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眸中的光亮一点一滴消退,直至灰蒙蒙的一片。
“啧,真是无趣。”突地,谢无祭清俊的眉峰微微皱起,失了逗杀的心思。
少年的身形在他逐渐迷蒙的眸光中抽长,那张俊美的面容倏然变幻,露出本来那张令天地失色的容颜,他立在那儿,宛如从泼墨山水画中走出的人儿,妖异的血瞳,瑰色的唇瓣……
他一动,画就活了。
走南闯北这些年,中年修士认出来了,无声地动着嘴:“妖、妖市主。”
中年修士至死亦不知眼前人不止是世人熟知的妖市主,还是魔界那神秘的至尊。
火光暗了下去,青年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如影消失,原地只余下那人冷淡的话语,渐行渐远。
“不过,这苏林倒是有几分意思。”
“他背后的人不是沈云霁,是谁呢?”
血泊里缺了双腿的瘦弱少年竟是动了动,青年的话语同样落入他耳中,令其虚弱的胸腔几不可见地震颤。
深夜的风鼓动门扉,发出哐哐哐的声音,将夜晚的虫鸣声盖过,透露出诡异之感。
院门口的守卫身姿挺立,聚精会神,陡然察觉一些不对劲,跑进院内。
眼前的一切,令他瞳孔皱缩,大开的门,殷红的血成股流出,直淌到院内光洁的石砖上,沿着缝隙蜿蜒而下。
“不、不好了!”
*
沈家内院,各个院内皆设有长明灯,灯影幢幢。
谢星瞳在沈家的地位似乎不低,因着他的自来熟,方才将余和谢无祭直接带至沈家内院他自己的院内,分了两间厢房。
过于热情令余心头萦绕着怪异之感,婉拒的话语尚在嘴边就听谢星瞳补了一句,若随其他修士一起则需住外院睡通铺。
余当下就看向抱剑倚墙而立的素衣少年,摇了摇头,这不如直接让谢无祭在此大开杀戒更现实些,直接接受了谢星瞳的提议。
“嗯。”阖目假寐的谢无祭掀了掀眼皮,没有持反驳意见。
“那兄长我们休息可好?”余松了一口气。
谢无祭未置一词,修长的脖颈矜贵微颔,抬步入了她身侧的厢房。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隔壁厢房的灯烛骤然熄灭。
余同谢无祭在司余殿相处这几日,夜间从未见他离开内殿,感受着若有似无的魔气,她不能断定他是否在厢房内亦或者处于修炼入定的状态。
油灯下,余摊开掌心的细绒纸,看着上面一处模糊的地标和落款‘谢锦薇’陷入了纠结之中。
这是昨日她抱着衣裳入内殿更换时发现的密信,以水火不侵的细绒纸所写,看得出她这条消息的郑重。谢锦薇的意思很简单,她调查下来沈云霁很可能根本就没离开龙东府,也许就关在沈家一众人的眼皮底子下。
这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而谢无祭所需的玉盘亦在沈家出现,还有那个出现在龙东府,肖似她长相的神秘女子……
至于亲手交给她衣物的雉乌究竟知道衣物中夹着这张纸条与否,亦是个未知数。
一切的答案似乎都在沈家,因而她必须去探,不然……
余垂眸,抿唇收紧细绒纸,窥着内府与她联系越来越浅薄的小锅本体,再晚……她就等不了。
*
沈家内院的湖泊在夜色笼罩下,格外寂静。
余沿着蜿蜒而下的水堤,绕过蓄水的水车,穿过嶙峋的假山石洞,跨入一片陌生的院子。
门锁紧闭,上贴符咒,似乎关押着什么人。
余眸光微闪,难道这么容易就找对了地方?
她不敢放松警惕,刚跨出一步,就听闻里面传来女子的惊呼,顿住了脚步。
“死鬼,你说是不是小枫来看我们了?”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期盼之意。
男子声音沉闷,“婆娘,你别急,我们在此处也出不去。”
“果然不是大师兄。”余自嘲一笑,哪有那般容易就令她寻到了,她转身欲走,至于里面管的是谁与她无关,她不想淌沈家的浑水。
一双绣着萧萧红叶的绣鞋映入眼帘,向上看去,来人是一名瞧着二八年华的少女,面容妩媚,隐有熟悉感。
“你……”余戒备地看向来人,她纵然不会很多术法,可收敛气息的术法是此番下凡师父灶王爷再三教导过的,沈家断断没人能识破。
除非……她本就要来这座小院。
果然,少女见到余的反应亦是十分惊讶,狭长的眼尾上挑,满是防备。
还不待余先开口,她就摆出防御的姿态,背部微微拱起,话中掺杂着寒意:“你是谁?”
余不欲纠缠:“抱歉,我无意入此,只是夜间迷了路。”
“骗子!此地岂是随意能寻到的?”少女厉声呵斥,动静很大,屋内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先前门后说话的女子拍了拍门,哭着喊道:“是你吗小枫?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见娘?”
