧过身一把将她提住。
林萍儿柔弱无力,被她扣住手臂后连动都动不了。
南秀无奈地说:“那我将他再送回这长汤行宫继续做苦力怎么样?虽说行宫建好了,也总需要下人洒扫修缮,或是送来这处马苑,叫他养马吧?”
林萍儿哑了,抬头望向她时眼眶红红的十分可怜,又支支吾吾道:“可我听说……表哥他已经不是奴籍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他并非奴籍,何必一副我欺负了他的样子?要论他在此事上承的恩情,给我下跪磕头都不为过吧?”
林萍儿道:“只要表哥留在东宫,外面的传闻永远会伤害他的。流言如刀,求您可怜可怜他,放他一马吧!”
南秀正想要告诉她这是冯溪自愿的,余光却见南郁忽然出现了,瞬间反射性地收回握在她臂上的手。因为失去了南秀力道的支持,林萍儿并不是故意而为,但还是因为一时没能站稳跌坐在了地上。
南秀垂眸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南郁,严肃道:“我真的没有欺负她,我发誓。”
“是我没能站稳。”林萍儿歉疚极了,连忙撑着地面爬起身,同时小声替她解释。
南郁走近将林萍儿扶起来,等再抬眼时见南秀已经转身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袖口被轻轻扯了一下。
“嗯?”他低头望向林萍儿,她刚刚似乎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柔声问,“怎么了?”
林萍儿又说了一遍:“能不能求你帮我……救救表哥。”
南郁语气冷淡:“他留在东宫不好么?未来说不定连皇夫都能做。”
“可表哥不愿意做什么皇夫。”林萍儿急忙为冯溪辩白。她与冯溪一同长大,很了解他的性格。
南郁面色更冷,眉轻轻一挑,说出的话并不客气:“不愿意?他算什么东西。”
林萍儿肩头一颤,脸跟着也白了。南郁将手落在她瘦削的肩头上,温热的掌心令她心中安定不少,眼泪挂在睫上,十分楚楚动人。
她本就是菟丝花一样的性格,全身心依赖着南郁,他说什么她都会听。此刻敏感地感觉到他好像有些不悦,怕再提表哥真的惹他发火,抿抿嘴,细声细气道:“我与表哥真的只是兄妹情谊……”
“我知道。”南郁摸摸她的头,“所以不要再管他了。”
林萍儿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口上,想着等他心情好一些,再请他出面为冯溪解决困境。南郁性格虽冷,却对她足够好了,自己也很快就要嫁给他,到时夫妻一体,表哥是自己的亲人,他总不会坐视不理。
回到府中后,她还亲手做了汤,想给南郁一个惊喜。
林萍儿过去借住冯府,如今冯家败落又不得不住在南郁府上,但因为是未来的女主人,住得还算自在舒心。书房门口的下人得她示意噤了声,也不敢拦她,任由她推门进去了。
林萍儿才踏过门槛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连手上提的食盒都脱手摔在了脚边,里面的瓷盅滚出来,汤水淋漓地洒了一地。她手软腿软,险些滑坐在门槛上,眼前不足半步远的地方,有一老者面朝下趴在地上,肥圆矮小的身体因为失去了生机犹如一滩烂肉,周围的地面湿漉漉的,满是血迹。
旁边跪着一个正涕泗横流的妇人,发髻全乱,癫狂地说着话:“奴婢还有件事可以告诉您!别杀奴婢,求您网开一面……”
坐在椅子上的南郁正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他掀起眼皮看了林萍儿一眼,示意下人扶她起来,将她安置在一旁的圈椅上。
林萍儿忍住作呕的欲望,回过神后想要走,下人却已经将书房的门合上退出去了。房中昏暗一片,只点着一盏灯,她缩着肩惊慌失措地看向南郁,却见他只盯着那个妇人,并没有分出心神留意自己。
“ 张嬷嬷知道的秘密可当真不少啊。”南郁语气中夹着兴味,这幅模样令林萍儿十分陌生,甚至不敢再仔细看他。
“你倒说说看。若这秘密真叫我满意了,可以饶你一命。”
张嬷嬷之前没来得及将知道的所有事和盘托出,上一回受审时也只说了下毒暗害的事,而且梁太医待她情深,将下毒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后来他们就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中等死。
张嬷嬷还在异想天开,寄希望于南郁记着自己从小照看他的情分,如今看到了生的希望,颤巍巍说道:“您……您并非先帝亲子,女皇陛下一早便知道此事,替您的母亲将事情瞒了下来。”
林萍儿瞪大了眼睛。
南郁手指轻轻一颤,沉默良久,面上露出浅笑来。
他慢慢道:“所以按你的意思,女皇陛下非但没有害过我母妃,反而对我们母子有恩?”
