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今日同魔尊合籍的青云宗女弟子?”有人认出了她是无裘剑尊的小徒儿余。
“怪不得她会替司余魔尊说话!”
人群中一片唏嘘。
灰袍修士隐于人群中,老神在在,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出人意外。
他仰头看向空中,眸光落至步履越发迟缓的白衣人身上时,大叹一声:“这边是你为自己选的道吗?”
“你们只看到司余魔尊屠了谢家数千人,可又有何人知晓他只是想取回族人的死魄?”
“四百多年前,就在这座万仞城,有数万人于一夕之间被所谓的修真正道夺去残魂,以此提升修为!”
“万仞城数百年来只剩一城枯骨……而归根结底的原因只是那可笑的修炼天赋,令这群道貌岸然的修士觊觎,联合朝夜魔尊害了数以万计古越族族人的命!”
“又有谁来替他做主?”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不信:“荒谬至极!”
余反唇相讥:“你们不妨回去问问你们家族、宗门内的长者,看他们是否敢承认此事!”
深渊底下多为年轻修士,登时满脸愤慨,似乎余触及了他们的底线,“师尊他们怎么可能觊觎魔族的修炼天赋?”
“你难不成在说笑吗?”
余揉了揉酸涩的杏眸,她发现根深蒂固的思想却是难以拔除。
在他们眼中谢无祭是魔,他做任何恶事都是理所应当,若让他们接受门内高层曾为利益驱使,铸成大错,这是断断不可能的!
太阴见余据理力争,只觉其单纯:“哈哈哈,余你看到了吗?世人皆愚昧,他们只会看到自己所认为的答案,即便你说的是真话,他们也不会信你。”
被如此嘲讽,那群弟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均不敢辩驳。
他们没有忘记,刚才将诸多同门抛入火海中的正是太阴。
余唇边掀起讽刺的笑意,失了与他们据理力争的心,至于天乾锅如何突然消失回到内府的……她不愿去细想。
太阴遭谢无祭设计,反噬严重已不具威胁,此番也只剩下口舌之能。
上方,谢无祭同上清的战斗终是落了幕。
泛着幽光的承影剑洞穿了那人的右胸口,伤口缭绕着狰狞的魔气,与另一边被余执苍衡贯穿的伤口一般,将上清仙君体内的生机几乎吸取殆尽。
上清仙君明知自己会败,仍是与魔神之躯的谢无祭一战,就好似只为了这一剑。
他胸口左右两侧,伤口处的神力与魔气交织,被撕扯的痛苦难以言语。
上清仙君素来纤尘不染的白袍血迹斑斑,披散的银丝失去光泽,发梢染着血,他如一根枯木一般,在原处静静等着生机消失殆尽。
从容赴死。
谢无祭回到余身侧,望着撑剑孤立的上清仙君,神情沉郁,缓声道:“他想死。”
不,应该说他一早就准备赴死。
这是他为自己择的道。
经历了这么多,余心绪难平,她做不到心无旁骛地看着上清什么都不解释。
难道说……他杀了那么多人,做这一切只为了设计他们二人亲手杀了他?
太荒谬了。
不过,从上清仙君口中得到答案已经来不及了。
他生机消失的一瞬间,体内神力化作白皑皑的冰晶包裹住上清的身躯。
不远处,太阴意识到什么,重重跌倒在地,又蹒跚着爬过去,“不,珩霄你不能就这样去死……”
“你答应我的……会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会让我做这三界共主,你怎能言而无信呢?”太阴眸中淌过混沌,似乎已入疯魔,意识浑然不清。
她跌跌撞撞冲向被冰晶包围的上清,伸手拥着他,浑然不觉寒凉入骨的触觉,眼角垂下一滴血泪,“锦薇死了,你也执意要死……”
“为什么你们都不同我商量?”
“可我也不想一个人独留在这世间。”
“走!”谢无祭血眸半眯,带着余闪身跃入半空。
“砰――”
剧烈的爆炸声,振聋发聩。
“哎――”
“太阴太过执迷不悟,上清料定了她会随同赴死。”
“这便是她的报应。”
灰色的身影晃悠悠地印入余二人的眼帘,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可见。
“师父……”
*
巨大的爆炸声吸引了所有修士的注意力,故无人发觉行为诡异的灰袍修士晃晃悠悠靠近余二人所在之处。
灰蒙蒙的深渊之下,世间唯一的冰灵根修士魂散道消,冰晶散发的剧烈冲击将飞扑而至的太阴星君撕碎,身躯幻化为漫天飞舞的皎皎月华,整个半空照得通亮。
由谢无祭魔气所化的黑羽蝶护佑在二人周围,将尖锐的冰晶一一隔挡在外。
四散的月华清光如水,一点一点向上浮去,追随东斜的圆月。
凛冽的冰晶如同时光静止般,停留在深渊半空,久聚不散。
灶王爷老神在在地立于余二人之下,高声道:“小锅子,谢家小子下来吧。”
余满腹疑虑不得纾解,微微颔首。
谢无祭身姿冷峭,旋身落下,振翅嗡鸣的黑羽蝶随之消失。他拥着余却不松手,嗓音微凉,声若扣玉:“果然如此。”
“你与上清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割席断义。”
从他找上他那一刻,一切的发生并无意外。
“一切皆是你们的谋划。”
余反应到底是比他慢了些,漫天的冰晶折射初升的曦光,在她身上交织成纵横交错的光斑。
她轻咬唇角,眸光定定,“师父,现在你是否可以将来龙去脉告知我?”
