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一阵阵毫无意义的“嘟嘟”声,我就那么举着手机,一动不动,身体僵硬。
周围的嘈杂声全部软烂虚化,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被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塑料布,我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有欢脱的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着。
“别急,千万别着急。”刘若东递过来一杯柠檬水,试图安慰我,“还在搜救,就是有希望,不会有事的。”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赶紧拨了我妈的手机。
无法接通。
我急促地喘着粗气,又不甘心地拨了我爸的。
忙线。
那冰冷的“嘟嘟”声,犹如从幽深海底冒上来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漠然而脆弱。
汹涌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奔涌的潮汐如同凶恶的猛兽一般,虎视眈眈地奔来,下一秒就争先恐后地灌入了我的口鼻。
没顶的那一刻,强烈的窒息感袭来,我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了。
各种复杂的情绪混在一起,脑袋像是要爆炸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三年后爸妈又会遭遇车祸身亡?为什么他们会重蹈覆辙?
要不是我急着送他们去台湾旅游完成心愿,就不可能遭此横祸。
如此说来,我……我竟然才是真正的凶手!
第09章 顾雅来了
迎着从浩瀚太平洋上吹来的风,极目远眺,面前是无边无际的海天一色。
台风已经结束了,海面泛起鱼鳞似的波纹,在夕阳的照射下,温柔恬静。
天空微微露出淡蓝色的的晴朗,如诗如画。
但身在事故现场的人们,心头却压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站在陡峭的悬崖边,我和其他匆匆赶来台湾的亲属一样,紧张地盯着搜救队员,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大家那颗无处安放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揪起。
一天一夜了,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
不知道过了多久,旅游大巴的残骸终于被从海水中拖拽而出,所有人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既想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又害怕看到。
这种情况下,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没找到就是还有希望。
车窗玻璃全部破碎掉落,旅游大巴只剩下一个铁皮框架,由于在海水里浸泡了太长时间,车里车外被冲刷得极其干净,不仅空无一人,连物品都不见一件。
焦急等待了很久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有失望,也有庆幸。
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我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身边有的人开始小声抽泣,像是猝不及防的传染病一样,悲伤的情绪迅速蔓延,大家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眼看天就要黑了,相关人员走了过来:“今天的搜救行动马上就要结束了,请大家先回酒店,耐心等待。检方已采集了失踪大陆游客家属的体液备用,以供 DNA 比对。放心,我们不会放弃任何生命,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说完这句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等下去也无济于事,人们即便心有不甘,最终还是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此时此刻,我心里亮如明镜,根本不可能出现任何奇迹。
三年后, 因为苏花公路上一次偶发的车祸,爸妈再度离开了这个世界。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次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找到。
宇宙是圆的,生命是循环的。
这句话也许是爸妈生而复生,生而复死最好的解释。
“哥们儿,节哀顺变。”从台湾回来后,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刘若东拍了拍我的肩膀,嗫喏了好半天才又开口,“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他们环游全国的心愿已经实现,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也许就是一场梦。”想起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的种种,我怅然若失,他们回来了,他们又走了,“是梦醒的时候了。”
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我爸喝剩下的半瓶酒还好端端地摆在柜子上,我妈尚未织完的毛衣还放在床上。
恍惚间,我觉得他们可能就是出去散下步,或者跳个广场舞,几分钟之后就会满脸带笑地推门而入。
依旧是嫌弃的口吻,或者大惊小怪的语气:“儿子,你怎么成天盯着手机?也不出去锻炼锻炼?”
在黑暗中坐了好久, 指间的红点一明一灭,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儿。
忽然,夜晚的风从窗外扑了进来,我感觉到脸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下来。
两只尾部自带荧绿的飞蛾,乘风而来,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
我想起两句熟悉的歌词: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春走向你,化作烟化作泥化作云飘向你。
眼前这对飞蛾,恐怕就是爸妈幻化而成,前来安慰我的吧!
