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冉打断了她:“你见到冯小满,却自以为是幻境,只为能心安理得地伤人才是真相吧!”
旁边的宋明山一脸不悦道:“赵冉!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宋师伯!”赵冉在长辈不满的视线下暂且乖觉地收敛了怒色,但还是不甘心,压低声音委屈道,“您还要继续偏袒南秀不成?”
两方各执一词,但一方人多,另一方却只有南秀一人。见此情形,司刑略一斟酌后给出了法子:“探灵识便可。”
宋明山面色一凝,严肃反问道:“探灵识?”
被探灵识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毕竟记忆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极为私密的,总有一些内容不愿为他人所知,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今日由不得南秀拒绝,她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一遭探灵识便躲不过去。因此顶着周遭或怀疑或同情的视线,她抿着嘴没说话,看起来既不心虚也不羞愤。
那这灵识又该由谁来探?
宋明山是南秀的师父,又一向疼爱她,若由他来显然不能服众,而赵冉又是司刑的大弟子,司刑也应避嫌。
因此,司刑看向了沈 相川。
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相川这才站起身,缓步走到南秀面前,低声问:“你可认?”
他垂眼凝视着南秀。
南秀嘴唇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压下委屈,坚持道:“我没有伤人。”她的声音十分冷静,这倒令沈相川有些意外。
说完这句话后,南秀便闭上眼,默许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沈相川难得迟疑了,但还是抬起指尖轻轻触上她眉心。若本人极力抗拒,也就无人能成功探入灵识海中,但即便此刻南秀放弃反抗,因灵识会不自觉抵抗外力介入,她仍要承受剧痛。
沈相川合眼。
小半刻间,殿内寂寂无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南秀额上很快浮起薄汗,原本红润的脸也变得苍白许多。
宋明山默默叹气。等了又等,才终于看到沈相川睁开了眼,立刻追问道:“怎么样?”
沈相川却没有回答他,收手后望着南秀不说话。
众人同样视线灼灼,都在等他接下来的话,到底是会揭穿南秀的谎言,还是还她清白。而沈相川停顿片刻,神色十分复杂:“南秀确实是落入了幻境中。”
仙尊亲自探过了灵识,既然连他都如此说了,那就说明确实是冤枉了南秀。宋明山如释重负道:“咱们可是冤了人!”
赵冉等人的脸色瞬间白了。只是惊讶过后,赵冉仍然不死心道:“可我们真的看到了……”
沈相川转眸看着他说:“你们遇到了痨兽。”
痨兽善造幻境,不过自从多年前仙妖大战以后,它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沈相川继续解释道:“小满也是被痨兽所伤。等她醒来你们便会明白了。”
这几人应当是落入了同一幻境中,既然他们无事,仅冯小满一人受伤,说明她成功破了幻境,必然也知晓其中关窍。
沈相川的视线再度落到南秀脸上,她却垂了眼。
……
这日过后,宋明山没能忍住好奇心,悄悄问沈相川到底在南秀的灵识中看到了什么。
问了之后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要是不方便说,我就不听了。”
沈相川沉思许久,面上看着没什么表情,落在膝上的手却轻轻动了动,最终简单概括道:“她在练功。”
宋明山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练功?看你当时的表情,还以为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接着又欣慰道,“不愧是我宋明山的徒弟,在幻境里都惦记着练功!”
不过他越想越替徒弟难受,当下拍着桌子理直气壮地向沈相川讨东西:“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作为仙尊难道不应该补偿一二吗?”
冯小满在幻境中以一己之力护住了师兄师姐们,因此身受重伤。大家都承了她的恩情,知道真相后更加卖力地照顾她。也只有宋明山心疼自家徒弟被冤枉,想着如何弥补。
宋明山揣着一袖子从沈相川手里盘剥来的法器符篆找到南秀的时候,南秀正蹲在花圃里耐心仔细地拔草。
隔着打理得格外精巧的栅栏,宋明山站了片刻也不见徒弟理会自己,猜她是心里不舒服,温声劝解道:“当时那种情况,为打消大家的怀疑只能如此。”
还没等把袖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却见南秀忽然扭头看向自己,把他看得莫名其妙,又怕她心里还是憋着气,刚想再说点什么,她却忽然道:“师父,我可以去峰上见见长英师叔吗?”
她指指身后的寒山峰,“不会打扰他太久的。”
至于探灵识的事,南秀早就不在意了。谁让她背运,别人都在同在同一幻境中,她却被扔进了另一个幻境。唯一难堪的是幻境里全是她幻想出来的和沈相川的幸福生活,而且还被他本人亲眼目睹了,又好在没有幻想什么没羞没躁少儿不宜的内容,幻境两年,几乎全是沈相川在指点她剑术。
总体来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听了南秀的请求,宋明山有些诧异:“为什么想去见长英?”