“嗯。”余华没有幻化神身,仍着半旧的灰色道袍,嗟叹道:“珩霄前半生眼中只有道。”
“三千多年前,我与珩霄游历至一处天壑时,他突然顿悟了自己的死劫。”
“我以为珩霄历经千险将自己的劫寻到是为了杀人破劫,却不料……”余华顿了顿,皱眉看着余:“他只是将你留在身边,细心养大。”
“与此同时,我与珩霄都发觉三界之中有人在窥探天机,那人刻意将少年戚泽送出深渊,意图引起魔界争夺,进而霍乱三界。”
谢无祭神色微动,扫了他一眼,眼底晦暗寒凉。
余华摸摸鼻子,抖了抖肩接着道:“那之后我就回到九天放松那人的警惕,珩霄则留在凡间地界于明面上寻找那人。”
“只是没想到我走后,珩霄竟没来由地将你们都收入门下,似乎不顾自己将要渡的死劫。”
余微怔,她从未见过如此颓靡神情的余华,似哀似怨。
“上一世戚泽和余息的命理有化不开的死劫,就算是他亦无法助你们勘破。”
余良久才回过神,并非因她的求情令上清仙君收下了戚泽,而是他本就什么都知道。
“不出预料,在你们的上一世……珩霄他败了,不过好在窥探天机那人露出了马甲。”余华晃了晃神,那人昔日的音容似乎还隽刻在脑海中,“珩霄损耗修为炼制宿世百相令你们转世轮回,同时他因无法渡过死劫,滋生恶念,几乎濒临散尽修为。”
“当我再见到珩霄时,他已将分化的恶念化为朝夜魔尊,成了为祸世间的魔头。”
“……上清仙君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也是余心中最为不解的地方。上清自己不渡劫,反而要插手他们的命理,难道仅仅是因为心怀天下的怜悯心?可那上清这一世所做的种种事情又作何解释。
修真界、魔界数以万计惨死的生灵他们又何错之有。
“我不解珩霄的所作所为,为了苍生我甚至险些想要不顾一切同他决裂。”余华敛眸,语调低缓带着轻微的自嘲:“可惜我愚钝,那时的我并不知晓他的死劫与你们的命理息息相关。”
“更不知晓越族第一任魔主泽玉与你的联系。”说到这,余华的眸光尽是落在谢无祭微挑的眉眼上,“其中的来龙去脉只怕你比我更为清楚。”
“呵。”谢无祭气息沉静,凤眸中流出清疏的光,道:“能令本尊如此厌恶之人除了那狗天道还能有谁?”这般恣睢恶劣的语气不知是作为泽玉还是谢无祭所言。
余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谢无祭果然提前知道了。
难怪他表现得毫无讶色。
天道?上清仙君是天道?
虚无缥缈的天道,能肆意给世间所有生灵定下命理的天道,怎么会是个人?
余华向他们解释了这么多,余额前笼罩的雾霭仍未散去,既是天道,上清更没有理由迫害三界苍生。他虽看似有心阻止太阴的野心,可他亦在助纣为虐,更是主导了整个越族的灭亡,难不成这也是为了苍生?
“师父,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未曾告知我?”余疾步上前,繁重的婚服逶迤,腰间环佩叮当轻鸣,在这寂静的深渊中异常响亮。
“为师私以为,此事剩下的应当由谢家小子亲口告诉你。”余华哼哼道,趁着余不注意,白了他一眼,不尊师重道的臭小子!这一世他可算他的长辈!
“你……”余不得不侧首回眸,看向不远处孑然独立,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清冷、肃穆,若不点明他魔神的身份,看起来不像是魔反倒更像是神。
那他现在究竟是魔神泽玉,还是她熟悉的谢无祭?
若是魔神,那泽玉爱的人是……万年前便已消灵的萤族,她又如何自处?