在遗像前点燃了三炷香,看着那明明灭灭的点点火光,我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番遭遇,让人元气大伤。
我完全打不起精神来,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不断冲撞,却始终看不清晰。
“你说他们如果不去台湾,是不是就不会死?”虽然爸妈是二次离世,但我依旧自责不已,懊悔愧疚的情绪挥之不去,总想找人聊聊,“是我害死了他们。”
“都是意外,又有谁能预料的到?”刘若东叹了口气,“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东哥,有件事……”想起三年前,我忍不住想要吐露这个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我一直没跟你说……”
“什么事?”见我吞吞吐吐的,刘若东好奇道。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爸妈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鼓足勇气,将一直困扰内心的事情坦白,“也是车祸。”
“什么!”刘若东显然震惊极了,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紧张,“三年前……你是说他们三年前就车祸去世了?”
“没错!”我用力点了点头,苦恼地抓住了头发,“但似乎除了我,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我去人事经理那里查过,连当时的年假丧假记录都不见了。”
“哦……人事那边没有记录……”他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回老家那边找些线索,但他们说房子早就卖了。”我叹了口气,“原本想着要么就算了,没想到厄运再一次降临……就像钻到了一个怪圈里……”
“嗯……”刘若东似乎并不关心这中间的曲折,追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其他都比较模糊,但事关生死,肯定特别清晰。”我有点奇怪刘若东的反应,他的关注点难道不应该在“死而复生”上吗?“可所有人和事都证明,这段记忆是错误的,不应该存在的,搞得我也拿不准了……”
“看来还是……”刘若东喃喃自语着,刚说了几个字,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及时将后半段话咽了下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别想太多,都过去了。叔叔阿姨如果在天有灵的话,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生活。”
“你说,我是不是病了?”先是忘记了帮刘若东拍短视频的约定,然后脑袋里又凭空出现了父母去世的记忆,这些事放在谁身上,都是极不正常的。
“这段时间确实太累了……”刘若东沉思了片刻,“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为了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是为了寻求一个解脱,我想了很久,最终选择寻求医生的帮助。
“小伙子平时喜欢锻炼吧,很健康,什么毛病也没有。”经过一系列的测试和检查后,医生给出了定论,“就是有点思虑过度,精神紧张,放松点,别太累。”
“记忆方面呢?”我重点关注这一项,“会不会出现衰退……或者什么其他的异常……”
“虽然现在阿茨海默综合症有年轻化的趋势,但我完全看不出你有这方面的问题。”医生摇了摇头,“保证睡眠,尽量少熬夜,人的身体就像机器,只要好好保养,一般都很健康的。”
“听见没,医生都说没事了……”听到如此笃定的说法,刘若东笑着说,“你啊,就是想得太多,慢慢调整一下就好了。”
没有失忆或者幻觉之类的病症,我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就算叔叔阿姨三年前真的意外去世了,你就当他们是回来完成心愿的。”见我愈发落寞,刘若东只能换一种说法,“环游全国之后,圆满了,所以才会再次离去。”
“他们的心愿,难道就是去台湾?”虽然以前我也这样想过,但此时从刘若东嘴里听到,还是感觉其中有些东西不对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心愿也太……怎么说……太表面了些……”
“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刘若东敲了几下键盘,若有所思地说,“以前我不是跟你说过,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享受当下,不留遗憾,一切困扰都能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发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真的能一笔带过?
“宋智程……宋智程……”
正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在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只见公司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若东撞了撞我的手肘,立刻坐直身子,如临大敌,低呼了一声,“顾雅来了。”
“顾雅?”我一头雾水,“顾雅是谁?”
“别装了,人都过来了……”每个字似乎都是从刘若东的牙齿缝中间挤出来的,见对方来势汹汹,他赶紧起身清了清嗓子,满脸堆笑,“顾大美女,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
刘若东嘴上一边寒暄着,手上一边拽我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磨磨蹭蹭的还像个男人吗?打算硬撑到什么时候?人家都主动上门了,你还不赔礼道歉?给了台阶就赶紧下啊!”
“赔礼道歉?”看着眼前那张怒气满满的娇俏小脸,我纳闷极了,“她到底是谁啊?”
刘若东抓紧了我的胳膊,狠狠拧了一下。
“宋智程,你竟然假装不认识我?”听到这句话,那个叫顾雅的女孩顿时红了眼圈,声音微微颤抖着,“才分手两个月,你就假装不认识我了?”