小枫,又是这个名字,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这张熟悉的脸渐渐同回忆中的某张未长开的小脸重合。
余杏眼微张,叫出了她的名讳:“苏小枫?”
过了三百年,那只半妖苏小枫竟出现在沈家内院,看这架势,她对此地十分熟悉,而且门后关着的很可能是她的父母。
她娘亲不是当年那只被抓的狐妖阿柚吗?可门口的女子声音略显沧桑,显然不像能永葆青春的妖族应有的嗓音,而她爹苏暮不是早就死了?
“你是谁!你果然不怀好意!”那厢苏小枫见她认识自己,心中亦是思绪万千,她根本不认识余!
余凝着她,左右两人没有利益纠葛,而且她不能离开谢无祭身边太久,只得设法稳住她:“苏小枫,你听我说,我并无恶意,也对此处关押之人不感兴趣。”
苏小枫眼眶微红,面容狰狞:“你还想骗我!”
纤长的指甲骤然泛红,向余扑了过来。
余是仙灵之体,她的反应速度极快,避过一爪后,叹息道:“我真的是误入此地。”
她不懂攻击术法,但苏小枫又摸不到她,两人在这不大的小院中僵持了约莫三刻钟。
突然余眼底剑光闪过,她心觉不妙,几欲避过,下一瞬剑气如虹练,整整七道,在她身侧化为一道剑气囚笼,将她困于剑阵中。
她身处其中,如水中飘摇的草荇,避无可避,只得抬手去挡那道最凶恶的剑气。
与她纠缠的苏小枫双眸一亮,对着来人叫道:“林郎!”
剑气划破粗劣的衣裙,割破余的肌肤,鲜血争相涌出,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凡间剑气灼伤的痛楚。
余避于剑阵后方,敛下眸,果然……已经快不行了吗?她剩下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来人踏着剑影落下,泛着冷光的长剑横亘在余纤细的脖颈间,那人冷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是何人,所求为何?”
这声音说不出多熟悉,但她猜到是谁了,抬眸看去,果然是那个当年跟在谢锦薇身后怯怯懦懦的蓝衣少年,苏暮的庶次子,苏林。
他应与苏小枫为同父异母的兄妹,可现下却与苏小枫举止亲密,甚至将她揽入怀中。
余陷入了深思,她觉得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笼在上方,暗处有一位看不见的猎手在猎捕她。所有的疑问几乎拧成一团麻绳。
她不聪慧,却也不笨,给她时间想一想总能想明白,可不是眼下。
苏林比之以前所见,变得更为成熟,那股青涩沉淀下去,气质亦变得冷沉。
他见在剑气囚笼中泰然自若,垂眸不语的余,眉心聚成一团,再度呵问:“不说是吗?那你就没必要活……”
后半句话苏林还未说完,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魔气贯破左臂,径直钉在院中萧墙,手中的剑也应声掉落。
苏小枫凄厉大喊:“林郎――”
有人踏着月色而来,墨发,红瞳,雨后青山般清冷惊艳的容颜,以及绣着暗纹的红色长袍,夜风习习,卷起华丽的边角。
七道剑气如脆弱的琉璃,在那人走近之时,湮灭不见。
“谢无祭。”
余捏着汗湿手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敢叫他的名字,总之这一刹那看到谢无祭,心怦怦乱跳,脑袋里盈满了各种情绪。
他恢复了本体容貌,他在生气。
谢无祭周身漫着刺骨的魔气,冰凉的手掌捧起她的脸,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眉骨向下摩挲,直至停在下颌处,用力收紧。
“本尊是不是说过,不许你离开本尊身边十丈之外?”