南秀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我很仰慕长英师叔,哪怕能上说两句话也心满意足了。”
宋明山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经不住南秀恳求,同意她以送药的借口上寒山峰一趟,又提前嘱咐道:“长英喜静,不爱搭理人,要是和你没什么话讲,你也莫纠缠。”
南秀忙点头:“我知道。”
得了师父应允,当天她便上了山。
一路爬上长阶,目之所及仍旧是漫山大雪。落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上面一个脚印都没有,整座山中连鸟叫声都听不见,山门口一直没有摘下的红灯笼已经是这座山唯一一点鲜亮的颜色了。
她手上提着药罐,走到大殿门口时便谨慎地停住了脚步,试探着隔门扬声道:“长英师叔,您在吗?”
声音落地后不久,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渐近,随即紧闭着的殿门慢悠悠地从里面打开了。
一身紫袍的沈长英站在门边望向她。
巧的是南秀也爱穿紫色衣裳,今日便是,她一顿,视线飞快地从他身上划过,然后将药罐提到身前,主动解释说:“我师父出门会旧友了,嘱咐我来给您送药。”
沈长英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南秀张张嘴,也不再说这些无用的套近乎的假话托辞了,其实她想上山,为的就是亲口向他道句谢。
于是笑了笑,开门见山道:“您在簪子上给我留了一道法术,是么?”
幻境中为她点明幻境机窍的声音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沈长英。
琢磨了一日,终于在玉簪上找到了他残留的些许气息。其实那天玉簪被沈相川送还给她后,她就没再佩戴过了,法术应该是专为她而设的,所以落入她手后就附着在了她的手心上。
“勿怪。”沈长英静静道,“没有提前告知便在玉簪上留了些拙计,只是想谢你那日的慷慨。”
南秀连忙摆手,“幸亏有您,不然我还没那么容易摆脱幻境。”
沈长英侧身请她入殿。
南秀稀里糊涂就随他坐在了大殿内,还喝上了他亲手煮的茶。他也不说话,大殿里一直静悄悄的,南秀捧着热茶沉默着喝了一会儿,顺着敞开的殿门看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雪,开始没话找话:“长英师叔是喜欢下雪天么?”
“不喜欢。”沈长英一边给她续茶一边回道。
南秀好奇地追问:“那为什么不施法让寒山峰变晴呢?”
沈长英沉默了一会儿,道:“四季难得,或许是珍惜吧。”
南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殿内又开始沉默了。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果真是喜静,两人这回又冷场了……
她也实在不是健谈的人,静坐了一会儿几杯茶下肚就只好告辞了。
进入大殿之后她一直没好意思四处乱看,起身之后却注意到角落边搁着两个红灯笼,和她挂在山门上的那几个几乎一模一样,但她来的时候灯笼还好好地挂在原处。
沈长英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解释说:“你的那些灯笼很好看,无聊的时候学着做了些,山上也能多些光亮。”
法术再厉害也不能无中生有,厉害如沈长英也得亲手做灯。而南秀别的不多,就是花巧心思比较多,要论做漂亮的灯,千灵山就没人比得过她。
等出了殿门走出几步之后,南秀回头看到沈长英还立在门边,簌簌飘雪之中,他的身影修长又清瘦,形单影只,看起来有些寂寥。
随后她又暗笑自己爱脑补,沈长英强大如斯,已经算是超脱于世间了,又怎么会像寻常人一样觉得孤单。但她还是将袖中攥了许久的拳展开,手心里,几只拇指大小的纸鹤舒展筋骨发出脆响,紧接着展开翅膀,逐一飞到了半空中。
黄色的纸鹤周身裹着一层流光,随即停驻在了落满积雪的树杈上,星星点点仿若萤火。
几只纸鹤灯便将大殿前的这片空地照亮了。
南秀转过身,遥遥朝沈长英拱手,笑眯眯道:“谢长英师叔在幻境中的指点,我这些雕虫小技,希望师叔不嫌弃。”
“多谢。”沈长英轻声道。
第88章 师徒文炮灰女配六
没几日便是千灵山一年一度的弟子会武, 冯小满还是头一回缺席。
她伤得太重,怕是好几个月都不能拿剑。但她并不觉得难受, 可以时时看到师父,得他关切两句,足够从白天一直开心到入睡。
她对师父早已经不是单纯的仰慕之情了,能破幻境也是咬紧牙关想活着回来见他。但她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不敢透露出一星半点的妄念。
只是越压抑越难捱。她甚至羡慕起南师姐来,羡慕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表露爱意,不像她与师父之间隔着纪纲人伦, 不可逾越。
她抬手摸了摸腕上师父留给她的法器。幻境中有这件法器相助, 就像师父时时陪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
而弟子会武当日, 南秀照例晨起练功,看时辰差不多了才回房沐浴换衣,又踩着钟响赶到会武台, 从持签的师弟手中随意抽了号签, 默默寻了个角落坐下了。
早早便在会武台下候着南秀的萧鹤和灵晚像两只霜打了的茄子, 互相推搡着往南秀身边靠近。
俩人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南秀虽然只比他们大了一岁,可从小到大最为照顾他们,关键时候他们却没能挺身而出,反而对她心生怀疑,现在真相大白, 愧疚几乎将二人淹没了, 实在没脸见她。
灵晚隔着衣裳揪萧鹤后腰上的皮肉, 又尬笑着将他向前推了一把。
萧鹤踉跄着凑到南秀近前, 余光看见她的号签正随意搁在手侧的桌边,签上写赵冉的大名, 双眼顿时一亮,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签和她的对调。
然后嬉皮笑脸地拍着胸脯说:“师姐,我和你换!”