张嬷嬷连忙点头:“正是,正是。女皇陛下与您生母是至交好友,也亏得陛下有手段,才能将此事顺利遮掩过去。”
第36章 强取豪夺的女配七
齐叔良闹出的意外破坏了行宫宴席, 齐家诚惶诚恐地等待女皇降罪,结果女皇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只是齐家的儿子自此怕是无缘帝婿之位了。
女皇盼着女儿尽快成婚的心思不变,南秀已经在各类场合过目了长安城内大半适龄的世家子弟。不过她只对看热闹感兴趣一些,比如有的世家子弟被长辈施压,又无意入赘东宫,就想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生病理由。还有的不怕丢人,直接在她面前扮蠢犯错。
这些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她过眼后一个也没记住。只记得其中一人也姓辜, 这个姓氏实在少见,她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人的家世, 吓得他脸都白了。
难得清闲一日,南秀甩开随从又去了登月楼。
她站在登月楼的高台处向下看,意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微侧着身, 能隐约看到半张脸。
她愣了一下才看清:这不是那日宴上坐在齐叔良附近的那个人么?
齐青长身前是个糖画摊子。摊主做糖画的手艺高超, 画出了许多长安城的亭台楼阁,也有不少栩栩如生的动物。他驻足看了很久,引得摊主几次抬头看他,不知道他是好奇,还是正在挑选。
“您能做雁成塔么?”齐青长忽然问。
摊主要不是见他生得这样好, 衣着又金贵, 都要以为这人是来砸场子的了, 十分无奈地说:“公子可真是为难小人, 您说的这东西小人连听都没听过。要不给您画个游龙戏凤?你身后这座登月楼小人也能画出来!”
齐青长一怔。他也讶异于脑海中突然蹦出来的念头,自己并没有见过什么雁成塔, 又或许是他所遗忘的从前的记忆吧。
于是淡淡一笑,道:“算了,我……”
“给他做一个。”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南秀将银子搁在案上,指着一旁已经画好的佛塔说:“和这一个很像,只是檐角是飞翘起来的,要少两层……”
齐青长看向她,听她正很耐心地一点点给摊主解释,微怔后道:“谢谢殿下的好意,当真不必了。”
说完便转身要走。
“唉!”南秀的话刚在唇边漏了个音儿,盯着他背影又悻悻收了回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脚下不受控制地迈开步伐跟在了他身后。
她想问他也知道雁成塔吗?雁成塔在大漠深处,是佛家的一处藏经塔,小舅舅带她去游玩时曾经从塔底路过。她方才见到他的侧影像是着了魔一样从登月楼上下来,一开始站在他身后本不想打搅他,可听到他提起雁成塔却没忍住还是出了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条街,见他进了戏院,她也直接跟着进去了。这间露天的四角院内立着高高的戏台,台上演的是一出《文水姑成仙》。
戏里讲的是文水仙姑历劫成仙的故事。
仙姑在山村里长大,村民因为她生来长不大,永远保持一副孩童样貌而畏惧她,明里暗里喊她妖怪,因为天灾降临还架起祭台想要烧死她。后来她却为了救村民而死,自此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女皇喜欢听戏,南秀从小就被她抱在膝头听过无数戏文。
台上这出戏很有名,不过南秀小时候看过一次却不太喜欢。当时小舅舅和她坐在一起,听到她抱怨文水仙姑不该舍命救村民之后,说:文水仙姑因蒙山村聚魂而生,注定是蒙山村的守护神。她要救的不是想要烧死她的愚民,而是村中的每一个生命,哪怕一草一木。帝王之爱也当如此,疆土之内有愚民,有刁民,但帝王爱万民,而非个人。
她那时又追问:小舅舅说要为我荡平西夷,为何不是为黎民百姓呢?
小舅舅笑着说:因为我是俗人,我只护着阿秀,而阿秀承天命,所以要护着天下百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