“你说的不是司余殿吗?现下又不在魔宫。”
余下意识就将腹诽的话语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又清又亮,杏眸中藏着月光,轻盈的鬓发软软地耷在脸颊两边,青色的裙摆也迎着风轻轻卷了起来,与他的暗红色长袍交相缠绕。
说完她便后悔了。
透过她闪动的眸光,谢无祭唇角勾起,竟是笑了笑。
“本尊瞧着你也不甚在意幻境中那些族人的性命。”
他眼底没有笑意,凉丝丝的。
“不然怎么上赶着去寻死呢。”
修长有力的大手强硬地执起被余掩在身后的细白小手,腕骨上被苏林剑气灼伤的地方,皮肉外翻,正絮絮流着血,分外狰狞。
作者有话说:
这章走剧情,如果看不懂出现的这些任务可以回到涂华妖祸那一卷,找一下人物对应一下。
我要开挖以前埋的剧情线了。
狗祭:老婆要气死我QAQ怎么办想杀人
:完蛋,我怎么觉得事情越来越糟了,被害惨了QAQ
第84章 挡八十四刀
谢无祭桎梏在她腕间的手劲很大, 余的眉头一瞬间蹙起,伤口灼烧的疼痛和他身上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令她近乎窒息。
那冰凉的指尖恍如冰凌,沁骨寒凉。
“尊、尊上。”余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青年, 鼻尖满是微苦的乌木沉香味, 她几乎下意识地哀求了一声,甚至忘记了幻化声音,“疼, 好疼啊。”
不同于平日里的清亮嗓音, 这声娇软哀求令谢无祭眸光微凝, 攥着她的大手,手背青筋突起,骤然松开她。
他敛下红眸,掩去其中的凝重,不发一言。
余因难受眼角泛着些许水光, 待察觉自己未幻化声音时,惊慌失措席卷了全身, 四肢僵硬。
“我……”她张嘴想说些什么试图掩盖刚才的致命错误,却发现青年倏而转过身。
“本尊还以为你不怕疼呢。”谢无祭凤眸微眯, 冷哼出声,掌心魔气化为一道柔和的灵力,覆在她血肉模糊的手腕间, 不过须臾就将伤口掩去。
月色下,纤细手腕光洁如昔,唯有破烂沾血的青色衣袖随风微微摇曳。
谢无祭一个魔族竟连药修之道也有涉及, 而且刚才……若她没看错的话, 谢无祭所用的那是灵力。
大乘巅峰的高阶魔族, 还是仙魔双修, 这……根本不可能存在。
余抿着唇,低低道:“多谢、尊上。”
谢无祭投来凉凉的目光,眉峰一挑,等着她的下文。
她张口说了个自己都觉得站不稳脚的理由,“我、方才晚间睡不着走迷了道,不知怎会遇上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我。”
“呵,你的意思……”谢无祭气息一岔,唇角不可自抑地掀起,月华如水,青年的低声的笑蛊惑万分,“不是你主动惹上他们。”
余被这抹笑晃了眼,暗念一声美色误人。
她咬牙垂首,因为心虚和慌乱,声音越来越轻,几乎甫出口就被夜风吹碎,“对,我没有给尊上惹麻烦的意思。”
“嗤。”
他信了?
余以余光偷偷撇去,却见青年已侧转身子,觑向苏林二人的方向,玉质的指尖凝着深色如实质的魔气。
谢无祭要杀了苏林和苏小枫!
她心道不好,并着步子上前,“尊上,不可杀他们!”
浓稠的魔气一瞬间消退,谢无祭淡淡瞥了眼自己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拢回袖中。
他抬眸凝着她轻嘲:“怎么,是没有死在他的手中,心底难受?”
“不是,尊上我觉得此地有蹊跷。”事到如今,余除了不能说出她的目的,其他的事情没有必要瞒着谢无祭,更何况也瞒不住。
“嗯。”谢无祭眼皮轻抬,双手环胸倚着院中梧桐树,“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余看着这般的他,突然有一瞬间的恍然,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某一日。
她当即转向苏林两人那处,眸中温度骤降,望着二人交叠相握的手道:“略知一二,但我此刻觉得他们并若非沈家家主沈云霁的人。”
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的苏林闻言,抬眸看向他方才欲杀的少女,提着一口气道:“苏某乃沈家总管,怎可能为他人效力!”
“这位姑娘,苏某与你无缘无仇,你凭何血口喷人?苏某、苏某即便是死也是家主的人”说完这番话,孙林呕出一口淤血,面色更是白上几分,直叫身旁扶着他的苏小枫心疼至极,“林郎啊,呜呜呜,怎么办,好多血,你别说话了……”
“妖市主、您突然来沈家这般开杀戒,可是魔族……”苏林虚弱的眸光越过她,落在倚树而立的谢无祭身上,只认出他明面上的另一重身份,显然苏林没有听到余刚才那声‘谢无祭’。
“凭何?”余刚想指出疑点,却听谢无祭冷哼着打断苏林的话:“三百年前涂华城苏家一事,那旧宅中的阵法皆为你所设,狐妖阿柚不过是你的傀儡。”
“你……”苏林黑瞳紧缩,沾着血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狰狞,妖市主万分神秘,却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他怎会知道?
他身旁的苏小枫面无异色,也是知晓实情的。
余心中对自己的猜测又多了几分笃定,她不是狐妖阿柚的女儿,而是屋内那对中年夫妇的女儿!
一道劲风扫过院中唯一紧锁的门扉,其上的符咒应声掉落,门自外向内打开……
“小枫?是你吗?”不知外间情况的中年夫妻试探着走出门来,显露真容。
这是一对极为普通的夫妇,修为低下,容色普通,与妩媚的苏小枫无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可她却径直向两人扑了过去,急道:“爹,娘,你们快进去,别出来!”纵然苏小枫过去从未见过谢无祭,可他身上无法抵抗的强大压迫力令她心惊胆战,身为半妖,狐族天性中对危险的敏锐度令她不能不正视谢无祭的恐怖。
就这一刹那,她错过了苏林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及失措。
却被紧紧盯着他的余瞧了个正着,心咯噔一下,难道他们被囚一事与苏林有关?亦或者就是为他所囚?
当初在涂华城那层伪装已令她深觉自己看错了人,不料那层怯懦皮下伪装的样子,其下还有一层?
刺密的寒意令她下意识看向谢无祭,后者眼神漠然,无波无澜,难道此事他亦知晓得这般清楚吗?她还以为……这般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不曾注意到。