赵冉天赋极强又异常刻苦,在同辈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他在会武台向来不给师弟师妹们面子,上一年萧鹤不幸抽到他,被直接打到台下摔了个狗啃泥。
私下里众弟子都在祈祷不要抽到赵冉师兄,以免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丢人。况且赵冉爱慕冯小满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此前又对南秀那样刻薄……于是萧鹤咬咬牙,决定代替师姐出这一回糗。
南秀不由失笑,将自己的号签从萧鹤手上拿了回来,又看了看面前可怜兮兮的两个人,笑着说:“赶紧坐下吧,马上要开始了。”
灵晚连忙捏住南秀的号签一头,也学萧鹤没什么底气地自告奋勇:“那我来!”
南秀摇摇头,收回号签温和催促道:“快坐下吧。”
一直到南秀上场之前,灵晚和萧鹤都表现得十分坐立难安。大前年会武时,南秀也曾抽到过赵冉,不过因为她同样能力出众,虽然最后不出意料地落败了,倒也没丢什么面子,更没有狼狈地栽到台下去。但是现在不一样,南秀心脉受损后修为大退,又与赵冉不睦,灵晚和萧鹤很怕她在赵冉手底下吃亏。
等到南秀上场时,灵晚怕得直捂眼睛,根本不敢往台上看。
立在会武台上的南秀心中却很坦然,全无惧怕。
倒是赵冉的神色不大自然,收敛起往日写在脸上的锐气,难得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只是语气还是隐隐有些居高临下。
“今日我让南师妹五招,算作那时冤枉了你的赔礼。”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台下的灵晚和萧鹤听到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之前南秀险些伤了冯小满的时候赵冉并不在场,已经在心里记着南秀一笔,原本准备在这一次弟子会武中叫她吃个教训,替心上人出一口恶气。谁知在幻境一事上误会了南秀,现如今非但不好教训她,还要同她赔礼,所以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赵冉自知修为高于南秀,完全是因为理亏,这一回才决定不让她输得太难看。
然而南秀什么也没说,听到钟响便率先拔了剑。
赵冉起先还气定神闲,将握剑的手负在身后,准备依照承诺让她五招,结果轻慢的表情很快就挂不住了,刚到第二招便被逼得脚步不稳,踉跄几步退至会武台边缘,在地面踩出长长一道印痕。
台下随即传来几道诧异的惊呼声,他听到后更有些分神,以至于险些被进一步欺来的剑风划破衣袖,不自觉地提起剑挡在了身前。
南秀的剑招前所未有的凌厉,这和她过去的风格大相径庭,几乎是在步步紧逼,打得赵冉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护住自己,没一会儿衣袖前襟已经有了破口,更显得狼狈。
灵晚和萧鹤顿时瞠目结舌。
看错了吧?他们在做梦吧?
赵冉说让南秀五招却被逼得三招便动起手来,这已经足够丢人了,此刻被打得失去还手之力,更犹如把他的面子踩在脚下。有与赵冉关系好的弟子,已经忍不住在人群中皱眉抱怨起来:“赵师兄好意让南师姐五招,本算友好切磋,南师姐又何必如此较真?”
不过更多的人是在震惊南秀的修为堪称一日千里,纷纷怀疑她难不成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得了仙人点拨?
萧鹤本来也正惊得说不出话来,听到有人不满立刻瞪大了眼睛朝那人嚷道:“赵师兄不是说过吗,会武台上看的是真本事,被同门打下台总比死在妖魔手里好上千百倍。若有不足,回去刻苦练习便是了!”
他还记得自己摔下会武台那天有多丢人,赵师兄当时看不起他的眼神又有多刺眼。
不少人都觉得萧鹤的反驳很有道理,又是难得见赵冉师兄吃瘪,眼睛都舍不得从台上挪开。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中台上两人的剑气不断震荡碰撞,不多时,赵冉的身形忽然一凝,然后缓缓落下了手臂。
南秀倒握长剑,剑柄正稳稳抵在他咽喉处。
胜负已定。她连客套话都没说,脸上既无得意之色,也无轻蔑之意,只利落地收了剑就转身往台下走,独留赵冉一人在原地像木桩子一样站着,回过神后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很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