“小,过来。”谢无祭平静地与余对视,而后悬腕冲她招了招手,言辞并无不妥。
少女眉间凝着忧虑,脚步微顿。
“要我怎么说你呢。”谢无祭叹了一声,将她拥入怀中:“无论我是谁,所爱之人只有你。”
“什、什么意思?”事及己身,余难免糊涂,她被谢无祭紧紧抵在胸前,有些微怔,他这话的意思是……
“萤族是你,你即是萤族转世。”谢无祭顿了下,冷冽的声音温了几许,“这万年间,我早已同天道交锋数百次,只是他无法彻底杀死我。而你不同,萤族生来孱弱,聚魂一次便要耗尽数千年。而我在不断聚魂与之抗衡中,寻求突破之法……”
谢无祭唇角勾着凉薄的笑,“好在终于为我等到机会,上清大劫将至,只是难料……他的死劫竟是你。”
那人还对她产生了不可言之的感情……
“所谓死劫,自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说到这谢无祭沉默了会儿,“上清的死劫,即是真正的身死道消,魂归天道,以正世间平衡。”
余心底的茫然依旧未曾散去,愤慨难平:“上清既身为天道,他便是身死道消回归天道也不能因一己之私害死这么多人。”
“倒也未必死了。”谢无祭垂眸,睨着逐渐衰微的冥火,意味不明的笑笑。
冰凉修长的指尖抚着少女眉间的褶皱,他想到那人方才自交战中,立于云端,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话,他只觉讽刺。
若非上一世上清对转世的萤族动了心,不忍她承受转世之苦,又岂会在这一世做局,将所有的孽果揽至自身,助他们二人破除永世必死的命理,再毅然赴死劫?如若不然,他和小只会在一次次的轮回中不断地错过罢了。
天道化人,有了情,也有了私心。不过此事余至今未曾察觉,他亦不会告知她。
余华见一切拨云见雾,叹息的同时不忘掏出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听故事。果然还是当事人所述更为动听,远比他这旁观者知晓得更清楚。
但谢无祭究竟是何时得知真相的?
灶王爷挠首,想不明白,但他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如今万事以平,亟待结果便是。
……
耀日逐渐升起,金灿灿的阳光洒入昏暗的深渊,洁白的冰晶在日光的折射下闪烁着异常的光芒。
对了,还有这些上清仙君留下的东西,究竟是……
“哎哟,可算赶到了。”来人一头鸡窝似的头发,脚步生风,跃下深渊,其后还跟着人影绰绰。
“司命……星君?”余认出来人,正是久未见过的司命,他手中交付的那本上清安排好的‘命书’亦是她下凡渡劫的伊始,如今看到他难免怅然。
司命未必不知个中原由,可他仍眯眼笑着唤余,“嘿嘿,余华家的小锅锅。”
登时余华背脊起了一圈冷汗,“喂喂,司命你别乱说话。”天乾锅确实是他的,人可不是!!
待他们走近,余才发现他身后那些人气息内敛,身着无纹的白袍,有些怪异。
她仰面看向谢无祭,后者轻捏她的手心,意味不明地笑道:“第五家的人。”
“司命带着他们来做什么?”余拧眉,而今深渊底下已经没有秘密了。
当初她就是借用了玫谖钟嗟纳矸萁咏谢无祭,而且听说第五家的人乃万年前传承下来最接近神族的凡人。
难不成他们来此也与上清的筹谋有关?
但见司命星君寻到昏迷的沈云霁,将之交于第五家为首那人。
与此同时,悬于半空中岿然不动的白色冰晶突然动了。
除却第五家的人,人手一颗之外,其余尽数入了沈云霁体内。
余见之,不由出声道:“他们要带走大师兄?”
余华抚了抚自己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神秘兮兮道:“沈云霁是珩霄留下的接班人。”
“嘶――”还未等少女追问,她就被青年轻轻掐了掐腰肢,他咬在她耳侧,声音有些沉重:“还有空关心他?”
余吃痛回首,鼓着脸打算‘教训’作乱的谢无祭,却见青年额角沁着汗,眼尾红得极致,隐约见之有些委屈。
“阿祭……”她的气一瞬间消退了,“你怎么了?”
少女弯月似的眉眼中拢进澄澈的日光,瓷白的肌肤几近透明,脸颊生着粉意。
谢无祭呼吸微紧,喘息道:“我们回去,将合籍仪式补完。”
“什么?”
……
等余回到万仞城内时,才知谢无祭那句话的含义。
但见万仞城内,被破坏的地方皆已恢复原状,街头小巷叫卖声此起彼伏。
黄髫小儿追逐打闹,青年夫妇举止亲昵,携手共游。
一旁卖花的婆婆笑容可掬,看向怔神的余,询问道:“姑娘,要买束花吗?”
“阿祭……”余喉口有些干涩,指尖微颤,接过色泽妍丽的花卉,强忍着激动的心绪,问道:“难道、难道说……”
“嗯。”谢无祭将一枚上等魔石递给老人家,凤眸如缀星辰,薄唇上扬:“是他们回来了。”
恢复黑色的凤眸掀起,眸光越过摩肩擦踵的人群,落在离去的白色背影上。
余顺着她的眸光看去,眸光向下,微微一颤,那人是方才离去的第五家的人。
那人指尖的冰晶正缓缓消融,化作满城的生机。
原来……原来这就是上清仙君留下那些东西的作用。
着婚服的青年与少女很快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前行,被挤入欢声笑语不断的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