第10章 激活恋情
办公室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敲打着键盘,目不斜视,仿佛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虽然现在已经进入了炎夏,室外高达 40 度,但不知道是冷气开得太足,还是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势,我只觉得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分手?两个月?
这两个词在脑海中东冲西撞,完全找不到出口,简直把脑浆都搅得沸腾了起来。
我只能将父母二次离世带来的落寞和伤感暂时放在一边,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紧张地咽了一口吐沫,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小……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
对方显然没预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愣怔了片刻,突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起两朵红云,气鼓鼓的样子可……可真好看啊!
我不由有些看呆了。
“宋智程,你这个王八蛋!”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她一下子挥起手里的包,没头没脑地就拍了上来,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才是小姐,你们全家都是小姐!”
我根本来不及躲闪,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却并不就觉得气恼,身上反而酥酥麻麻的。
当着众人的面, 第一次被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殴打”,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和愉悦感。
母胎单身狗的快乐果然来得肤浅又猝不及防。
虽然没有同事过来围观,但刘若东还是怕影响不好,如果因为此事再惊动老板,就更糟糕了。
他上前两步,直接挡在我身前,举起双手,低声劝阻道:“顾大美女,别在这动手,影响不好,要不咱们出去说……”
“宋智程就是个混蛋,敢做不敢当,还怕影响不好!”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顾雅,她越发伤心了,眼泪如同珍珠一样,梨花带雨落子成串,惹人怜惜。
我有些不忍,正打算开口解释,没想到刘若东抢了先:“顾雅,宋智程不是故意的,他生病了。”
“啊??”顾雅愣住了,愤怒凝固在脸上,随即转变为疑惑,“生病?什么病?”
“那个……”想起前不久才去医院检查过,我心里一慌,刘若东这不是骗人吗?正想纠正,没想到刚一张嘴,剩下的话又被拦腰斩断。
“失忆,已经确诊了。”刘若东真是个优秀的演员,只见他此时满脸痛色,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惋惜和怜悯。也许是怕顾雅不相信,他还特地举例说明,“不仅把我们一起拍视频的事忘个一干二净,连他父母都……”
“叔叔阿姨怎么了?”顾雅果然被刘若东带入戏了,急着追问,同时把视线转向了我。
“去世了。”我的心往下一沉,神色黯然,“去旅游的时候,出了车祸。”
“什么!”顾雅一脸震惊,“怎么可能?半年前见他们,还是好好的。”
“半年前……”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心里却在想,三年前的事情果然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毫不知情的顾雅无意中做了一回见证。
“世事难料。”见我有些哽咽,刘若东叹了口气,随后他迅速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所以,他忘记你,是因为生病导致的,真不是故意为之,更不是逃避。”
想要从一个困境里快速走出来,就需要制造出一个更大的困境。
果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当一切“恶劣”行径都归结为“失忆”这个罪魁祸首之后,顾雅看我的眼神果然立马变了,如同幽深的潭水一样,正中间陷着两汪打着转儿的漩涡,似乎随时随刻都能把人吸进去。
我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周围的一切都虚化成了背景,世界变得那么不真实。
十分钟后,公司楼下咖啡店。
正是上班时间,店里没几个顾客,一首轻缓的英文歌从耳畔缓缓流过,空气中充满了烤面包和咖啡豆的香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
顾雅坐在我对面,眼神一直不曾离开。
“就是这样。”刘若东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下前因后果,然后双手一摊,瞄了我一眼,对顾雅说,“智程这种情况准确来说应该叫做选择性失忆,很多事都想不起来,还有对一些事情认知模糊。”
“是。”似乎也找不出更准确的表述了,我艰难地点了点头,一脸歉意地看向顾雅,“如果无意中伤害了你,真……真对不起。”
“选择性失忆?”顾雅紧皱眉头,狐疑地盯着我,“他又没遭遇什么意外,头部也没被强烈撞击,每天不过是上班下班,写个代码而已,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失忆了?”
“可能是……阿茨海默症吧!”刘若东愣了一下,然后迅速胡诌了一句,虽然医院的检查结果白纸黑字,但是我目前的状态实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怕顾雅听不懂,他又加了一句,“就是老年痴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